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要很是清楚,他與蕭子窈的關係很不健康,總是血淋淋的。


    偏偏,他又總覺得這樣的關係並沒有什麽不好,世上最為密不可分的關係本就應當以血肉相連,打斷骨頭連著筋,成為彼此脊柱裏的一根釘子,然後日久天長,釘子生鏽,人生被毀,卻始終無法逃離。


    更何況,這樣的關係很容易維持,隻需要他單方麵的心甘情願即可,根本不必蕭子窈親自入局。


    她隻要坐在一個他看得見的地方就好。


    至於別的,她什麽也不用做,什麽也不用想,隻要適時的也看他一眼,如果可以,偶爾再摸摸他的頭就更好了,如此一來,他便會死心塌地的永遠守在她的身邊了。


    ——作為一條狗。


    也作為,她骨頭裏的釘子。


    沈要難得一次沒吃多少東西。


    於是,郝姨適才收了桌子,便瞧見蒸屜裏竟然還剩下幾隻小籠包,便問道:“莫不是我今日包子包得不好吃?是太鹹了還是太淡了,還是肉餡太瘦或太肥?所以沈軍長才……”


    沈要神色淡淡:“不是。”


    “那是……”


    “你讓寶兒去把他畫的畫拿來。”


    郝姨頓時一驚,隻當是寶兒犯了錯,觸怒了沈要,便立刻弓著身子乞求道:“沈軍長,寶兒還小,他吃飯沒規矩,有什麽要打要罵的我替他受著就好了,回頭我一定好好管教他,隻求您千萬不要……”


    誰知,她正說著,沈要卻很是奇怪的瞥了她一眼,又皺了皺眉,才道:“他說他畫了我和子窈。我想看看。”


    原是虛驚一場。


    郝姨隻管偷瞄著沈要的臉色。


    ——這般的行徑,倘若換做從前,她定然是萬萬不敢的。


    唯獨近些時日,她總覺得沈要越來越好相與了,雖然依舊冷著一張臉,可那眼光卻早已不似往日般陰沉。


    她於是默默的鬆了一口氣。


    後又取了畫來——寶兒到底還是個黃毛小兒,什麽也不懂,畫好了畫便隻知道上下左右的疊上四折,也不顧紙上有沒有折痕,結果又巧,那畫上的兩人各占左右一邊,兩隻交錯的手也正好夾在折線的位置,就好像一刀兩斷,畫得實在不大好看。


    沈要立刻就說:“你把寶兒叫來。”


    是時,寶兒早就被蕭子窈領著在隔壁坐下來寫作業了,郝姨遲疑了片刻,沈要便以為她走神,於是再次重複道:“郝姨,我讓你把寶兒叫來我這裏。”


    “沈軍長您有什麽吩咐同我說便是了,我什麽活計都能幹,寶兒他笨手笨腳的,我怕他又……”


    “你不行。”


    他一字一頓,不容置疑,“就得他來。”


    “那、那……那夫人那邊呢?要把夫人一起叫來嗎?”


    “不用。”


    話音至此,沈要語氣漸輕,就道,“不是什麽大事,讓她別擔心。”


    話雖如此,可到底誰能放得下心來?


    偏偏,郝姨眼下也別無他法,便隻好將寶兒拽到了沈要的麵前去。


    蕭子窈緊跟在後,正打算上前管教沈要幾句,誰知,她人還未到呢,便隱約聽見那呆子張口就說——


    “你畫的什麽東西。”


    “給我重畫。”


    “就在這裏。現在。重畫。”


    於是,此間,無論是誰也好,便都一下子傻了眼。


    沈要麵色不改。


    他右手仍包著幾圈紗布,傷勢還未愈,好在這幾日總有蕭子窈替他日日盯著,所以這會兒傷口已經好了大半了,甚至可以稍稍自由活動些許——如此,他便順勢拿過筆來,立刻在紙上圈了兩筆,道:“她現在頭發長長了,但你畫的是短發。牽手的地方畫的也不對,我的手比她的大。你畫的根本就不是我和她。”


    寶兒張了張嘴,卻半晌都沒發出聲來。


    “改。”


    沈要點點桌子,眼光森然,“就坐我對麵。現在開始改。重畫。”


    “知、知道了,我這就畫……”


