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寸相似的兩條紅裙擺在麵前時,晚晚的第一反應是:拒絕。


    她還從沒嚐試過這麽豔麗的顏色。


    感覺這樣鮮豔詭譎的顏色,更適合林榣一些。


    “都換上吧。”林槐說。


    林榣隨手拿起其中一條裙子,上下左右細細打量著。


    漂亮繁複的鉤花,簡單大氣的線條款款從她臂彎之間流瀉而下。


    的確與她極合襯。


    林槐讓人定製了兩條,用以今晚的家宴。


    晚晚和林榣一人一件。


    其實林榣已經穿好了一件通體黑色的裙子,半開衩的小禮服設計,很襯她瓷白的膚色。


    林槐卻不甚滿意地命令道:“換掉。”


    見林榣沒反應,他又沉聲地說:“和林梔穿一樣的。”


    林榣這才撩著眼皮,斜斜地覷了他眼,一手抓過裙子就出去了。纖薄的背影晃動一瞬,輕嫋得如一縷煙。


    晚晚望著林榣出去,久沒收回視線。


    房內隻剩她與林槐二人,林槐對她溫和地笑了笑:“哥哥先出去了,你換好了就和姐姐一起下來,我們就出發了。”


    她點點頭。


    也不敢說自己從顏色到款式,都極不喜歡這條裙子。隻得機械地點著頭,隨後便穿上了。


    晚上,一頓飯吃的糊塗。


    在座的除了林家的諸位,她都不認識誰是誰。


    林槐坐在她一旁,全程都很照顧她,還讓人給她把酒換成了果汁。


    可是,直到這頓飯結束,也沒見沈知晝來。


    半途,林槐出去接了個電話,像是在吩咐命令著什麽事,在露台附近來回踱步了將近十幾分鍾。


    一開始他打電話的聲音很大,可能在為什麽事而焦慮,跟對方談的不甚愉快,後來見她跟來,便虛掩了下話筒,微微一笑,道:“林梔,去找姐姐,哥哥在打電話呢。”


    隨後,他便減小了音量,避開她去一邊繼續打。


    她隻是路過他去洗手間罷了,不自覺地緩下步子,細細聽了一耳。林槐說話的口氣很急切,應該是出了什麽事。


    對麵,好像是沈知晝。


    她回去後,林榣坐在她左手邊,麵色冷淡。


    她悻悻坐下,還是有些不敢跟林榣與林槐之中的任何一人單獨相處。


    她見過林榣隨身帶槍,也見過林榣和林槐有次在家中車庫,林槐和一個手下模樣的胖男人起了爭執,手起一刀就給人手指剁了下來。


    那時她正在睡午覺,聽到樓下有嘶喊和打鬥聲,以為是發生了什麽事,下樓就撞到了那一幕。


    那時,林槐還牽來一條一臉凶惡的狼狗,把那個男人的斷指扔到狗嘴邊去了。


    她怕得瑟瑟發抖,正欲跑,林槐卻一揚臉,便開始對她笑:“林梔,待這兒幹什麽?去樓上啊。”


