鶯時在外麵敲門,聲音有些急:“姑娘,九霄樓那四個煩人的家夥又來了。”


    霍瀾音黛眉輕蹙。所謂前有狼後有虎也不過如此了。


    霍瀾音望著衛瞻凶戾的目光,抬起手來,用手心遮了衛瞻的眼。她說:“殿下可別凶。我不喜歡。”


    她起身,看也不看衛瞻一眼,將另一側的床幔也放了下來,兩側床幔合攏,遮了床榻內的情況,也遮了衛瞻憤怒的眼神。


    霍瀾音要出去應付那四個追債的。


    馮家可沒有空的屋子留給他們四個人住,昨天晚上,他們四個就回了九霄樓,今兒個一早再過來。


    霍瀾音推門出去,四個人已經在門外等著了。不過這四個人的臉色都不太好,其中一個人的臉上還留著被打過的手印子。


    “紀公子當真不見了?”


    霍瀾音頓時了然。想來今兒個一早官兵大張旗鼓來捉拿衛瞻的事情已經傳開了。


    這樣也好。


    她點頭,道:“是。他殺了人以後跑了。今早來調查過,也不知道現在有沒有將他捉拿歸案。”


    “可是這錢!”


    四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露出頹態。林管事那個笑麵虎,對客人永遠和和氣氣,可對手下幹活兒的人實在不算好。如今紀公子跑了,林管事該不會讓他們四個還債吧?


    天,那個數目!他們四個人加起來幾輩子也還不完啊!


    其中一個人小聲嘀咕著:“早知道昨天晚上睡在院子裏盯著就好了……”


    他摸了摸自己紅腫的臉,林管事留在他臉蛋子上的手印子還在火辣辣得疼。


    霍瀾音心下不忍。她先前不懂做生意的難處,這小半年卻是體會了不少。不僅做生意難,這些幹活的夥計的日子也是不好過。


    她不是賴賬的。隻不過如今衛瞻如此情景,就讓他們當做衛瞻跑了,她這邊反倒是能更輕鬆些。


    至於債務,她不忍心賴下。


    她說:“你們不要擔心。紀公子說過會還債就一定會還,興許要不了多久他就會回來把債務都清了。”


    一個護院沒好氣地說:“他要是回來,還來不及還錢呢就要被官兵抓進大牢,拉到菜市場砍了腦袋瓜!”


    另一個人跟著抱怨:“這群錦衣玉食的紈絝子,花錢大手大腳就罷了,還不知道珍惜,這是連性命都要搭進去才肯罷休!”


    小石頭瞪眼:“你們衝我們家公子吼什麽?冤有頭債有主,錢又不是我們家公子欠的!”


    男人不樂意了,凶狠地說:“誰知道你們是不是蛇鼠一窩!我看就是你把那賴子放走!你既放走了他,他的債務就應該你來還!”


    男人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理,指著霍瀾音的鼻子,臉上的表情也變得越來越凶。


    “這是什麽道理!”鶯時重重冷哼了一聲,“可別在你們自己家老板那兒吃了批評,來我們這兒發火!”


    兩方爭執起來。


    霍瀾音終於開口:“我可以幫忙償還他的債務。”


    四個護院一愣,臉上皆是露出喜色,看向霍瀾音。


    霍瀾音繼續說:“不過你們要知道冤有頭債有主的道理,就算我願意幫他還債,可欠債的人到底不是我。我願意幫他還債,一是念在和他相識一場,二是念在不想你們回去沒法交差。”


    “你願意幫他還債,讓咱們兄弟幾個可以交差一切好說,一切好說!”幾個護院的臉上都露了笑。


    都是些尋常百姓,誰肩上沒有養家糊口的擔子。


    霍瀾音又說:“我先把話說清楚,我手裏可沒那麽多錢,不過賺一些錢就還會上一些,你們可別催得太狠。”


    “那是自然!你肯接手,就是救了咱們兄弟們的命了。要不了咱們不能回去交差,林管事會將咱們攆了,克扣半年的工錢也不會給……”


    四個護院態度發生轉變,說盡好話。不過這些話裏難免有些誇張。


    霍瀾音將昨日整理出來的錢銀隻留下一點日常用,剩下的都交給了他們。


    屋內,衛瞻安靜地躺在床上,聽著外麵的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交談。他眼中的暴戾逐漸散去,恢複平靜。


    四個護院走了,小石頭撓了撓頭,說:“我聽鶯時說是好些錢,咱們要還到什麽時候的?”


    “慢慢還就是了。”霍瀾音很是淡然,交代了些小石頭和鶯時今日要做的事情。


    其實霍瀾音一點也不慌,她不覺得衛瞻當真會被逼得摔進泥裏,隻看他自己什麽時候送信給他手下的人。


    當然了,就算衛瞻當真打算讓那個假太子永遠替代他,而他徹底扔了太子的身份,也沒關係。


    再多的錢也賺得到,時間問題罷了。


    沒什麽可憂慮的。或者說值得她憂慮的絕不是這樣的小事兒。


    她轉過身,望向關合的房門,黛眉忽又蹙起,當真憂慮起來。


    小石頭和鶯時都去忙了,小院裏隻她一個人。她將手搭在門上,卻半天沒有推門進去。


    有時候太過理智,反倒是種折磨。


    她心裏清楚,她想擺脫衛瞻的最好選擇就是在這個時候扮演一個惡劣的人,放棄衛瞻,甚至出賣他將他送去官府。她在這個時候幫衛瞻,興許會讓衛瞻對她的喜歡更多,那她日後將更難擺脫他。


