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點點地流淌殆盡,忽地,不遠處傳來了聲促狹的嗚咽。


    她聽到了沸騰的水蒸氣頂撞著壺蓋兒發出的嗚嗚聲響,如泣如訴,又如黎明破曉吹響的號角。


    她不自禁回頭,朝窗外張望了一眼。


    夜色黑沉如墨,巴掌大的窗戶將天空禁錮在一方小小的窗框裏,遠處天邊,濃霧沉沉,看不到一絲光亮。


    初晝不綻,曉光未至。


    然後,他從屋外走了進來。


    “晚晚,”他過來,伸出臂彎就又要抱她起來,“哥哥抱你過去,這裏不方便。”


    “不……”


    她下意識地向後瑟縮了一下,躲開了他。


    他剛離開了那麽一會兒,她臉上的灼感久久都未消退,隻是羞慚地垂下眼睫,搖了搖頭,“我不要哥哥抱我了……”


    他眉眼一挑,笑了,“為什麽啊?”


    她別開頭,不好意思說是自己害羞。


    這會兒不知怎麽,不由地有些胸悶,呼吸好像都艱難了些。


    氣氛在此刻跌入了一絲甜膩的沉默中。


    一時間,空氣都跟著安靜了須臾。


    然後,他坐到床邊,側著身子背過她去,淡聲地說:“那哥哥背你。”


    “……”


    她微微一怔,抬頭去看他。


    就看到了他耳後那顆很小很小的痣。


    燥悶的夜,他皮膚上凝著層薄汗,烏黑的發絲繚繞在耳側,那顆痣便更顯眼。


    以前她還小的時候,他帶她出去玩兒了一趟回來。


    沿著家門前那個很長的大長坡上去時,她走到中途就停下來,無論如何也走不動了。


    他回頭,無奈地對她笑:“怎麽了,晚晚,怎麽不走了?”


    她仰起張泛著潮紅的小臉,看著他,一直喘氣,說不出話。


    他好像有無窮無盡的精力,一路上來走的很輕鬆,那會兒也臉不紅心也不跳的,看了她一眼,然後背過她去,半蹲在她身前,說:“乖,上來,哥哥背你,就快到家了。”


    於是她就安安穩穩地伏到他背上去,側頭枕著他的肩,任他背她走。


    一路上,他好像跟她說了很多很多的話,她卻都心不在焉地忽視掉,總盯著那顆痣看,盯著盯著,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察覺她沒動靜了,他便也不多說了,沉默著背著她,一直向上,向上,走過那段很長很長的路。


    那時好像都沒有羞赧的感覺,不會覺得難為情。


    隻是覺得他是哥哥,他力氣大,他願意背她,那她也樂意任他為之。


    可現在,好像不一樣了。


    ……


    “你,”


    他折了半個身子,支著條手臂,忽然靠過來。


    “……”她向後一掙,可他還在拉近和她之間的距離,寸寸緊逼,眉目間沾著一點疏懶慵倦的笑意,最後在她退無可退,幾乎要栽倒在床上時,他終於停在了一個妥善且克製的距離。


    他微眯了眯眼,直直看著她,慢條斯理地補完了自己的話,


    “還害羞啊?”


    頭頂懸著一盞昏昧的燈,光亮飄落在他堅實且寬闊的肩頭,點點柔光被揉碎了,星輝一般,盡數落入他眼底。


    她張了張唇,隻看著他,始終沒說出話來。


    不約而同的靜默,在促狹的空間和氣息的輪換交繞之間,他們的距離都好像虛縹了些,隻餘寸厘。


    哪怕她一句話都不說,他好像都能將她裏裏外外看個通透。


    他扯了下唇角,側眸朝她笑,“沒什麽可害羞的。”


    他再次背過身,不由分說地扯過她兩條纖細的腿,就架到自己背上,很輕鬆地將她背了起來,“放心,哥哥可不喜歡小女孩兒。”


    “……”


    她渾身僵了一下,直到他背起她向外走,她都很久很久沒有舒緩過來。


    盯著他耳後的那顆痣,一時失了神。


    心口和眼眶,都有些酸。


    “……哥哥。”


    “嗯?”


