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兆豐年。


    冬至還未至。


    倘若按照老一派的規矩來算,冬至這日難免少不了包一頓餃子,哪怕是大戶人家也不能免俗,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姐太太圍坐一桌,滿手琳琅蔻丹,餃子餡是現成的,餃子皮是擀好的,不過隻是過過手的樂子罷了,犯不著有多上心。


    曾經的蕭子窈便是這其中之一了——隻不過,如今的她身邊多了條狗,可煩人著呢,所以難免要順順他的意思,是意思意思的包一包餃子的意思。


    於是,冬至之前的前一日晚,沈要早早的便趕回了家。


    是時,天色早就潑黑了,鳳凰棲路燈火通明,又變成萬家燈火的萬山之巔,留聲機裏換了調,改唱浣紗打圍,蘇台高處錦重重,管今宵宿上宮。


    他簡直就像是從冰天雪地裏風塵仆仆的趕回來似的,一開口,甚至還嗬氣成冰。


    “六小姐,今天吃餃子。”


    他說,然後摘下圍巾來掛好,照樣還是蕭子窈織的那條紅色的醜東西,偏他根本分不清美醜,正如他根本吃不出好壞。


    反正,無論是好是壞,隻要是她給的,那便都是甜頭了。


    蕭子窈有些納罕。


    她記得自己並未看錯黃曆,便又翻了翻報紙,一見差一日才至冬至,便說道:“呆子,你記錯時間了,明天才是冬至呀,餃子要等到明天吃。”


    誰知,她話音甫落,那廂,沈要卻麵無表情的說道:“沒記錯。明天冬至。但是過不了。”


    “為什麽過不了?”


    “因為明天梁延訂婚。”


    他不太開心,“我不想去。但是非去不可。”


    蕭子窈一瞬恍惚。


    ——想起來了。


    她心道。


    之前報紙裏寫過的,梁延婚期將至,未婚妻子係海關總署總長之孫女,姓何,單名一個婧字,因是留過洋的,所以取過英文名,叫金妮,何金妮。


    她於是就笑。


    “梁延憑什麽結婚啊,除了一張臉,他身上究竟有哪一點好了?死纏爛打,心腸也壞,笑得討人嫌還老是笑,還動不動就愛自說自話自作主張,從小到大就沒見過那麽討厭的人。”


    是時,她隻管振振有詞的說著,人是笑的,卻不見得有多笑,沈要分明看得出來,卻莫名的覺得有些吃味。


    “那我呢?”


    他忽然就擠到蕭子窈的麵前來問道,擰著眉,不算麵無表情的麵無表情,看多了就看得出情緒的一張臉,簡直與小狗無異。


    蕭子窈於是故意哎了他一聲。


    “你怎麽了?”


    “就是——我。那我呢。”


    “嗯嗯,你好乖哦。”


    沈要立刻重重的蹭了她一下。


    “六小姐。你明明知道我是什麽意思。”


    她一下子就笑起來。


    “好,你的臉長得也不錯,除了臉之外……”


    然,話音至此,蕭子窈居然倏爾一頓。


    沈要簡直急得要命,於是便追問道:“除了臉之外,還有什麽?”


    “還有,死纏爛打,心眼很壞又很多,天天也不知道露個笑臉出來,不愛說話,一旦說話又自作主張,我從小到大也沒見過像你這麽奇怪的人。”


    沈要很不高興。


    “怎麽你說的我和梁延一樣。”


    他凝眉道,“我和他不一樣。”


    蕭子窈有些好笑:“你和他哪又不一樣了?都討人厭。”


    “我喜歡你。”


    他一字一頓。


    蕭子窈立刻反駁:“喜歡我的人可多了,梁延也說過他喜歡我呀。”


    眼下,她這話故意講得半真半假,裏裏外外都明明白白的帶著點兒挑釁的意思。


    誰知,沈要聽罷,卻一瞬安靜下來了。


    如果要比對蕭子窈的喜歡,他無比自信自己絕不會輸給任何人。


    所以他隻管靜下來了,然後十分篤定的說道:“六小姐。我知道有很多人都喜歡你。但我排第一。我最喜歡你。”


    “你怎麽證明?”


