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水聲逐漸由小增大,淅淅瀝瀝響徹在門後,玻璃上映著一層盈盈水光。


    水汽蒸騰起來,沐浴露的香氣和空氣清新劑的味道,混著熱意氤氳入空氣,然後緩緩消散掉。


    她站在門後,聽到了水聲。


    憑著記憶,依稀記得,他家裏是沒有浴缸的。


    這座房子地處港北老城區,是老式的複式二層樓。


    加之房子裏多是木質結構和木地板,管道和線路也日漸老化,其實並不好開鑿接通新的排水設備,所以,浴室裏一直都是淋浴和熱水器。


    當時她還住在他家,洗澡時就覺得沒有浴缸非常不便,隻能站著淋浴,也不能舒舒服服地泡個熱水澡。


    有時候,熱水澡的確會讓人非常放鬆。


    她還讀高三的時候,在自己家裏,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周末甩去一身疲憊去舒舒服服地泡個澡。


    可他平時看起來,總是神情緊繃的,隨身帶著槍,睡眠好像也不怎麽好。


    那陣子他接送她放學在門口等她時,心情不大好的話,就會一個人煩悶地靠在車邊抽煙,或是坐在車裏一直沉默寡言。


    可看到她時,卻總是笑意盎然的。


    “晚晚。”


    他突然在裏麵喊她。


    聲音空曠清朗,透著些許倦意,似乎是洗得舒服了,從外攜入室的那股酒意,也漸漸消散。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玻璃門。


    門一開,一隻沾著水汽的手伸出來,她把他幹淨的衣服遞給他。


    一開始他進去之前就說好的,讓她等在門邊,不讓她走。


    他手停在門邊,人卻也沒走,問:“你要洗嗎?”


    “我?”她張了張唇,氣息有些阻滯,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隻鬼使神差地問了句,“現……現在嗎?”


    他愣了一下,隨後笑起來:“現在?”


    “……”


    “也可以啊。”


    “……”


    不行,不行,這怎麽行?


    她臉熱了一瞬,不敢說話了,匆匆把衣服塞到他手裏,轉身關上門就走了。


    他在門後似乎站了很久,一道人影綽綽,清朗的笑聲混著熱騰騰的水汽,很久很久都沒有消弭掉。


    她百無聊賴地在他房間裏走了走,突然想起,那時在他家看到的那隻紅色耳環。


    她後來看到過林榣有另一隻。


    她也曾猜想過他和林榣的關係,私下裏也觀察過,包括剛才看到他們在沙發上,卻也沒看到他們之間發生什麽事情。


    她還依稀聽到他說了一句——“認錯人了”。


    ——認錯人?


    認錯了誰?


    林榣嗎?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和林榣一樣的雪紡紅裙,腳邊氤氳著從浴室裏緩緩蒸騰出來的水蒸氣,臉一點點地紅了。


    把林榣……認成了她了嗎?


    今晚到此。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貿貿然地讓人改變了回家的路線就來到這裏,以什麽理由,什麽動機來到他麵前。


    他甚至都不問她。


    隻認定了,她是自己送上門來。


    她甚至也,不想走。


    她到現在也不知,她在這裏,究竟是對,還是錯。


    也不知道那一刻,林榣扶著他跌跌撞撞地打開家門,回來時,有沒有發現樓梯上的自己。


    她對他這些年,甚至對林榣,林槐,林問江,都知之甚少。


    隻是,那會兒她還聽見了,他對林榣說——


    如果林榣要殺了他,那麽不要告訴她他是怎麽死的,因為他怕她知道了會難過。


    隻因為,林榣是她的親姐姐。


    他如果死了,他卻最怕她難過。


    他值得嗎?


    她思至此,視線一點點氤氳,心口泛起酸意。


    甚至,也想像林榣那麽問他一句——“你值得嗎?”。


    他或許還是隻會說,不管值不值得,他很痛快吧。


    死了,都痛快嗎?


    她眼底陣陣發澀。


    那會兒在樓梯上聽他們對話,她也如此刻一般動容難過,全然不是因為其他,而是因為,他說一句——痛快。


    隻要她不難過,他就痛快?


    正想著,浴室門啪嗒一聲響。


    他洗過澡,周身熱氣騰騰的,穿好了衣服出來,全然不若剛才還凶惡地說要欺負她那副模樣。


    男人濕漉漉的發覆在額上,劍眉星目的,麵部的線條和棱角分明而流暢,一雙黑眸轉也不轉地瞧著她。


    他罕見地穿了件利落的修身t恤,倒是真有點兒像他以前還在警校讀書時的颯爽模樣。


    他比之從前,輪廓更結實筆挺,全然是個成熟男人了。


    她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掠過他。


    像是隻乖弱的小兔子,注意到他眼神飄過來,她匆匆別開頭,一時居然不知該看看哪裏才好。


    他看她那詫然的小眼神,情不自禁地一抿唇,就笑了起來:“偷看我幹什麽?”