    四下裏靜得落針可聞。


    沈要兩腿交疊,隻管靠坐在椅子裏監視寶兒。


    之所以說監視而非監督,是因為他一慣學來的東西隻教會他看人要像狩獵,務必做到目不轉睛與暗藏殺機,於是那目光自然就變得很冷很冷,冷到獵物都打起寒戰,最後冷到一動不動。


    果然,不過片刻,寶兒便吧嗒一聲落下一滴淚來。


    沈要歪了歪頭,想也不想便說:“重畫。”


    “沈軍長,我、我不想畫了……您這樣一直盯著我看,我畫不好,我想摳手,我真的不想接著畫了……”


    “我說——”


    他麵無表情,再度張口,“重畫。”


    “可、可是,可是這次我已經把夫人的頭發改長了呀,也把您的手畫大了,為什麽還要我重畫?”


    “你把紙弄髒了。”


    他說的是那滴眼淚,寶兒哆嗦了一下,立刻狠狠的抹了一把眼睛。


    “好,我、我重畫……我、我這次一定畫好,我、我……我一定……”


    沈要一向沒有什麽良心,即便是麵對小孩也不例外,偏他盯的越緊寶兒便越緊張,於是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咬著筆頭便說:“沈軍長,對不起,我可不可以不畫了,我還有別的作業要寫……我不是故意把夫人和您畫難看的……我、我隻是不太會畫畫,我連畫我爹我娘也畫不好,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以後再也不畫畫了還不行嗎……”


    可沈要隻是無動於衷的說道:“嗯。重畫。”


    寶兒於是哭得更厲害了。


    蕭子窈起先還在門外聽著,誰知,那哭聲卻越來越大,最後竟是收也收不住了,便就推門進來,立刻上前斥道:“沈要,我看你是實在有醋沒地方吃了,我不過是陪寶兒寫作業罷了,何至於你要如此為難一個孩子?”


    然,她隻管牙尖嘴利的說罷了,氣勢上卻並不見得有多凶神惡煞,偏偏沈要聽了,竟還覺得委屈,甚至反過來一指寶兒,問道:“我為難你了嗎?”


    寶兒磕磕巴巴的哽咽起來。


    “沒、沒有,沈軍長沒有為、為難我,是寶兒自己不、不爭氣的……”


    沈要於是事不關己的側了側臉。


    “六小姐,你看。”


    “我沒為難他。”


    “這是他自己親口說的。”


    蕭子窈隻恨不能將這呆子就地正法。


    她隻見寶兒哭得厲害,心下卻又清楚,沈要遠比一個哭成小狗的小孩子更加哄,所以隻好迎上前去,徑自往他眉心重重一點,道:“你連已經懂事的小孩子都不會哄,又怎麽可能哄得了更小的小孩子?”


    沈要不明所以的說:“我為什麽要哄小孩。”


    誰知,他話音方落,卻輪到蕭子窈一瞬納罕,即刻反問起他來了。


    “那你早上問我喜不喜歡小孩是什麽意思?”


    他微微一頓。


    “我。就是問問。”


    “那你這麽問,難道不是因為你想要小孩嗎?”


    沈要一下子啞住了。


    他其實,根本沒有想過那許多的。


    不,或許他也有想過的罷,隻不過,既然已有過好幾次的教訓再先了,所以哪怕他如今再想,卻也隻敢藏在心裏麵想,哪裏還敢說出口來。


    他於是怔怔的默了許久。


    蕭子窈亦然。


    如此,四下裏便隻剩下寶兒嗚嗚咽咽的哭聲了,不算太大聲,因為郝姨先前教過他的,千萬不能給沈軍長或夫人添麻煩,並且絕對不可以哭,就算真的哭了,也要及時的止住。


    然,是時,寶兒本以為事情到此為止,卻不想,那頭的沈要卻忽然開口說道:“你過來。”


    他下意識的搖了搖頭,卻又很快反應過來,便又點了點頭,仿佛一條戰戰兢兢的幼犬,寸步難行。


    “不是讓你重畫。”


    一見寶兒如此這般,沈要便補充道,“——有東西給你。”


    話畢,他便從旁邊的幾櫃裏取出一板彈匣,又一麵摳下一顆子彈來,隻管丟進了寶兒的懷裏。


    “自己拿去玩。”


    他說。


    寶兒於是轉身就跑,隻留下蕭子窈一人與沈要周旋。


    她直覺今天好似撞鬼。


    先是眼前這歌榆木疙瘩——不,槐木疙瘩,先是這槐木疙瘩晨起便問了些有的沒的,之後又見他莫名其妙的欺負起一個小孩子來,等把人欺負哭了,反又倒過來哄,一切都仿佛逗狗,還是壞心眼的那種逗法。


    “你給寶兒子彈幹什麽?”


