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逐漸大了,一柄傘遮不住傾斜的雨簾,雨水將霍瀾音長衫的前擺打濕,濕漉漉地貼在她的腿上。


    衛瞻將蓑衣裹在霍瀾音的身上,嚴嚴實實。


    霍瀾音有些驚訝地去看他。他低著頭不緊不慢地整理著她身上的蓑衣。他沒有撐傘,大雨灌下來,將他一襲白衣打濕淋透。霍瀾音將舉著的傘挪到他頭頂。


    將蓑衣給霍瀾音穿好,衛瞻也沒看霍瀾音,轉身往回走。大雨一點也沒擾亂他的步子,倒是有幾分閑庭信步的意味。


    霍瀾音眼前的雨幕好像變成了曾經那三個月裏綿綿無盡頭的大雪。衛瞻雨幕中修長的背影和他昔日麵帶帷帽一身玄衣的身影逐漸重合。雖然已經知道他就是衛瞻,可是到了這一刻,霍瀾音心裏才真實地將兩個身影合二為一。


    “他……”王景行張了張嘴,想問,又不知道從何問起。


    霍瀾音轉過頭來。


    王景行終於還是問出來:“他是何人?他可欺負你?他……”


    “表哥。”霍瀾音打斷他的話,“再問下去,恐是越矩了。”


    王景行對上霍瀾音的目光,微微一怔,倉皇向後退了一步。


    眼前浮現小時候的一幕。那一日周瀾音隨周自儀來王家做客,她穿了一身鵝黃的襦裝,嬌嬌嫩嫩的,像暖融融的晨曦光芒,既溫暖又耀目。他忍不住說:“表妹今日很好看。”


    那時候的她乖巧地望著他,臉上掛著笑輕輕點頭道謝。可是她的笑容不及眼底,帶著疏離。


    身旁的嫡兄在她離開後,玩笑似地隨口說:“二弟,她和你不太可能。莫要將心思放在不該放的地方。”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時隔多年,王景行一直忘不了當時的窘迫和狼狽。


    王景行長舒了一口氣,道:“是我不該這麽問。表妹莫要責怪……”


    “回去吧,可別淋病了。”霍瀾音微微屈膝頷首,轉身往回走。


    王景行的手慢慢放下來,隻握住一捧冰涼的雨水。


    霍瀾音走了,沒有回頭。


    屋子裏圍坐在桌旁的大家都擔憂地望著她。她掃了一圈,衛瞻已不在這裏。


    鶯時趕忙跑過來,用帕子擦霍瀾音頭臉上的雨水。霍瀾音脫下蓑衣遞給鶯時,朝寢屋走去。


    她走進寢屋,看見衛瞻直挺挺站在衣櫥前。他脫光了衣服,脫下來的濕衣服和擦過身的棉帕隨意扔在地上。


    霍瀾音嚇了一跳:“你……”


    衛瞻麵無表情地在衣櫥裏翻找,煩躁說:“換幹淨衣服啊。蠢。”


    霍瀾音抿抿唇,朝衛瞻走過去。她在衣櫥麵前蹲下來,在衣櫥裏最下麵的抽屜裏翻找出一套玄色的衣服遞給衛瞻,說:“這套衣服的尺寸大一些。”


    衛瞻瞥了一眼,閑閑翻看著,問:“哪個野男人的衣服?”


    “我剛扮男裝的時候去成衣店買來的,店裏沒有合適的尺寸,才買了這套。”


    “你穿過的?”


    “隻穿過一次。”


    衛瞻把衣服接過來。


    他瞥了一眼霍瀾音滴水的衣擺,一邊穿衣,一邊問:“你不換?”


    “我要洗個澡再換。”霍瀾音轉身往外走,還沒走到門口,就打了個噴嚏。


    “什麽狗屁表哥害我泥泥打噴嚏。嘖。”


    霍瀾音腳步頓了頓,其實她很意外,她以為衛瞻剛剛會暴躁地罵王景行。猶豫了片刻,她回頭望向衛瞻,問:“我的好相公,你來豐白城真的隻是尋妻?”


    衛瞻岔開腿穿褲子,姿勢實在不算雅觀。看得霍瀾音皺了眉,悄悄別開眼。


    “不是尋,是抓。”


    霍瀾音推門走了出去。她洗過熱水澡後,雷雨已經停了。她推開窗戶,望著天際的彩虹,心中有幾分懶散疲憊。


    她去了小書房,拿起工具來磨玉。


    指腹撚著涼滑的玉料,她煩躁鬱鬱的心情總算平和下來。她小時候大病那一回,漫長的治療讓她吃了好些苦頭,也就是那個時候她喜歡上了雕刻玉石。專注於玉,總能讓她短暫忘卻治療的苦楚。


    “把這個送去給趙老板。”霍瀾音將裝著玉鐲的盒子遞給小石頭。這是她先前接的單子,今日總算掃尾徹底完工。


    “好咧!”


