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姨本來並不想開門的,卻奈何蕭子窈那頭給了吩咐,便最終還是將蕭子山請進了公館裏去。


    她並非是頭一次見到安慶堂這位爛了臉的夥計,卻依舊在再見之時直覺有些心下發寒。


    “多謝您開門。”


    蕭子山微微頷首,後又立在玄關前麵,不急不緩的問道,“我可以直接走進來嗎,需不需要換上室內鞋什麽的?”


    ——是時,他簡直彬彬有禮得過分,根本不像個藥鋪夥計,反倒像是個豪門少爺。


    郝姨於是不自覺的吞咽了一下。


    “不必,我們家夫人很好說話的,不講究這些,之後由我來打掃了便好。”


    話畢,她便隻見蕭子山融化的麵皮微微一動,那模樣實在有些駭人,卻好在他的眼光依然清澈,既清且柔的眼波,不柔媚卻柔和,竟然與蕭子窈的眼睛十分相像。


    郝姨斷不敢言,便立刻將人請進了廳裏坐下。


    蕭子窈喉嚨頓時一哽。


    “郝姨,看茶。”


    她說,又一指蕭子山手裏的兩提藥材,道,“東西先擱下吧——你們家小姐有心了。”


    然,她話音甫落,再回首,卻見郝姨仍舊立於廳前,根本一動不動,就仿佛是有意晾著她似的。


    又好像,是領了誰的命似的。


    她於是想也不想的便丟過一句話來,分分明明的風平浪靜的口吻,卻是明明白白的一字一頓、一字千鈞。


    “郝姨,你之後隻管同沈要這麽回話就是了——就說,與其讓人盯著我,倒不如讓他再把我鎖起來!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敢是不敢。”


    說罷,她便微一拂袖,指尖也瑩瑩點在額角,好不耐的樣子,又恃寵而驕,偏偏沈要最吃她這套,也獨獨他眼下人不在此。


    太可惜。


    蕭子山於是輕咳一聲。


    “藥材都是真材實料的。”


    他張口,無限愧悔,更帶點兒歉意,“曉瑗配了茯苓和紅花給你,都是祛濕滋補的東西。你要養好身子,才經得住舟車勞頓。”


    “舟車勞頓?”


    蕭子窈戚戚然一笑,“四哥,東西你拿回去,我說過的,我不走。你們誰也不要我,隻有沈要要我,他在哪兒我在哪兒,他死我也死。”


    蕭子窈做事一向固執,任誰也說不住,這是她從小養出來的壞脾氣,蕭子山簡直再清楚不過了。


    他終究還是一瞬啞然。


    並且,無能為力。


    “那東西我就放在這裏。”


    萬不得已,他隻好如此幹巴巴的說道,卻又像是心下還存一絲僥幸一般,便又深深的看了蕭子窈一眼。


    “但是,總之,不管你最後如何做決定,都要養好自己的身子才是。”


    “你以前總是生病,現在卻總是受傷,這樣太不好了。”


    “我總歸還是你的哥哥,總有資格勸勸你這些吧?”


    蕭子窈沒有說話。


    卻是此時,郝姨正好奉了茶來,上好的瓜片,嫋嫋飄香——這倒很是符她如今的身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從蕭六小姐到軍長夫人,高低不見,貴賤難言。


    “喝茶。”


    蕭子窈說,“喝完也給宋小姐帶些回去吧,就當是禮尚往來。”


    “這太貴重了,我不敢收。”


    蕭子山低聲道,複又低眉順眼的站起身來告辭,適才離去了。


    偏她一點兒也不挽留。


    郝姨隻管吞吞吐吐的立在一旁。


    “夫人,他……”


    “沒什麽大事。”


    蕭子窈很快的擺了擺手,又將那藥材往她手上一丟,就說,“郝姨,這東西你可看清楚了,我可是連動都沒動過的——你這就把東西拿出去丟掉吧,這樣你之後也好向沈要交代。”


    郝姨不由得有些動容,於是微一頷首,道:“……多謝夫人好意。”


    蕭子窈懨懨的瞥了她一眼。


    “郝姨,我知道你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但我不想為難任何人。”


    “我明白夫人的難處……”


    “郝姨,你說為什麽人活著總有那麽多難處啊?”


