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仔握著方向盤,手心捏出了把濕涼的汗。


    他戰戰兢兢地望著後座神色如常,幾乎沒什麽表情變化的沈知晝,聲音抖了起來:“晝、晝哥……”


    “瞧把你嚇的,見到鬼了?”副駕駛的阿闞剛調笑了句,看清了攔在前頭的那輛車,神色一斂,匆匆回頭,“晝哥,康綏死了……這會兒下去,估計就是去送人頭啊。”


    沈知晝擰了擰眉,抬眼望過去。


    前頭那輛塊頭兒不小的黑色路虎,雖掛著個粵字開頭的假-車-牌,但他知道,裏麵是誰。


    康綏和哈邁交易的地點在郊野一個廢棄的荒村,發了洪水後,那村子死了大半的人,有幸未罹難的都搬走了。


    近半年來,伽卡周邊一帶的緝毒力道逐漸加大,毒品流通不善,康綏此人做事又一向小心隱蔽,沈知晝找了一天康綏,居然連形同他左膀右臂的心腹手下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三番逼問都問不出來,就更沒可能透露給其他人了。


    很顯然,他是為他而來。


    甚至可能,還捏準了康綏死了。


    沈知晝剛要下車,倒是阿闞先攔下他:“我先去吧。”


    沈知晝神色一寂,沒阻攔他,反而眼底浮起興色。


    阿闞朝虎仔一揚下巴,虎仔立刻會意,半天卻沒動作,單隻是臉色兀自發了白,囁嚅著唇說:“真、真要下去……”


    阿闞狠狠剜他一眼,罵了聲“慫逼”,然後拉開麵前的車鬥,拿了把槍。


    沈知晝移眸瞥過去,淡聲說:“那槍沒子彈。”然後他便把自己槍的彈夾卸下,扔給阿闞。


    阿闞把槍塞進褲腰,順帶著給口袋塞了把折疊軍刀,瞪視著前方那個從車上下來的男人,惡狠狠地說:“大不了跟他拚個你死我活,我他媽早想殺了他了。”


    沈知晝淡笑著,叩了叩窗沿兒,漫不經心地說:“那你可千萬別留情。”


    “不會。”


    康綏死了,他們應該早料到有這一刻的。


    雖然,來的猝不及防。


    阿闞最後說:“我和虎去拖時間,如果情況不對,晝哥你趕緊開車走,不用管我們,他的目標是你。”


    沈知晝沒說話。


    “走——”


    虎仔來不及思量,匆匆帶上了刀槍,悻悻推開車門,硬著頭皮和阿闞一起下去。


    程嘉樹看到沈知晝的兩個手下下了車,他抬起下頜,遙遙地望著那輛越野車車後座的男人。


    天光稍熄,眼前的世界,與車內男人的神色都暗了一度。


    他好像在笑。


    程嘉樹悶哼了聲,收回目光,頗為輕誚地說:“怎麽?沈知晝膽子這麽小的嗎?連我都不敢見,怕死麽?”


    “程先生,有什麽話不能等康爺回來了好好說?你在這裏攔人,傳給康爺和其他人了,都會覺得你居心不良的。”


    阿闞不是第一次與程嘉樹打交道。


    他深知此人有多陰險毒辣難纏,從前他跟著的那位大哥,就是在集團內訌期間被程嘉樹施計,除之以後快。


    去年康泰亨發了心髒病,做了個緊急搭橋手術,自那之後身體就沒好過。


    前段時間伽卡又發了洪澇,什麽都不景氣,康泰亨大呼流年不利,半月以前就去了泰國拜佛,以程嘉樹、康綏和沈知晝為首的三撥人展開內鬥斡旋,現在康綏死了,就剩下他們兩個了。


    程嘉樹聞言,笑了聲。


    潮悶天,燥熱得惱人,他拿帕子拭了拭額角的汗,又聽阿闞說:“你跟在康爺身邊少說也有個七八年了,老爺子年紀大了心髒不好,手術也怪折磨人的,你就非要挑起內訌給他老人家添個堵?嫌他活的不夠長了,還是——”


    阿闞聲音陡然一沉:“想盡早接他的班?”