    她猶豫了一會兒,很輕聲地問:“是我太小了嗎?”


    “是啊。”


    他清朗的笑聲飄了過來,不知是不是四處流竄的夜風侵擾作祟,他的嗓音略有些沙啞,她靠在他身上,能感受到他肩膀在微微地顫動。


    那種感覺一時被無限次地放大,在她心中橫衝亂撞,攪亂了她所有的思緒。


    心口也好像被挖空了一塊兒,四壁漏風,空洞異常。


    他背著她走,又若有所思地歎氣:“但是,晚晚,你還是不要那麽快長大才好吧。”


    “為什麽?”


    “哥哥在你這個年紀,也總想著長大,”他繼續笑著,語氣卻透著一絲無可奈何,“但是長大後才發現,這個世界,不如你這個年紀看到的好。”


    她便沉默了。


    其實她一直忘了說。


    自己想長大,不是為了看這個世界。


    而是為了讓他能看到她。


    可沒等到她長大,他就急匆匆地走了。


    現在,她稍大了一些,就在他麵前,可他好像,還是看不到她。


    他背著她,直往大家夥平時洗澡的那個簡陋的小房間去。


    經過條長回廊時,她下意識低了低頭,借由燈光,能清晰地看到木地板上有一塊兒手掌大小的,褐色的痕跡,滲入紋理,入木三分。


    上次哈桑就是在這裏將他刺傷的。


    那道深色的血痕,就像那把刀,穿刺入他的皮肉,鐫刻在木紋裏,留下了道如何也平複不了的疤。


    她不自覺就又酸了眼眶,眼底潮氣剛浮起,他已經將她放下,妥善安放在了屋內的一張小木凳上。


    腳下放著個半大不大的搪瓷盆,水波粼粼的,浮動著一層若隱若現的,細碎的光。


    她低下頭,視線漸漸被浮動的水麵晃得稀碎不堪。


    他蹲在她身前,伸手探了探水溫,一抬頭,就看到她眼圈紅紅的。


    他仰著眸子,好整以暇地看著她,“晚晚。”


    她僵著嗓子應了聲:“……嗯。”


    “把腳伸過來,給哥哥。”


    她稍一頓,剛怔了怔,便匆匆搖搖頭:“哥哥,我……我自己來吧。”


    她用手背拭了拭眼角,很小聲,卻很堅定地說:“我長大了,長大很多了,可以……自己來了,哥哥不要再把我當成小孩子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強調什麽。


    也不知道,這一瞬間的固執和堅持從哪裏來。


    他意外地沒阻撓,半蹲在一旁,就看她把兩隻瑩白的小腳,一前一後地伸入了水中。


    後放入的是那隻受了傷的,剛挨到水麵,觸及到傷口了,她不由地狠狠抽了口氣,涼風在齒縫之間衝撞,最後她一咬牙,還是一下就將腳紮了進去。


    好疼。


    眼淚就再也憋不住了,奪眶而出。


    她哭得很難過。


    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這麽難過。


    好像不全是因為疼。


    從他抱著她去找藥,到又抱著她過來,血珠子凝成了痂,一點點封存了痛感,就不是那麽疼了。


    好像也不是因為路過哈桑傷害他的地方,憶起那駭人的情景而觸景生情。


    或許,她隻是在難過,自己無論如何都追不上他的步伐吧。


    小的時候,總想長大一些,大一點就可以跟他比肩。


    那時,他不再會覺得她是個小孩兒,不會嫌棄她幼稚,會將她當成一個即將長成一個女人,有正常的情感欲-望,需要找個地方妥善安放的普通女孩子來看待。


    可他一直覺得她就是個小孩兒,還不讓她長大。


    到現在都是。


    她越想越難過,吸了吸鼻子,腳踝上就貼上來個不輕不重的力道。


    他雙手像鉗子一樣,直接將她的腳拽出來。


    “哥哥……”


    他抬起頭,眼底埋著火苗,緊擰住眉頭看著她,不悅地說:“都疼哭了,不知道拿出來嗎?”