    蕭子窈就笑,那話音失落落的,隻不過,她笑的卻不是郝姨,而是自己。


    “以前我爹爹還在的時候,就總說自己有難處,不能常常陪家人,隻希望自己老了以後可以早早的抱上孫子孫女,享天倫之樂——可是後來,我大姐還沒來得及把孩子生下來,就在東北犧牲了,我二姐雖然把孩子生下來了,卻是一屍兩命,後麵又到了我的哥哥們,還未娶妻就死的死傷的傷,最後才是我,有過兩個孩子,卻無一例外的都沒了。”


    是時,她眼波既清且柔,像湖麵淡淡的粼光,不動聲色的冷淡,又似是而非,卻總之有些涼,冰涼寒涼淒淒涼,正配她涼涼的嗓音。


    “我其實並不覺得人非要生孩子不可,就隻是想不明白,為什麽喜歡孩子的人偏偏命裏注定沒孩子,就算有了孩子之後也留不住,哪怕養大了也終究還是會死光。”


    她幾乎是把所有人都說盡了。


    郝姨實在有些不忍,便安慰道:“夫人,萬事都要講求一個緣分,有時候事情不成,也許隻是緣分還沒到,一旦緣分到了,事情就會變得想攔也攔不住,想搶也搶不走,我家寶兒就是這麽來的。”


    蕭子窈於是輕輕的笑了聲。


    “——剛剛我們還在說送寶兒去學畫畫的事呢!等會兒我就給他包個紅包,你拿回去帶他買畫材,就說這是我請他未來給我畫肖像畫的定金,讓他好好學習,努力考上大學,可好?”


    那天光依舊。


    郝姨自然是點頭稱是的。


    如此,她便收下那兩提藥材退下去了,卻見是包得嚴絲合縫的兩封黃紙,當真不像拆開來看過的樣子,便一把丟了開去,就扔在爐邊,燒也燒不著,撿也撿不起,孤零零的樣子,倒不如眼不見為清,省的還教人進退兩難。


    郝姨原以為此事也許不會再有下文了。


    誰知,暮色四合,又到了晚間,沈要方才下職回來,連車子都還沒來得及停穩,蕭子窈便慌慌張張的喚道:“郝姨,我又流鼻血了,快幫我拿些止血棉……”


    她於是忙不迭的取了些棉紗來,又涮了一把濕帕子,緊趕慢趕的便往蕭子窈的鼻梁上敷。


    “哎呀,夫人,您最近怎麽又流鼻血了?上回風寒倒還好說,難道這次又是?”


    蕭子窈訕訕一笑:“我在城北不是被人打了嗎?當時就流了鼻血,挺嚴重的,想是血管還沒長好,所以這幾日隻要稍微打個噴嚏就會又流血。你快多給我塞些止血棉,免得沈要看見了,待會兒又要多想。”


    然,她正說著,那廂,廳前,沈要卻已然冷眼而立了。


    他隻管環胸站著,一手指節發青,正來來回回的在袖口點個沒完。


    “六小姐。”


    他一字一頓,語氣不善,“我現在已經看到了,也已經在多想了。”


    卻是一麵說著,一麵又走上前來,隻一眼便屏退了郝姨,卻隻一手便接過了她手裏的濕帕子去。


    他聲色一瞬沙啞。


    “怎麽回事。”


    他問道。


    蕭子窈於是含含糊糊的說:“就是剛剛和郝姨說的那樣呀,被打慘了,傷得太重,血管一直長不好。”


    “沒別的?”


    “沒別的。”


    沈要沒有作聲。


    蕭子窈自是不會知曉的。


    於他而言,她的歎息與苦笑,後悔的聲音還有心死的聲音,或者是眼光淡下來之後的無力的手,都足以令他深陷恐懼,如墜冰窟。


    更何況,眼下,分明是她流血。


    “蕭子窈。”


    恍惚之間,他便又叫了聲她的名字,慢吞吞的,卻不是有意拖延的樣子,反倒是有些怕,所以話裏的祈求甚至比試探還多。


    “我用過心願券。”


    “你得遵守規則。”


    “實現我的願望。”


    蕭子窈微微一愣。


    “我怎麽沒實現?我一直都有好好的穿著厚衣服厚襪子,我已經……”


    “——不是。”


    是時,沈要隻管斬釘截鐵的打斷她道,“我說的是第二次。”


    第二次。


    他說的大約是,“不要流血,都回去”的那一次罷。


    多可笑。


    他分明最是清楚不過了。


    殺人見血最是輕易。


    人血是最不容易治好的洪水。


    第一次覺得溫暖,是在第一次殺人之後。


    ——那是一道割喉的傷口,噴血如泄洪,平白無故的濺了他一身,如此溫熱,像嚴嚴蓋住一臉的棉被,不再冷,卻漸冷。


    沈要眸光暗烈。


    血是會冷的,流了血的人也是會冷的,卻隻有蕭子窈是熱的,就在去年冬日,他總是一不小心碰到她的手,溫涼卻並不冰冷,原來世上居然還會存在這樣的熱,哪怕觸碰也不會令人感到痛苦的熱,不像烙鐵,卻像火苗,是不會將人灼傷的火苗。