    “什麽時候,輪得到你跟我咋咋呼呼了?”


    程嘉樹朝身後的幾個手下一揚手,三下兩下地就將虎仔和阿闞鉗製住了,順帶著搜身一番,槍就下掉了。


    “小狗吠什麽,讓你主人下來說話。”


    程嘉樹冷笑著,話音剛落,就見那個男人直挺挺地從車上走了下來。


    沈知晝關上車門,腳步在車旁停頓須臾。


    白夜更替之際,他身披滾滾暮色,昏沉葳蕤的霞光將他的身形拉得更加頎長而筆直,輪廓幻化成了張消沉的剪影,唇邊染著一點笑意,有種說不出的顛倒風流。


    他似乎總偏愛黑色,仿佛每當夜色降臨之際,他就能很好地隱藏自己,匿身於夜色,連影子也絲毫不肯綻露。


    他在程嘉樹麵前,也幾乎是沒有弱點的。


    程嘉樹挑了挑眉,“你倒是很自覺……”


    話還沒說完,就見沈知晝利落地打開了前側車門,長腿一跨,坐入了駕駛座。


    程嘉樹臉色一變。


    “他要幹什麽——他要跑嗎?”


    “喂、喂……”


    沈知晝坐上車,迅速而有條不紊地打火、掛擋。


    中途,他沉聲地說了句:“晚晚,趴下。”


    “……”


    晚晚以為是自己幻聽,還沒來得及反應,接著,她依著慣性,重重地,向後一仰!


    哈丹和她同時驚慌失措地叫了一聲,刹那間,沈知晝右腳狠狠踩住油門,他們的車,就朝麵前那輛路虎直飛了過去!


    程嘉樹與阿闞他們躲之不及,四處鼠竄,驚聲四迭,喊著:“你他媽瘋了嗎!”


    “停車啊——你要撞死我們嗎!”


    車輪不管不顧地摩擦著地麵,激起碎石亂飛!


    沈知晝踩實了油門,加到最大,直直地,狠狠地——撞向他們!


    砰——


    一聲碰撞的巨響過後,他撞著程嘉樹一個沒來得及躲避的手下,將那人碾在兩輛車之間,直接頂著出去!


    那人掙紮著,口中血沫飛濺,早沒了掙紮的力氣,痛苦地拍著他的車前蓋。


    “瘋了……真是瘋了,”程嘉樹嚇得臉白,大聲命令道,“開槍!攔住他!把他輪胎打爆!別讓他跑了!”


    砰砰——咚咚咚——


    子彈在車身和玻璃上亂走,一通亂響,後來逐漸加大了密度,聲音震耳欲聾。


    晚晚和哈丹失聲尖叫,抱頭縮在座椅下瑟瑟發抖。她身上還罩著他的外套,厚重的皮夾克,不至於讓車玻璃的碎片劃傷皮膚。


    沈知晝加大油門,直直將那個人和程嘉樹的車一齊頂了出去!


    他迅速地打了一圈方向,車頭一扭,直衝著朝他放槍的程嘉樹一行過去!


    “來了,來了!他來了!”


    “躲開啊——要死嗎!”


    那裏有阿闞,有虎仔,有很多他見過的,老老實實叫過他一聲“晝哥”與他朝夕相處的,也有根本沒見過的人。


    可車頭,毫不猶豫地直衝過去!毫不猶豫地,要碾碎他們!


    “開槍!打他!”


    程嘉樹眼見著他直衝過來,大聲嘶喊著,命人朝他繼續開槍!


    車前玻璃中了好幾槍,裂痕斑布,他將油門踩得越來越死,咬緊了後槽牙,絲毫也不放鬆,就那麽如開弓出弦之箭般——衝向他們!


    “真他媽……是個瘋子!”


    程嘉樹奪過旁邊人的槍,趴下來,直朝著那兩個前車輪開了幾槍!