    小石頭剛出去,迎麵遇見衛瞻進屋。


    “跟我出去。”衛瞻握住霍瀾音的手腕,將她拉起來。


    霍瀾音順從地由他拉著。連問他去哪裏都沒有。


    衛瞻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去看她的眼。她很乖,眼神宛如靜潭。或者說死水一片。


    他的小狐狸好像不見了。


    衛瞻心裏一下子覺得不舒服起來。他的臉色沉下去,拉著霍瀾音走出小院。


    霍佑安懶散靠著一匹馬,當衛瞻出來,將馬鞭遞給他。


    衛瞻帶著霍瀾音朝著郊外騎馬飛奔。雨後涼爽的風拂麵,卷起霍瀾音身上的香。香漸濃,馬過留香。


    很久之後,衛瞻在郊外的深山野林停下來。


    霍瀾音眯著眼睛看向從斑駁枝葉間投下來的光影,慢慢攥緊袖口,脊背也僵。


    她努力克製自己不去想那五天的經曆。


    到了林中,衛瞻將馬速放慢,在林子裏繞來繞去。直到日頭西沉,灑下來的光影也變得昏黃。


    早上因為王景行的到來,霍瀾音就沒吃早飯。衛瞻將要中午拉她出門,如今又到了傍晚。這麽久沒吃東西,她餓了。


    “我們這是要做什麽?”霍瀾音問。


    “抓隻狼玩玩。”衛瞻隨口說。


    霍瀾音愣了一下,心裏有了個猜測。她默默轉過頭去,沉默不說話。


    月亮爬出來,繁星眨眼睛。林中野狼終於出動。


    霍瀾音閉上眼睛,努力讓自己不去聽那些狼嚎。她在心裏拚命安慰自己,衛瞻在這裏,她不必再怕那些野狼。


    可是當她睜開眼睛,看見前方灌木間的綠眼,還是下意識地尖叫了一聲,側過臉,將臉埋在衛瞻的胸口。身子先是僵,而後慢慢發顫。


    “你的弩呢?”衛瞻問。


    弩?


    碎了,砸狼頭時砸碎的。


    衛瞻將懸掛在馬側的弩交到霍瀾音的手中,他在她身後抱著她的腰,下巴搭在她的肩上,說:“我在這裏,隻要你拿起弩射中它,接下來的事情我來做。”


    僵持。


    霍瀾音終於重新睜開眼睛,握住衛瞻遞過來的弩。那匹躲在灌木中的狼已經走了出來,一步一步朝這邊走來,幾乎快到馬前。


    霍瀾音射箭的時候手抖了一下,原本想要瞄準狼的眼睛,可箭隻擦破了狼的耳朵。狼被激怒,弓起脊背,時刻準備進攻的姿勢。


    “歪了,重新來。”


    霍瀾音卻扔了弩,生氣地說:“你說射中就可以的!”


    她的聲音在發抖。


    “行行行。”衛瞻摸了摸霍瀾音的頭,翻身下馬,拿起掛在馬鞍旁的繩子朝那匹狼走去。


    霍瀾音原以為衛瞻會輕易弄死那匹狼,可他什麽都武器都沒帶,隻是踢踹。他不傷它,隻是揍它。凶神惡煞的狼在衛瞻麵前像被戲弄的猴子。


    衛瞻就這樣戲弄這狼近半個時辰,直到這狼體力耗盡,大口喘著氣。它嚎叫了一聲,想要逃竄。衛瞻用早準備好的繩子套在它的脖子上,將它像狗一樣拴了起來。狼翻滾掙紮,撕咬打滾。然而又過去近半個時辰,它徹底沒了力氣。


    霍瀾音坐在馬上默默看著,心裏的慌張逐漸消退。


    衛瞻將狼拴在馬後。他上了馬,握著馬韁繼續在深林中繞圈圈。後來又遇到了兩匹狼,他都用相同的方式將它們揍到筋疲力盡後,像狗一樣拴在馬後。


    下半夜了。


    衛瞻問:“肚子餓?”


    霍瀾音回過頭望著馬後拴著的三匹狼,擰了眉。


    衛瞻尋一地勢平整處,點起木柴,將一匹狼架在火堆上烤。另外兩匹暫時拴在樹上。


    霍瀾音抱膝坐在火堆旁,緊緊抿著唇,臉色有些難看。


    衛瞻遞給她一塊烤好的狼肉。


    “我不吃。”她認真說。


    “不吃就不吃,不勉強你。”衛瞻自己慢悠悠地吃著狼肉,“不過我們要在山裏待上十天半個月的,你若餓了自己撿草葉子吃。”


    霍瀾音偏過頭,安靜地看著衛瞻優雅吃狼肉。


    她不是不明白衛瞻的用意。


    衛瞻和王景行的區別在於,王景行會撤走所有葷菜讓廚子給霍瀾音精心準備素食,而衛瞻會逼著她除掉心魔。


    霍瀾音偏著臉枕在膝上,疲憊地輕歎了一聲,道:“殿下。”


    “呦?”衛瞻挑起眼皮看她,“不裝了?我可還沒演夠。”


    霍瀾音忽略掉他語氣裏的戲謔,輕聲說:“我見不得肉,不是因為狼。”


    “因為搬動那具女屍?”


    “我吃過人肉,腐爛的生的人肉。”


    衛瞻的手僵了一下。


    “我要等你走了才敢離開那裏。何況受了傷,走不動。那時大雪皚皚,連草葉子都沒有……”


    衛瞻去看霍瀾音的眼睛,她沒有像他想的那樣委屈掉眼淚,她的唇角甚至噙著絲淺笑。


    那年馬車裏,受了那麽大委屈的她,也不過用帕子掩了麵。


    她始終比他想的堅強,更不愛哭,曾經偎在他懷裏的眼淚不過是小狐狸的狡猾做戲。


    衛瞻壓下心裏的心疼,嗤笑了一聲:“自作聰明。”


    狼肉入口,很是難以下咽。衛瞻偏過頭,將口中的狼肉吐了出去。他不懂這隻小狐狸為何拚了命也要逃,不懂他究竟哪裏苛待了她。


    他狠心說:“不過是你自作自受。腿上留下的疤就是教訓。”


    霍瀾音抓起一捧泥土,朝衛瞻扔了過去。


    沙泥紛紛揚揚,扔到他手中的狼肉,也扔了他一頭一臉。


    “我又欠了你什麽?”霍瀾音生氣地又抓起一捧泥沙朝他扔去,“我就該狠心不管發作昏迷的你!讓那些狼吃了你我就不會留疤,更不會再被你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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