    她低下頭去,細聲細氣地說:“沒有……”


    嘴上強硬,她的兩頰卻緩緩生了熱,出賣了她——


    分明就是有,她隻是,不好意思承認罷了。


    “誰知有沒有呢。”他疏懶地笑了一聲,酒意全然消散大半。


    他卻還是想喝點兒冰啤酒,舒緩一下長途奔波過後,加之酒局,然後洗了個澡,倦意滿滿的身體。


    於是他交代她:“你想去就去洗吧,我去樓下。”


    “嗯?”她呼吸窒了半秒,茫然地問,“你……幹什麽去?”


    “怕我走麽?”他意味深長地打量她,眼底一點點泛起笑意,語氣也倏然幽昧下去,“還是,遺憾我什麽都沒做?”


    ……遺憾?


    他那會兒,可氣勢洶洶地說要欺負她呢。


    她周身一凜,不敢答他,小心翼翼地繞過他,就往浴室去。


    夏夜悶燥,她也捂了一身悶熱的汗,難受的很,也急切地想進去衝個澡。


    他手臂一橫,忽然將她攔下。


    “——等等。”


    她抬起頭,悻悻望著比她高出很多的男人,一字一頓地問,“幹……什麽?”


    “你就這麽進去?”


    她上下看了看自己,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那件紅裙衣襟上沾了一塊兒酒漬。


    她都差點兒忘了。


    是了,她今晚不小心弄上去,還沒來得及收拾幹淨。那會兒還吃飯時,繞到衛生間想去處理,還聽到了林槐在同他打電話。


    他回來一天了,跟林槐聯係,林榣還跟他在一塊兒,他怎麽就能忍住不跟她聯係?


    這麽一想,她今晚,倒真是像自個兒送上門來的。


    她不覺得心情發燥,推了推他,匆匆地躲到了玻璃門後,換下裙子,小心翼翼地遞給他。


    他一低眸,有些意外地笑了,又問:“幹什麽啊?”


    “……要洗一下嗎?”她愣愣地問了句,“有點兒……髒了。”


    “啊,是麽?”


    他接過來,看到了汙漬,摩挲了一下麵料。


    “這衣服應該很好幹吧?夏天晚上挺熱的,說不定一會兒就晾幹了。”


    “嗯……”她點點頭,然後推上門,“那我、我先去洗了……”


    他也沒在門邊多待。


    轉身下樓,把她衣服塞到了洗衣機,機器轟隆隆地攪了起來後,他轉身去廚房冰箱裏拿了三兩罐冰啤酒。


    啤酒還是上回阿湛他們過來順便買來的,不過他兩周前就出了遠門,一直放著也沒人喝。


    他細細端詳了一下生產日期和保質期,然後看了下酒精濃度。


    想來,小姑娘應該不怎麽會喝酒,他今晚還聽林槐說,飯局上都是林槐把她的酒換成了果汁。


    不知怎麽他就有些不悅。


    一聽林槐滿嘴是她,他就渾身不快。


    他放回一罐回去,轉身去沙發坐下,緩緩點了根煙。


    一開始水溫很涼,他似乎是一直習慣冷水澡的,這跟她以前住在這裏時他的習慣一樣。


    花灑不太好用,她用手調試了一下,才稍稍熱了一些。


    不過還是有絲絲涼意,她立刻匆匆衝了衝就出來。


    舒爽多了。


    路過洗手台,一打眼,看到林榣的那隻紅色耳環還扔在那裏,孤苦伶仃,也無人問津。


    像是一粒沒有土壤生根發芽的紅豆。


    她說不上心裏是什麽感覺,也不知道,林榣自己是否知道東西落在了他這裏,也不知道是怎麽落下的。


    而他似乎也沒想理會,就那麽扔著,時日已久,仿佛就是手邊一件不起眼的物件,並不屬於任何人,他也絲毫沒放在心上過。


    她又想起他那會兒在沙發上,借著醉意,把林榣認成了她。不自禁的,臉上又緩緩地生了熱。


    她們……


    一點兒都不像吧。


    唉,真是喝醉了。


    一開始她興衝衝地進來,自己也沒想那麽多,這會兒要出去,卻犯難了。


    穿什麽?


    他像是猜到了她要出來了,一早上來,斜斜地倚在門旁,笑著朝玻璃門那頭問了聲:“洗完了嗎?”


    “……”她聽到他聲音,一開始沒反應過來,依然桎梏在自己的苦惱中。


    這會兒聽到了,看一道黑影覆在玻璃門上,她渾身一激靈,匆匆地應聲:“……嗯!”


    還喘了喘氣,有些緊張。


    “沒衣服穿?”