    沈知晝料到程嘉樹會打他的車輪,左右輪換著方向,致使子彈都未擊中。


    眼見著那輛車風馳電掣地衝了過來,程嘉樹一個側身滾到了一旁,車輪擦著他身子過去,才稍稍躲過一劫。


    “——追他!”


    程嘉樹暴跳如雷地大喊著,命人去開他們被撞遠了的車,一行人奔上去,就直朝著沈知晝追了上去!


    車前鏡碎了一大半,寒風與暮色,都借由毫無遮擋的機會肆意地撲麵而入。


    沈知晝深深地喘了喘氣,抬手捂了捂鮮血潺潺的左肩,瞄了眼後視鏡,那輛車頭被撞得變了形的路虎正朝他追過來。


    他有些日子沒受過這麽重的傷了,難耐地喘了口氣,神色稍霽了一瞬,右旋了兩圈方向,拐入一條更為逼仄的鄉野小道。


    經過這裏,直達一條廢棄的公路,那裏有個大長坡,連著一片斷崖。


    肩上劇痛難忍,他卻絲毫不敢鬆懈,一直加大油門,朝斷崖的方向開過去。


    路經一片田野時,他輕輕地喘氣,沉聲命令:“晚晚,帶著那個小姑娘跳下去。”


    晚晚一愣。


    車速這麽快,怎麽跳?


    他突然怒聲:“——跳啊!”


    洪澇過後,連綿了許久的雨天,致使這裏的泥土非常鬆軟,連著一片沼澤和蘆葦蕩,跳下去哪怕受點輕傷也不至於摔死。


    但如果讓程嘉樹追上,那絕對是死路一條了。


    晚晚被他那突如其來的一聲嚇得一時結舌。


    他好像一直在耐心地等她,甚至還稍緩了一些車速,出聲和喘息,漸漸地有些艱難了,嗓音更為低沉沙啞:


    “晚晚,聽哥哥的話。”


    她動了動唇,鼻腔酸意陣陣。


    “別怕,哥哥在,不會有事的。”


    她的眼淚再也憋不住了,一下就湧出了眼眶,咬了咬牙,摘掉擋住眼的黑布。


    她再也不怕,麵對他了。


    哥哥這麽做,一定是為了救她和哈丹。


    適應了黑暗,一瞬的光亮迸射入目,有些灼眼。


    不過好在是夜色將沉之時,不至於過於難忍,她稍適應了一會兒,終於鼓起勇氣,安頓好哈丹抱緊自己,咬牙打開車門,卷著肆意的風,用他的外套裹住她們,沉身滾入了旁邊一叢柔軟的蘆葦蕩中。


    那輛車的後車門懸開著,沈知晝還在往前開。


    一直,一直往前。


    車速越來越快。


    忽然,她前方二十餘米的地方,他從車上跌了下來,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似地,像是把自己從車上給扔了下來。


    他墜入一片泥沼之中,再難翻身。


    “哥哥——”


    她手腳並用地爬起,大喊著,來不及管哈丹,踩著霞光奔過去。


    她好像,終於能追上他的步伐。


    把這將近五年的距離,一點點地追上來。


    那輛車,還在向前,一直向前。


    沿著那個大下坡下去,它依靠慣性,會墜下懸崖。


    萬劫不複。


    “哥哥……你別死。”


    女孩子的哭聲越來越近,直至震耳欲聾。


    他的頭卻重的要死,聽到這飄忽而至的聲音艱難地睜了睜眸,肩膀的痛楚牽引住渾身的知覺,想起身,可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哥哥——”


    胳膊上貼過來一雙小小的,柔軟的,溫熱的手。


    她攥緊了他小臂,拉著他,腳瘋狂地蹬著鬆軟的泥土。使不上勁,她被慣性甩出去,就再來拉他的胳膊。


    她哭喊著,叫哈丹過來幫忙,要把他從沼澤裏拖出來。


    他盯著漸次晦暗的天空,突然有些無奈。


    他都一身泥濘了,該怎麽,重新麵對她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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