    他想他的六小姐永遠如此。


    他於是張口,又如是說道——


    “蕭子窈,你不可以流血。”


    “這是我用心願券換來的願望。”


    “你必須替我實現。”


    他那隻停在蕭子窈鼻間的大手微微有些用力了。


    蕭子窈立刻就叫了一聲。


    “鬆手、快鬆手……濕毛巾是用來冷敷的,不是用來捂死我的……哎呀,我要喘不上氣來了!”


    她其實略微把話講得有點兒誇張。


    偏偏,沈要那廂,竟是一瞬心悸。


    他幾乎是一下子就鬆開了手去,連帶著那沾了血的濕帕子,都啪嗒一聲落在了地下。


    蕭子窈扶著臉道:“呆子,快幫我把毛巾撿起來,我沒法兒彎腰……”


    沈要於是冷不丁的大喘起氣來。


    那呼吸實在好重。


    “對不起,六小姐。”


    他磕磕絆絆的說道,“……我剛才不是故意的。”


    “廢話連篇!我當然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可是,我——”


    他一哽,然後話音急轉,忽然落定,“對不起。”


    卻是至此之後,便再沒了後話。


    他隻管小心翼翼的替蕭子窈團好了棉紗。


    “我去廚房看看。”


    他說。


    蕭子窈於是滿不在乎的擺了擺手。


    公館上下燈火通明。


    沈要直覺自己脊背發寒。


    他很少會有這種感覺——兩手空空如也卻又微微潮濕,這太不應該,這雙手最擅長的事情分明就是殺人,要非常幹燥才好,並且還得再握著些什麽,刀也好槍也罷,或是一個人的喉嚨,都好,卻絕不可以顫抖至此。


    這應當是殺人之後的感覺。


    偏偏,這又很像他與蕭子窈上床之後的感覺。


    接吻是窒息,進入是穿刺,明明白白的,什麽顧忌也沒有,都與殺人相應。


    他早已記不清了,自己究竟覬覦過蕭子窈多少次。


    想在進入她的時候鎖死她的脖子,然後接吻,濕漉漉的一雙手,汗津津的兩個人,血肉交織,饕餮盛宴。


    那該多有多溫暖。


    他連想都不敢想。


    他於是一聲不響的走進了廚房裏去。


    是時,郝姨正在爐上煨著一盅花膠,飽滿的、白嫩嫩的肉好似一塊人肉,翻著嘴,色相動人,沈要不過瞥了一眼,便立刻偏過了頭去。


    誰知,隻此一眼,他竟陡的瞥見火邊的兩提藥材。


    “這是什麽。”


    他道,然後想也不想的便伸手去搶,也不顧上那險險竄上來的火舌了,就隻是一把奪過來,然後猛的撕爛拆開。


    那黃紙裏的藥材頓時落了一地。


    郝姨連忙說道:“回沈軍長,這、這是……這是白天的時候,安慶堂有個夥計來送的藥材,說是宋小姐給夫人寫的養身的方子,平時可以喝喝,沒什麽弊端。不過您放心,夫人當時連看都不看這藥材一眼,立馬就讓我把東西扔掉了,所以,這會兒才……”


    沈要沒有說話,卻是微一抬手,立刻將她未落的話音止住了。


    他隻管輕輕的撥開那滿地的狼藉。


    黃芪當歸茯苓白術……都說久病成醫,他也不例外。


    自打蕭子窈病了,他幾乎認識她吃過的每一味藥材。


    所以,哪怕是紅花或者麝香,他也照樣認得清清楚楚。


    “哈、哈哈。”


    是時,他終於一下子笑出了聲來。


    卻是麵無表情的,臉上根本不見一絲笑意。


    緊接著,在那層層疊疊的枯草與蟲屍之後,他最終翻出兩張工工整整的小紙片來。


    那是一大一小的兩張毛票子,微微的有些潮了,想是被人握了太久的緣故罷。


    卻上書一共不過十二字,寥寥無幾。


    嶽安至廣東南。


    琵琶洲至香港。


    他簡直無話可說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窈窈不相思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大魔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大魔王並收藏窈窈不相思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