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夜發什麽瘋?”衛瞻煩躁地皺眉,“還是你又要發騷?”


    霍瀾音一點都沒有因為衛瞻的話不高興。她唇畔始終掛著淺淺的溫柔笑容,深情仰望著衛瞻,軟軟地說:“想看月亮數星星。”


    “你自己發瘋自己看自己數!”衛瞻暴躁地轉身就走。


    霍瀾音立在原地望著衛瞻走遠的背影,一動不動。


    衛瞻一口氣走出很遠,聽見身後沒有追來的腳步聲。他回頭去看,遙遙對上霍瀾音的眼睛。


    四目相對,像一種僵持。


    衛瞻“嗤”了一聲,轉身繼續往營地走。


    夜風很涼,山林中隱隱傳來狼嚎聲。


    衛瞻再次停下腳步。他沒有立刻轉身,等了等,才轉過身。他已經走得很遠,夜裏很黑,已經看不到霍瀾音的身影。


    衛瞻不耐煩地回去找霍瀾音。離得近了,霍瀾音也逐漸出現在他的視線裏。她蹲在原處,手裏握著匕首,在土地上一筆一劃地寫字。


    衛瞻一步步走近,立在霍瀾音麵前,低頭去看她在地麵寫的字。


    瞻。


    霍瀾音抬起頭,仰望著衛瞻。


    “想看月亮數星星。”她笑,萬裏星河延展在她的眸中。


    隔著一層皂紗,衛瞻盯著霍瀾音的眼眸,慢慢眯起眼睛。


    “霍瀾音,懂事一些,有分寸一些。這深更半夜,沒心思看你演戲。收起你那些小心思。”


    那萬裏的星河啊,在恍惚間失了光彩。


    霍瀾音的眼淚瞬間盈了眼眶,緩緩滾落。她明明還在笑著,眼淚卻將眼睫濕透。美人落淚,漣漣淚水濕了人心窩。


    衛瞻難得耐住性子,他在霍瀾音麵前蹲下來。近距離地細瞧霍瀾音的眼,夜風吹動他帷帽的皂紗,輕輕撫在霍瀾音濕漉漉的臉。


    “你到底又想耍什麽小聰明?”衛瞻問。


    “認識殿下剛好一百日。”霍瀾音說,“從明日起,我就不再是殿下的藥引了。”


    衛瞻微微皺眉。


    “對於殿下來說,我不再有用處。是棄子,是西行路上徹底毫無作用的拖累。”


    衛瞻心裏的那股煩躁稍歇,他問:“所以你大半夜跑出來鬧是為了要個日後的保障?要個承諾?”


    霍瀾音飛快搖頭。


    “不要!我不要殿下的承諾,殿下也千萬別給我承諾!所有承諾不管許下時是多真心,總有千萬個意外。有了承諾就有了希望和負擔。許諾的人有負擔,對於等待的人也同樣是種負擔。何況這世上除了自己也沒人可以完全相信,殿下即使許諾,我也不會信的。”


    “這世上除了自己沒人可以完全信任?嗬,這話倒是不錯。”


    衛瞻起身,朝霍瀾音伸出手。


    霍瀾音仰望著他,沒有立刻將手交給他。她問:“殿下要陪我看月亮數星星啦?”


    她臉上的淚沒有擦去,濕漉漉的眼睛裏重新一點點爬上亮光。她眼裏藏著為對來的不安,可是同時也有小小的固執,固執地不肯要承諾。


    衛瞻沒開口。


    霍瀾音“唔”了一聲,說:“我曉得了。”


    她將手放在衛瞻的掌心,由著衛瞻將她拉起來。


    許是蹲得久了,腿上有些麻,她靠在衛瞻的懷裏,軟軟依著他。衛瞻寬大的手掌動作自然地搭在她的後腰。


    衛瞻將霍瀾音抱上一株粗壯的古樹。


    他斜靠著主幹,枕著手臂合上眼,說:“數。數完今晚一共有多少顆星星就回去。”


    霍瀾音沒有回應。


    等了等,衛瞻耳畔安安靜靜的,一點聲音都沒有。他詫異地掙開眼睛,看向霍瀾音。


    霍瀾音腰背挺直地坐在樹枝上,垂下去的長裙被風輕輕地吹。她微微仰著頭望著滿天的繁星,伸著手指頭指著天上的繁星。小小的檀口微微闔動,無聲數著天上的星星。


    她已經不哭了,臉上的淚卻忘了擦。眼睛濕濕的,一顆淚珠兒掛在眼角。


    衛瞻欠身,用指腹將她眼角的那滴眼淚抹去。


    霍瀾音轉過頭來望向衛瞻,她的眉頭一點一點揪起來,苦惱地說:“數到哪裏忘記了……”


    衛瞻笑了。他揉了揉霍瀾音的頭,說:“重新數。”


    霍瀾音重新仰起頭,望著滿天的繁星。可她沒有再數星星了。她說:“殿下,你是不是很快就會好起來?林嬤嬤提醒我不要在你麵前提那邪功。可是我……真的好掛心……”


    她愁眉苦臉地望向衛瞻。


    “殿下點了燭台來瞧我身上每一處,可我竟然連殿下什麽樣子都不知道……”


    樹很高,霍瀾音朝下望去心裏有些慌。她雙手握著身下的樹枝,小心翼翼地朝衛瞻挪過去一些,靠近他。


    霍瀾音聲音裏的不安更多:“會不會在殿下恢複容貌之前,我已經再也不能接近殿下了?”