    蕭子窈不由得問道。


    沈要眼巴巴的哦了一聲。


    “哄小孩。”


    “你把人家欺負哭了才哄,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都說了。我不是。”


    沈要一時有些委屈,便說,“但我又不會哄小孩,所以不知道該怎麽做。”


    蕭子窈頓時叫了起來。


    “那你也不能給他子彈啊!你知不知道子彈有多危險!那又不是打空了的子彈殼,裏麵可是有火藥的!”


    他很是不解:“可我小時候別人給我的就是這種子彈。”


    蕭子窈微一扶額,實在有口難言。


    “呆子,普通的小孩子是接觸不到真槍實彈的。就連我小時候最先摸的也是子彈殼……你要慢慢的學著接受普通人的生活方式,也要慢慢學會與普通小孩子的溝通方式。”


    沈要目光灼灼。


    “我為什麽要學。”


    她一瞬啞然失措。


    “就是……總之,你以後是要和普通人一起生活的……總之……”


    “我隻和你一起生活。”


    “但我也是個普通人。”


    “好。”


    沈要一字一頓,隻管了然的點了點頭。


    “那,如果我學會了,你會給我什麽獎勵?”


    “你在和我談條件。”


    “不。”


    他說,“我隻是在給自己做決定。”


    窗外晴光正好,原是昨夜的小雨停了,白日便陰天轉晴,日光透過玻璃窗子照進來,窗棱十字切分,竟然恰到好處卻又工工整整的框住了沈要的眼睛。


    原來,那麽黑的一雙眼睛,也有被晴光照亮的時候,就仿佛他眼中長出來一個不可戰勝的太陽,那太陽分明全是他的心之所向。


    那是,他的六小姐。


    “如果我學會了普通人的生活方式,那你會和我一直生活在一起嗎?”


    “如果我學會了和普通小孩子的溝通方式,那你會和我生一個小孩嗎?”


    “如果我什麽都做到了……”


    話音至此,沈要終於稍稍一哽。


    ——那聲音裏隱隱約約的帶著些哭腔。


    “如果我什麽都做到了,那你會不會,多愛我一點呢?”


    真奇怪。


    他分明是在反反複複的確認著她的愛。


    可她為什麽反而覺得,沈要其實是在做著自己不再被愛的準備呢?


    她直覺眼前仿佛掛了一麵珍珠簾似的,窗子透進一陣涼風,那珠簾玉幕便貼上她的臉去,隻管沒頭沒臉的包住了她,一陣涼一陣熱,卻不知是在眉間還是心下,都難過,也都垂淚。


    “為什麽不說話呢,蕭子窈。”


    沈要是時問道,“是因為討厭我嗎?”


    “不是。”


    “那是為什麽?”


    “因為覺得害怕。”


    蕭子窈說,“我害怕你會死掉。也怕孩子會死掉。我曾經的家人都死了。我不知道我未來的家人會不會也死掉。”


    啪嗒。


    西洋掛鍾施施然的跳過了一格,撞針微顫,如心悸。


    公館上下祥和一片,又隱隱彌漫著豆沙的甜香,想是郝姨又煮了甜豆沙罷,那麽暖的氣味,那麽安靜的一個瞬間。


    啪嗒。


    落淚的感覺,應當與情動很是類似。


    仿佛爐上的一小鍋紅豆沙,綿綿密密,有文火煎熬的痛楚與鑽研,熱氣自下而上的灼心,最終變成一個小小的氣泡,然後啪嗒一聲,在平坦無波的豆沙湯裏破裂開來,終於在那完美無瑕的豆沙皮上留下一個絳紅色的傷口。


    如陳年舊傷,難以治愈。


    沈要於是張了張手,是傷了的那隻手,已經不太痛了,便伸手去擦她的眼淚,好容易就擦幹了,原是紗布吸水,連帶著把她的眼淚都吸幹了。


    他覺得手心微潮,傷口也隱隱的有些發癢。


    “不會的。”


    他說。


    “如果你很害怕,那我們就,慢慢來。”


    “我這次不逼你了。”


    “所以,你可不可以也給我一個機會。”


    蕭子窈囁嚅著:“什麽機會?”


    “和你一起,過普通生活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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