    她漸漸沒了底氣:“……嗯。”


    他頓足片刻,然後慢條斯理地叩了叩門。


    遞進來一件他的襯衫,槍黑色,冰絲質感,光滑清涼。


    他修長白皙的指尖隨意地撚著衣襟,朝她晃了晃:“穿上吧,你的衣服快幹了。”


    她還在猶豫,踟躇著不敢接。


    “快點兒呀,”他輕聲催促,“等我進來給你穿麽?”


    她這才一把扯過去,迅速穿好了。


    衣服很大,下擺能沒過她的臀線,卻也剛剛好,該遮的都遮好了,她才敢出去。


    他斜斜地靠在門邊兒,手旁放著喝了一半的啤酒,抱著手臂看她出來,眯著眼笑了笑:


    “又不是沒在我這兒洗過,怎麽跟頭一回一樣?”


    她似是想起了以前在他家發生的什麽事,忿忿地看著他,清透明亮的眼睛裏,分明有怨懟。


    不過,更多的是羞赧,和一絲淺淡的薄怒。


    她看他笑意愈發幽昧,臉登時一紅。


    不覺有些忿忿,不知哪來的脾氣,踩了下他腳,小聲罵了句他“混蛋,爛人——”,然後就跑出去了。


    他卻一點兒也不惱,左右打開窗戶透氣。


    一陣冷風卷著窗外草木的香氣,這下他酒意和房間內的熱意,完全消散了。


    她穿著他的襯衫蜷在床邊,兩條纖細白皙的腿橫在深藍色的床單上,觸目又驚心。


    濕發絲絲縷縷地纏繞在肩頭,潮氣四溢。


    她搬走後,家裏就沒有她的衣服了。


    她以前住過的房間空空蕩蕩,衣櫃也空空蕩蕩,他偶爾經過,心裏也覺得空。


    他試探了一下她裙子的幹度。


    雪紡的衣服,很容易幹,夏夜又熱,晾到外麵,過一會兒就能穿了。


    時候不早,她也不能在這裏多待。


    她就那麽坐著,稍一跟他對視,立馬垂下了頭。


    怨懟不少,遺憾也不輕,幾欲張口,卻又將話吞了回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失落個什麽勁兒。


    也不知該說些什麽。


    他走過來,像是又變回了以前那個總對她袒露溫柔的好哥哥,揉了揉她的濕發,柔聲地說:


    “衣服給你晾出去了。”


    她乖順地點頭:“嗯……”


    他頭發幹得差不多了,坐在她旁邊,然後想到什麽似的,瞥了她一眼,“過來。”


    她不由地瑟縮了下。


    他溫柔地笑著:“過來啊,又不會吃了你。”


    ……那可說不定。


    他不等她反應,直接就給她拉了過去,她猝不及防地墜到他身上,柔軟的毛巾隨後兜頭罩下。


    “吹風機壞了,”他給她輕輕擦拭著頭發,“別介意啊。”


    他的動作很輕柔,絲毫沒有欺負她的樣子。


    她剛才還很緊張。


    緊張又期待。


    她趴得不甚舒服,稍動了一下,他突然沉聲說:“別動啊。”


    “……”


    “再動吃了你。”


    她心底瑟然,便乖乖地趴好了。


    不知多久,她頭發是沒怎麽幹,毛巾總歸沒有吹風機好用,輕輕甩了甩腦袋。


    然後,她的手機就響了。


    嗡嗡嗡——


    震動不停。


    是林槐。


    ——是了,她這麽晚都沒回去,林槐肯定要找她的。


    怎麽解釋才好?


    林榣那會兒在這兒,發現她了嗎?


    他看也沒看,卻也猜到了是林槐,突然扔開毛巾,聽不出語氣是否不悅,隻淡淡地說:


    “接吧。”


    她看他神色似乎如常,揣測他也沒有不高興,才敢滑開屏幕接上。


    “喂?”林槐的聲音半大不大,酒意顯然也醒了大半,問她:“林梔,你在哪兒?怎麽還不回來?”


    “我……”


    她張了張唇,剛想說話,身後突然一痛。


    她嗚咽了聲,就感覺有什麽東西,粗魯地擠了進來。她剛洗過澡,渾身幹澀,這猝不及防的,也沒有任何作用的催化,痛得她直打顫。


    “——林梔?”


    林槐聽到她嗚咽,聲音便有些焦急了,在那邊又匆匆地喊她一聲。


    她仰起頭,忿忿地瞪了罪魁禍首一眼。


    沈知晝不惱也不燥,忽地就探身過來,手上動作沒停,在她另隻耳朵旁邊,不乏惡劣地低笑了起來:


    “說話呀,你哥哥等著呢。”


    “……”


    她疼得眼淚在眼眶打轉。


    這個人,簡直太混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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