    她的雙腿如同被釘在了草坪裏,隨後林槐又一揚手,叫林榣帶她上樓。


    那是她回到林家這麽久,林榣第一次與她產生肢體接觸。


    林榣輕輕捏過她的手腕兒,帶她出去。


    她力氣很輕,全然不像是平日舞槍動刀那般,卻好似是一絲一毫的力氣都不敢用,就那麽牽著她,一路上了樓。


    全程林榣雖仍冷著臉,她卻能感受到,她這麽做,似乎是在安撫她。


    過些日子,沈知晝就要去伽卡替林家父子走那趟貨。


    按理說,在伽卡待了四年,對當地情況多有把握,可畢竟是從相隔甚遠的港城走,一路上肯定變數頗多。


    大家心裏都知道有多艱險。


    而且最終目的地還在東南亞,所以林問江和林槐都強調,此次一點兒差錯都不能出。


    林家家宴結束,林槐讓他過來一趟。


    他一早才從隔壁市回來,白天都在補眠,晝伏夜出的,作息顛倒得他有些糊塗,頭昏腦漲。


    人等在門邊兒沒進去,把車停在街邊,在車內坐了一會兒。


    六月底,晚間的天氣沉悶惱人,車內坐不住,他便又下來,靠在車門邊,點了根煙。


    明明滅滅一點猩紅晃動,他眯著眼,遠遠一望。一抹鮮譎如火的紅糾纏著煙氣,躍入他眼底,從門裏出來。


    想起來,他今天回來,還沒來得及與她聯係。


    他不是不想見,而是不能輕易再見。


    現在是非常時期,不僅戚騰警告過他,林榣也威脅過他,包括林槐近日來一直常伴她左右,不需要他再接送她放學,他也再沒有理由輕易地靠近她。


    林榣送她上了輛車。


    應該是要回去了。


    林榣穿紅色並不稀奇。


    她穿,他倒是第一次見。


    一線纖腰掐得嫋娜,不堪一握,兩截纖細的鎖骨楔在微敞的領口,白皙如雪的肌膚泛著層近乎病態的透明感。


    裙子還開衩到大腿彎,虛虛奄奄,欲蓋彌彰,說不出的味道。


    是長大了。


    不留神,他被煙氣嗆到。


    隨手就將那煙掐了。


    卻仍覺得心口空蕩,於是又點起一根。


    燥悶極了。


    林槐還在裏麵沒出來。


    林榣送她上車,先讓人把她送回家。


    送她的人是虎仔。


    身材魁梧的男人,平頭短發理得一絲不苟,長相敦實,倒無半點流氓相。


    虎仔是見過她的。


    她當然也見過他,那回穀一寧被金奐在蘭黛開了瓢,沈知晝還讓他送他們一群學生去醫院。


    她當然也知道,他平日總跟著沈知晝在一塊兒。


    虎仔跟著沈知晝六七年,當然也知那陣子她住在沈知晝家。


    不過,虎仔在林家諸位麵前,向來是能不多嘴,便不多嘴,之前在伽卡他嘴上沒關差點兒就害沈知晝沒了命,生怕再招惹什麽災禍。


    林榣讓他送這位林梔小姐回家,他便老實照做,多的話,一字不提。


    沈知晝見那車還未開,不自禁地又多望了幾眼,瞟過車牌號,發現是虎仔的車。


    他深深吸了一口煙,這才放下心。


    倏忽——


    一道銀光擦著他麵頰過去。


    虎仔的車斜後方不遠停了輛深藍色商務車,裏麵的一個男人舉著相機,照著虎仔的車就是一陣快門。


    剛才許是忘記關閃光燈,所以那光束閃了半瞬,便沒再亮起。


    他卻仍在拍,一直到虎仔的車離開。


    沈知晝快步走過去,敲了敲男人車門。


    男人受驚不輕,打開車窗,不悅地問:“幹什麽?”


    沈知晝唇上咬著煙,痞痞地揚起下巴,點了點那個相機:“我說,你拍什麽呢?”


    “——關你什麽事?”


    “看看嘛,”他笑著,“敢拍不敢給人看?”


    他也不顧男人願不願意,趁其不備一手奪過。


    “哎——你幹什麽啊——”男人嘶嚎起來,就要下車來,“還給我——我是警察!我在辦案!”


    “什麽案啊?”


    沈知晝懶懶地笑著,一看這男人就是個才出茅廬沒幾年的小屁孩兒,一點規矩也不懂。


    他拿著相機,一張一張照片滑過去,“你們警察辦案,是不是要走合法程序?隨意偷拍,你是狗仔嗎?”


    男人揚聲辯駁:“你說清楚——什麽叫偷拍?”