    她還知道就算她將衛瞻送去官府,也傷不了衛瞻,衛瞻總有沒盡用的手段和底牌藏著。


    然後衛瞻就會對她徹底死心,從此再不相幹。


    ——既不會真的傷了他,又會達成她想兩不相幹的目的。


    她思路清晰理智分析,知道最好的選擇。然而卻不忍這麽去做。她已見過衛瞻被那群九霄樓的人當成賊來圍堵的畫麵,不忍再見到如今半邊身體失控的衛瞻被扔進牢獄的場景。


    這人啊,理智是好事。理智又冷血才是絕配。


    理智了,可又因為心裏的善而不忍。那種清楚知道自己放棄了最好的一條路的感覺,挺鬱悶的。


    霍瀾音一下子明白了古人那一句“難得糊塗”。


    若是她什麽都想不通,不知道深淺進退,大概會輕鬆許多。


    那就退而求其次,選第二個法子。下定決心,霍瀾音推門進去。


    她攏起床幔掛好,視線掃過衛瞻的手腕。他的雙手仍舊被綁著。霍瀾音便猜到衛瞻沒有力氣掙脫開,他所言的失了內力應當是真的。


    衛瞻麵無表情地躺在床上,半晌才轉過頭去看霍瀾音。霍瀾音的視線落在床頭小幾上那碗還沒有喝完的雪蓮水。她將白瓷小碗端起來,在衛瞻的注視下將其喝光。白瓷碗放下,她捏著雪蓮花瓣送入口中嚼來吃。


    她問:“殿下要嚐嚐嗎?”


    衛瞻收回視線,沒理她。


    “嚐嚐吧?”霍瀾音在床邊坐下,捏著花瓣蹭了蹭衛瞻的唇。


    “滾開!”衛瞻眉峰攏皺。


    “這是我家,我滾去哪裏?”霍瀾音嫣然一笑,“你不吃便算了。”


    她慢悠悠地自己吃了,然後彎下腰來,湊近衛瞻,問:“殿下餓不餓?農家人一早要先忙院子裏的活計,然後才能做早飯,會晚些。”


    衛瞻沒理她。


    “殿下?殿下?”霍瀾音軟軟地溫柔輕喚了他兩聲,衛瞻還是沒理她。


    霍瀾音忽然輕笑了一聲,道:“人人都知道大殿下如今正在西荒呢。我這兒哪有什麽殿下。唔,看來以後還是改一個稱呼比較好。改成什麽呢?我想想……”


    她將手肘搭在衛瞻的胸膛,一手托腮,視線落在衛瞻鼻尖上的那粒小小的痣上。


    “以後是改成瞻瞻呢,還是讓讓呢?”她失笑,“你喜歡哪個?”


    衛瞻冷眼看她。


    兩個人的距離很近。


    “霍瀾音。”他一字一頓地連名帶姓喊她,“你再恃寵而驕,胡作非為,孤……”


    霍瀾音將手中捏了許久的最後一片雪蓮花瓣塞進了衛瞻的嘴裏,阻止了他後麵的話。


    衛瞻睜大了眼睛,盯著她的目光陰森得駭人。


    “那就讓讓吧。”霍瀾音彎唇,笑得像隻狡猾的小狐狸。


    衛瞻死死盯著霍瀾音的臉,被綁著的手腕顫栗著。


    霍瀾音已經起身,走了。


    又過了兩刻鍾,衛瞻胸腔裏的暴躁剛消,霍瀾音又推門進來。


    “讓讓,你要吃什麽?喝粥還是吃荷酥卷?”霍瀾音在床邊坐下,“還是荷酥卷吧,喂著方便。”


    她將荷酥卷送到衛瞻口前,荷的芬芳從小小的糕點裏溢出來,充盈在衛瞻鼻息間。


    他盯著霍瀾音,緊抿著唇。


    霍瀾音用荷酥卷輕輕蹭了蹭衛瞻的唇,語氣輕快:“讓讓乖乖哦,乖乖吃了東西有獎賞的。”


    “嗤。”衛瞻冷笑。


    霍瀾音苦著臉,一副小女兒的憂愁嬌態,用軟軟的嗓音央求:“讓讓,你就吃一些吧,好不好?”


    衛瞻盯著霍瀾音臉上裝出來的笑,張了嘴。然後將荷酥卷吐到了霍瀾音的身上。


    霍瀾音將落在她身上的荷酥卷撿起來扔回碗中,用帕子擦了擦身上的髒漬,擰著眉:“不吃拉倒。”


    她又走了。轉身的刹那,臉上的笑逐漸淡去了。


    霍瀾音推門出去,她將房門關上,立在門外,後背抵在門上。望著天上隨風飄動的雲朵,目光有些發怔。


    霍瀾音這一走,就是一整日。她忙著雕玉研香,沒有再回屋去看衛瞻,也沒讓旁人去給他送飯。


    就這樣狠狠心,晾著他。


    衛瞻合上眼,努力搜尋著體內的內力。然而終究是一無所獲。他不得不承認,他真的是內力全失。


    彼時霍瀾音假死逃走,他以為是自己發作才導致沒能護住她,使她落到遭狼爭食死無全屍的下場。


    他不想再等一個不知何時才能研究出來的治療方案。


    他說這世間本無邪功,關鍵在於修煉功法的人。


    他不顧江太傅阻撓,反其道而行,執意繼續修煉陰陽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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