    衛瞻捏了捏霍瀾音的臉,指下肌膚細軟,還帶著幾許涼。


    霍瀾音撲進衛瞻的懷裏,小聲地哭。


    抱著衛瞻腰的手逐漸收緊,她將臉埋在衛瞻的胸口,更咽哭訴:“我以前怪自己運氣不好,恨命運不公。我也好想像尋常女子那般十裏紅妝,嫁給一個不算多優秀卻知道疼我對我好的人。舉案齊眉,兒女繞膝,柴米油鹽瑣碎卻悠閑的一生。而不是被家裏推出來,以藥為食,成為床榻之上的一道藥。被殿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整個人所有的價值便隻是床榻之上供殿下享用的身體。我甚至曾覺得自己昏暗的人生沒有未來,與煙花巷的妓人沒有什麽太大的區別……”


    她濕熱的眼淚灑滿衛瞻的衣襟。


    “殿下笑我笨,連討好人都不會。可若不做這藥引,我也不用笨拙地學習怎麽討好殿下。殿下笑我不像個大家閨秀,可我怕啊,怕連這藥引都做不成,真的被扔到髒地方去。更怕死,怕殿下嫌棄我無趣,被殿下那麽一拳打破頭丟了命。還哪裏敢做大家閨秀。”


    聽著她的委屈,衛瞻搭在霍瀾音後腰的手上移,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我是笨,當初剛到殿下身邊沒多久笨拙地裝成對殿下癡情一片,說自己喜歡殿下喜歡得不得了。輕易被殿下識破。”霍瀾音自嘲地笑了一下,“可若我現在再說自己這顆心裏滿滿都是殿下,殿下還是不信嗎?”


    衛瞻輕拍霍瀾音脊背的動作微頓。


    霍瀾音在衛瞻懷裏抬起頭,一雙淚眼委屈地望向衛瞻。


    “因為我騙過殿下,殿下應當不會再信我了吧?”霍瀾音難過得扯起唇角努力笑了一下,“別說殿下,我自己都不信……我曾最恨這藥引的身份。可今日一想到明日再也不能做殿下的藥,心裏好難受好難受。”


    衛瞻眉峰攏起。隔著一層皂紗,他望著霍瀾音的淚眼,她的眼淚好像流進了他的心窩,讓他心裏慢慢變得柔軟,那些堅硬甲胄更像是沙灘上的堡壘,被輕易浸濕,塌落。


    霍瀾音哭著去求衛瞻:“殿下,你抱抱我好不好……”


    衛瞻眸色漸深。


    “這不是正抱著你?”他說。


    “哦……”霍瀾音動作緩慢地垂下眼睫,淚珠兒又簌簌掉落兩顆。


    “蠢。”衛瞻用指腹去擦霍瀾音的眼淚。


    ——你不要承諾,可是孤早就給過你承諾,是你不願意相信,或者忘記了罷了。


    霍瀾音猶豫了好一會兒,探手進皂紗,環到衛瞻腦後,解開他麵具的係帶。衛瞻默不作聲,默許了她的動作。


    霍瀾音將麵具從皂紗下拿出來,捧在手心看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轉過身,將麵具係在樹枝斜著生長出去的小枝條上。


    她轉回頭望向衛瞻,手心隔著一層皂紗,輕輕撫過衛瞻的臉頰輪廓。又慢慢湊過去,動作輕柔地隔著一層皂紗去吻衛瞻的眼睛。


    溫柔的親吻逐漸下移,落在衛瞻的唇。


    輾轉廝磨。


    她的唇是濕熱的,可是她臉上的淚沾到衛瞻的臉頰,微微涼。


    枝杈上懸掛的麵具隨風輕輕晃動,上麵的神獸露著尖利的獸牙。


    ……


    “讓之,讓之?”霍佑安用力去拍衛瞻。


    衛瞻躺在樹下,皺著眉醒過來。他睜開眼,第一眼看見懸掛著的麵具。神獸好像在笑。


    頭痛欲裂,記憶也變得混亂。


    他記得昨天晚上自己忽然發作,掐住霍瀾音的脖子,將她抵在樹幹。霍瀾音哭著搖頭,雙眸絕望又驚恐,她紅唇開合在說著什麽話。可是他聽不清,又或者當時聽清現在已想不起。


    “音音!”衛瞻一下子坐起來。


    樹幹之上,昨晚霍瀾音坐著的地方空空的。


    他環顧四周,沒有霍瀾音的身影。


    “她去哪兒了?”衛瞻問。


    “我怎麽知道?昨天晚上不是你把她帶走的嗎?”霍佑安被問懵了,“昨晚你帶著她離開許久未歸,我還打算去尋你。可是奚海生說你經常會在晚上帶她離開,天亮再回來。這是今早很久沒見你人影,我才來找你。”


    衛瞻起身,腳步轉動,望向四方。


    記憶是亂的。


    她在哪兒?


    他讓自己冷靜下來。


    “她那個丫鬟可還在?”衛瞻問。


    “在啊,我出來找你的時候小鶯時在做飯。”


    衛瞻不敢置信地看向霍佑安。他迅速趕回營地,遠遠看見鶯時蹲在火堆旁,一邊握著勺子攪動鍋裏的粥,一邊和小豆子說說笑笑。


    “她有沒有回來過?”衛瞻問。


    營地的幾個人茫然地望向衛瞻。


    後麵才跟上來的霍佑安道:“那個……夫人好像不見了。”


    “砰”的一聲,鶯時手裏的勺子掉進鍋中,濺出的熱粥落在她的手背。可她顧不得疼,趕忙爬起來,驚慌地問:“我家姑娘去哪兒了?什麽叫不見了!”


    衛瞻審視鶯時半晌,他忽然轉身,往回趕。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給暴君當藥引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綠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綠藥並收藏給暴君當藥引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