    “不是偷拍?”沈知晝揚著手,就給他伸過去,“喏,你自己看,從家門口跟到超市,還有勞動公園,連人家小姑娘逗個狗的照片都拍,唷——這跟了幾天了,幾天的衣服都不一樣,你還專挑人家穿裙子的時候拍,你不是變態跟蹤狂麽,嗯?”


    “喂——你說話客氣點!”


    男人又要衝上來搶奪相機,沈知晝一揚胳膊,就舉起來。


    男人沒他高,滑稽地蹦了兩下都沒搶到,沈知晝繼續不鹹不淡地笑著:“你不是警察嗎?你們警察就這麽辦案的麽?”


    “我是啊——”


    “有證明嗎?”


    “我、我沒帶警察證。”男人有些底氣不足,還是在搶,“——還給我!”


    “沒帶就是假的了,我也裝過警察嚇唬人呢,”沈知晝說罷,一鬆手,就將那相機砸在地上,“不過啊,你是真警察,我也給你砸了,別怪我不講理,我還真不是能跟誰好好講道理的人。”


    沒等男人詫然,他還用腳狠狠地照著鏡頭踩了兩下,等閃爍的紅光徹底寂然,他抬頭,依然笑意斐然:


    “嘖,真不經摔。”


    “操……你他媽——”


    “警察叔叔可不能說髒話啊,不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呢。”


    他用胳膊肘,用力頂了頂男人的胸膛,給了對方一個萬分敬告的眼神,“下次再讓我看到你拿這破東西拍來拍去,小心我報警抓你啊,警察叔叔,警察抓警察,是不是很有趣?”


    “你……”


    他還指了指不遠處朝這邊看過來的林榣,笑著:“那個女人看到了嗎?”


    “……”


    “惹她不高興了,她可能會殺了你哦。”


    他聲音不大不小,這話卻悉數入了林榣的耳。


    待那男人開車一騎絕塵忙不迭地跑了,林榣才走過來,抱著手臂,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一字一頓地質問:


    “你就這麽在乎林梔嗎?”


    他聞言隻是淺淺笑著:“你怎麽懂在乎的感覺?”


    她瞳孔一收,皺了皺眉。


    看著他,幾欲開口,卻都無法辯駁。


    良久,她才說:“沈知晝,你不正常。”


    他輕笑:“啊,或許吧。”


    車前車後,光影流竄。


    晚晚坐在車上,捧著手機出神。


    再隔一條街就要到家,虎仔忽地在前說了一句:“前麵在施工,封路了,我們得繞一條路走了。”


    她一抬眼,看到前方圍著一溜兒的警戒線,放著“施工勿入”的標識牌。


    “不用繞了。”她突然說。


    虎仔一愣:“……啊?”


    她淡淡地說:“去沈……知晝那裏吧。”


    深深呼吸,勉強才能說完一整句話。


    她都不知道自己的語氣自不自然,會不會讓人生疑。


    “晝哥他……”虎仔也不明白她怎麽突然要找沈知晝,尷尬地笑了笑,猜測道,“這會兒應該不在家吧?你跟他說了嗎?”


    她默了須臾,從包裏摸到了鑰匙。


    一串叮叮當當上麵,連著一把他家的鑰匙,是當時她住在他家時,他配了一把備用的給了她的。


    “沒有,”她低著頭,心虛地說,“我才想起來,我有東西落在他家了……”


    都搬走快兩個月了,現在才想起來東西落下了嗎?


    ——好生硬的理由。


    “那我給他打個電話吧?”虎仔不計較,也不多問,隻是說,“不過,他好像去找林槐了,剛才出來你沒碰上他麽?”


    她茫然搖頭。


    有大半個月沒有見到他了。


    “那我先送你過去。”


    虎仔旋了圈方向。


    他可不敢怠慢她。


    她與林榣一樣,是林先生的千金,林槐最寶貝最寵愛的妹妹。


    沈知晝,似乎對她也多有照拂。


    “要不要,給晝哥打個電話啊?”