    “……”


    她被他這語氣駭得一抖,錯愕不已。


    他低下頭去,大掌包裹住她白皙骨感的小腳,有意托起她腳掌和腳跟,避開那傷口,另一隻手仔細地幫她清洗著其他地方。


    “既然長大了,就要學著照顧自己,”他的語氣一下子嚴肅了不少,剛說完,聲線倏地又平緩下來,輕柔了些,“晚晚,你這樣一直把傷口泡著,會發炎的。”


    “……”


    “哥哥以前照顧不到你,很久,都沒有照顧過你了。”


    他輕而緩地說著,低啞的聲線沉沉浮動在她身體下方,讓她有一瞬間的失真感。


    “哥哥現在在你身邊,所以你可以多依賴哥哥一些,知道嗎?”


    “……”


    她怔然地看著他,輕輕動了動唇。


    心口依然酸意陣陣,那種感覺,絲毫沒被他溫柔的話語衝淡。


    “知道了嗎?”他抬起眉眼,凝視她,又一字一頓地重複一遍。


    她還是不說話,隻是看著他。


    他索性扔開她的腳,像是來了脾氣,就勢提起身子,雙手扶在她身下的凳子邊沿,直接湊過來,又一次貼近她,直至咫尺,沉聲地,又重複一遍:


    “知道了嗎?”


    “嗯……”


    她趁心跳沒跳的更快,趕緊老實地點頭,像是真的把他的話聽了進去。


    “這還差不多。”他鼻息一沉,剛才嚴肅的神色斂去蹤影,就哼笑出聲,淡漠的氣息淺淺滑過她臉頰,唇角也跟著彎了起來,“小壞蛋,不經逗。”


    “哥哥。”


    他剛想退回去,被她的一聲叫住,頓在原地。


    “哥哥才是壞蛋。”


    他笑容頓時僵在唇邊:“……”


    一雙清澈的眼,直勾勾望入他眼睛,仿佛如此就可以勘透他的內心。


    她抿了抿唇,看著他,認真地說:“哥哥明明說了,不能一直照顧我的,不是嗎?所以……不如我以後學著多照顧自己一些。”


    她又垂下頭,伸出小手準備自己洗,有些賭氣地說:“反正這麽多年……哥哥也不在,我還是自己來吧。”


    本是他咄咄逼人,此刻,卻被她堵得一時結舌。


    他撤了撤身,離她稍微遠了點兒,半蹲在她身前,似笑非笑地說:


    “嗯?哥哥說過那話嗎?”


    “……?”她抬起頭看著他,不解地皺了皺眉,還仔細在腦海裏回想了一下,認真地回答他,“你說過的。”


    他那會兒,明明說過的。


    他還說,萬一是他欺負她,那他就不能保護她了。


    她驀地睜大了眼,這才恍然大悟他的用意,剛想反駁,又見他眼底浮起笑意來,疏懶地笑了:


    “但哥哥不記得了,怎麽辦啊,晚晚。”


    “……”


    “你說,怎麽辦?”


    她無措地搖頭。


    他挑了挑眉,“你不知道?”


    “……不。”她吃吃地答,不免覺得他有些惡劣。


    他又將手放入了水中,遊魚一樣在她腳附近徘徊,低下頭,再次替她一寸寸地清洗起來。


    “哥哥不記得了,就是沒說過。”


    “哥哥……”她腳心有絲絲癢意竄起,忍不住收了收腿,卻又被他強硬地拉了回去,“哥哥……你輕點兒……”


    他隻顧著給她洗,速速洗淨後,他去一旁洗了洗手,擦幹了過來,勾了下她鼻尖,“你都說哥哥是壞蛋了,不是嗎?”


    她咬了咬唇,以為他是生氣了:“我沒……”


    她可不好意思說自己沒說過那話。


    他眉梢一挑,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壞蛋不記得了,就是不記得了。”


    “……”


    “壞蛋可以隨時改主意,”他笑,“反正,本來我也不是什麽好人。”


    她垂著頭,咬了咬唇,良久後,忽然輕聲地問:“那哥哥,是毒販嗎?”


    他側了側眸,仍在笑:“是啊,還是,最壞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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