    他於是輕描淡寫的哦了一聲。


    “這有什麽難的。”


    沈要道,“我不信有人比我更愛你。如果有,那就把他開膛破肚,把他的心挖出來看看。”


    是時,他麵無表情,也麵無喜怒。


    提起喜歡,就要提起她。


    提起她,就要提起一日三餐,一年四季,前前後後整整一輩子的時間。


    她如呼吸,如生命。


    他全無激動的必要。


    他隻要安安靜靜的順從呼吸與生命就好。


    朦朦朧朧的,外麵那不知誰家的留聲機又換曲兒了。


    從蘇台高處景重重,換成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蕭子窈啞然無言了。


    卻是西洋鍾緩緩的又爬了一格,郝姨隻在門外喚道:“沈軍長,夫人,餃子陷我拌好了,您二位是想來包著玩玩,還是等著吃?”


    沈要話音急轉。


    “我們要一起包。”


    他說,緊接著就拉起蕭子窈的手來,輕輕的捏了捏,像是試探,也像是撒嬌。


    “六小姐。”


    “好不好。”


    “我們一起包。”


    ——她怎能說不。


    怎麽舍得開口呢?


    蕭子窈心想。


    他都耷拉著一雙看不見的、傷痕累累的尖耳朵向她求情了。


    求她,可憐可憐他。


    真奇怪。


    她與沈要,究竟誰才是更可憐的那個人呢。


    她已經搞不清楚了。


    爐子裏的碳火隻管劈劈啪啪的燒著。


    托郝姨的福,近些時日,蕭子窈實在被養得不錯。


    隻一眼,沈要便看出來了——此時此刻,那輕輕搭在他腿上的另一雙腿,好說歹說到底是長出了二兩肉來,哪怕還沒徹徹底底的將她養回去,但總之也算聊勝於無。


    眼下,蕭子窈隻管斜倚在椅子裏當個甩手掌櫃,說好的陪他包餃子,隻看不包也算陪。


    沈要沒有作聲。


    他其實並不覺得有多負氣,更不覺得失落。


    說到底,想吃蕭子窈包的餃子——這句話的弦外之音,原本隻是想讓她想著他而已。


    她隻要想著他就好了。


    如果不想,那也沒關係,那就留在他的身邊好了,他總得有所得。


    小狗不想有所失,隻想有所得。


    小狗不會包餃子,隻會黏著六小姐。


    沈要很快便坐不住了。


    原是他跟著郝姨有樣學樣的琢磨了半晌,最後餃子下鍋,便分不出誰是誰包的了,他於是端著碗筷坐在桌前,忽然就說:“六小姐,你能把所有餃子都吃掉嗎。”


    蕭子窈陡的瞪了他一眼。


    “沈要,我不是你,米飯能吃三碗,餃子能吃三盤,吃這麽多我會生病的。”


    話畢,她便慢條斯理的拿起了筷子。


    沈要於是小心翼翼的說:“我想讓你嚐嚐我包的餃子。但我找不到了。”


    “那你等明年冬至再包餃子給我吃不就好了?”


    他手心一下子發潮,甚至連帶著那兩條縫縫補補的傷疤也癢起來了,細細密密的蜈蚣似的針腳,自下而上,爬行一路,一直爬到他的心尖尖上去,留下一串蜿蜒血痕,如珠鑽,觸目驚心。


    不過,還好。


    沒關係。


    這是有關於蕭子窈的一切。


    這是有關於蕭子窈的無限憧憬。


    所以他,甘之如飴。


    “我可以等到明年冬至嗎?”


    ——是時,沈要終於輕聲說道。


    “我可以和六小姐一起過明年冬至嗎?”


    他話音至此了。


    然後,緊接著,就是蕭子窈的輕笑,纖細的筷子與纖薄的碗都重重的合在桌上。


    “總問廢話,你閉嘴吃餃子去吧!”


    他很乖。


    他會乖乖的。


    所以他閉上嘴了。


    所以,此時此刻,他自然便不會想到了,以往,倘若他問到這句話的時候,蕭子窈總會給他一個無比肯定的答案,說一輩子,說長命百歲,說會不會有孩子,說生老病死在所難免,一直說到入土,說到他或她到底誰先死誰後死的決定。


    卻唯獨這次例外。


    她隻是說,你別問了。


    不問就不說,問了也不說。


    那便,乖一些罷。


    如果問了也沒答案,如果問了她也不高興,那便不要再問了,至少不要惹得她不高興才好,那便不要再問了罷。


    沈要沒再說話了。


    這是新的一年,冬至前的前一天,他終於有了喜歡的人,也和她有了一個自己的家,空空蕩蕩的大屋無限回音,上樓是睡覺,下樓是吃飯,一日三餐之中至少會有兩餐坐在一起麵麵相覷,看蕭子窈小口小口吃白米飯如珍珠,吃餃子要分三次。