    虎仔車頭一擰就換了條道路走,他總覺得貿貿然給她送過去或許不太好。


    ——他會挨沈知晝的罵嗎?


    “我打就好。”她輕聲說,“你送我過去就可以,謝謝了。”


    “哦,好。”


    虎仔隻得妥協了,不再糾結這個問題。


    林槐招呼著沈知晝還有林榣,去了蘭黛喝酒。


    先前喝了一遭,他周身已有了些許酒意了。


    他平日酒量不好,也不怎麽敢沾杯,或許是怕什麽時候查酒駕給他攔路上,平白惹上警察。


    做他們這一行的,能避開警察就避開。


    一絲一毫的幹係都不能扯上。


    聽沈知晝說今晚給一小警察的相機砸了,他隻嗬笑著假意指責了兩句,卻也沒計較。


    不僅因為他們親同兄弟,這麽小一件事,本就是偷拍,對方也不占理。


    砸了也好,免得拍到什麽不該拍的。


    若說今晚林槐怎麽喝了這麽多,一開始沈知晝也不知道。


    其後是他聽旁人說了兩句才聽明白,原是林問江今晚罕見地跟林槐發了好一通脾氣。


    之前林槐去泰國周旋就不甚順利。


    林槐此人有時太過剛愎自用,不懂變通和人情世故,也不懂暫時的口軟是斡旋的手段。


    林槐得罪了人,惹得人家大為不快,一直記恨在心。


    林問江要走往東南亞的那批貨也要經那人之手,對方今天來了電話,暗示給林問江說,林槐是個難伺候的主兒,不敢再受林氏的貨,有意取消協作。


    林問江平素對人都是一副慈善的笑麵虎麵孔,自林槐媽媽去世後這麽多年,也沒跟林槐發過這麽大脾氣。


    林槐心裏猜測,估計林問江是真的作了做完這一單就收手的打算,所以對最後這趟極為看重,一絲一毫的閃失都不可有,甚至詳盡細致到自己的兒子身上了。


    林槐一杯杯灌酒,大吐苦水。


    一開始旁人還勸他,最後勸不住了,他又借著酒意指著林榣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通難聽的話。


    沈知晝在一旁,默默觀察著林榣。


    林榣有什麽表情?


    她的確,沒有任何表情。


    然而她的表情,和他的,在林槐說到“林梔”時,都默然發生了些許微妙的變化。


    這次——


    輪到林榣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


    她那會兒還說他不正常。


    是,他是不正常。


    他從晚晚變成林梔時,就不正常了。


    那是怎樣一種失落的感覺,他不知道。


    加之此次去鄰市走貨,他也不甚順利,那晚路遇警察不說,去了後也是連吃了幾天閉門羹。


    不知是誰傳出的消息,最近這一帶緝毒力道都加大了,隔壁市前些日子搗毀了好幾個窩點,搞得大家人心惶惶。


    他以為事態已經往順利的方向大步行進,然而一些埋藏在暗處的阻礙,如雨後春筍層出不窮,讓人無法預料。


    頭頂的彩燈晃碎了視線,杯中的琥珀色液體一次次地蓄滿,繼而掏空。


    他的意識也被反複掏空。


    突然就很想,希望有誰來到他麵前,一瞬間填滿他的空虛。


    聽著林槐說胡話,今晚大家都醉成了一團。


    他也不自禁喝了許多酒。


    林榣扶著他出去時,他已醉意深沉,模糊才能看到佇立在他身旁的那道鮮紅詭譎的影。


    卻始終看不清她的容貌。


    依稀記得有人將他扶上了車,要送他回家。


    他靠在座椅上,醉意深沉地呢喃了句“晚晚”。


    然後就睡了過去。


    意識全無。


    林榣握著方向盤的手,久久沒動。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晚晚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何繾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何繾綣並收藏晚晚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