    冬至將至了。


    於是,翌日,冬至,又一場新雪落下,因著梁延今日訂婚,他終於可以忙裏偷閑躲懶一天,不必去軍部上職,而是留在家裏,等蕭子窈挑挑選選換一件新衣——紅的不太好,喧賓奪主,她自顧自的喃喃自語著,便忽然回過了頭來。


    “呆子,過來幫我選衣服,看看晚上訂婚宴怎麽穿。”


    他立刻幹巴巴的應了一聲。


    “穿紅的。”


    他道,一字一頓,沒有遲疑。


    “六小姐穿紅色最好看。”


    蕭子窈一下子就笑了。


    “人家訂婚,你幹嘛讓我穿紅色,我又不是新娘子,你真糊塗!”


    他其實一點兒也不糊塗。


    沈要隻在心下暗想。


    狗都是這樣的,隻看得見紅色,所以也隻記住得紅色。


    隻看得見他的六小姐穿紅色,所以也隻記得住他的六小姐——隨便穿什麽顏色。


    他滿心滿眼,都是理直氣壯的死心塌地。


    “算了,原來是我糊塗,好巧不巧偏生看中了你這個槐木腦袋,問了也是白問,我自己挑去了。”


    這事情很小很小。


    於是,到了晚間,蕭子窈便穿了條風情萬種的黃裙子,明晃晃的圓月的顏色,不喧賓奪主卻奪目。


    她總不自知,卻也一貫如此。


    沈要隻管握緊了她的腰。


    梁延與何金妮的訂婚晚宴尤其盛大,辦在蓬萊飯店,包圓場,就連下客都滿座,亭台水榭那邊自然坐的是兩邊的頭客,一個是執掌嶽安全城的梁家帥府,一個是拿捏漕運命脈的海關總署,強強聯手的一樁姻緣,辦起酒席來實在不可謂不隆重。


    下車的時候,蕭子窈忽然瞥見黑壓壓的人群之後閃過一道藍影,藍影之後則又是一道鎂光,原是葉則鳴也來攝像采訪,兩人遙遙相對,就此別過。


    所有的人,或事,總會與她別過。


    正如那城北的流民,如今是否還飯飽,她早已不知了,管不了,也不敢管,管了就會死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一路通行。


    蕭子窈已然許久都沒來過蓬萊飯店了,上一回來,還是她小的時候,看人結婚,新娘子穿白紗——真巧,這次又是看人結婚,雖然說法不太嚴謹,但訂婚結婚都差不太多,總之就是兩個人在一起綁死了,新娘子穿的也是白紗,不如穿紅的吉祥如意。


    何金妮長得並不算有多漂亮。


    是時,梁延正領著她四處寒暄,蕭子窈不過遠遠的瞥了他二人一眼,便立刻收回了目光。


    誰知,隻此一瞬,她卻剛剛好對上了梁延的眼睛。


    晦氣。


    蕭子窈心想。


    卻奈何不過梁延此人最是粘牙,不一定有多喜歡她,卻一定有多喜歡欺負她。


    他果然拉著何金妮便往這邊走來了。


    蕭子窈立刻往沈要的手邊站了站。


    “沈要。”


    梁延一見麵便笑道,“還有子窈——好久不見,我聽說你腿受傷了,還以為你不會來了。怎麽樣,最近可恢複好了?”


    綿裏藏針的一句話,蕭子窈不必細想都能聽出他的話外之音。


    她於是說道:“我不打緊,重要的是你的腿傷好得怎麽樣了——今天定親過年結婚,正月還要辦你繼任大帥的儀式,千萬耽誤不得。”


    他兩人一向不太對付,說話做事都有來有回,沈要原是個懶得吭氣的性子,自然是默默的在旁聽著不做聲的,卻不想,不過片刻,竟是一旁的何金妮突然開了腔,冰冰涼的一隻酒杯碰過來,不容分說,也不容置疑。


    “軍長夫人。”


    她一笑,不是老一派嬌小姐千嬌百媚的那種笑,而是爽朗如戰士的一笑,蕭子窈立刻勾起唇角,隻等她的下文。


    卻不想,那廂,何金妮甫一開口,竟然會是張口帶著刺來的。


    “我前些天去帥府裏還聽你三姐姐說呢,說你身體不好,最近都沒法出門,也去不了人多的地方,怎麽好巧不巧今日你卻好了,我真擔心你待會兒暈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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