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如斯。


    卻奈何,同月不同人。


    沈要隻管牽著蕭子窈的手慢慢的走路。


    夜風微涼,前些時日,她既已收了沈要的心願券,便也學得乖了,於是仔細戴上他的皮手套,內裏翻毛皮蹭在掌心,細細滑滑,像一條狗在舔她的手,不太癢人,卻很溫暖。


    “你也真是個狗脾氣。”


    她笑笑的說道,“蓬萊飯店的廚子以前宴是做過國宴的,連前一任大總統都在那兒吃過飯,沒人不說極好,就你挑三揀次,非要來吃什麽冰冰涼的餃子。”


    她話音方落,沈要立刻哦了一聲,有點兒委屈。


    “因為,我以為你會可憐我餓肚子。”


    蕭子窈輕輕挑眉:“我的確很可憐你餓肚子。”


    沈要隻將腦袋掃興的撇了過去。


    “你哪有。”


    他小聲說道,“最後還是我哄你。”


    “那你變得討厭我了嗎?”


    “沒有。”


    他一瞬回過頭來,眼光滾燙明亮。


    “更喜歡你了。”


    他多像一條狗。


    月在天上,他在人間,一高一低,天上明月也終成他眼裏的皎皎新月。


    偏他滿心滿眼,分明都是她的笑眼。


    蕭子窈掩唇一笑。


    “最近到了吃柚子的季節,我三姐說,帥府上下的柚子都是福建平和采買來的,別的地方比不了,再有一天就能運到了,到時候讓我也帶些回去。”


    她一邊說著,然後坐上車子,忽然就有些感慨起來。


    “夏一傑以前最討厭吃柚子,所以每次到了柚子的季節,我都命令他給我剝柚子,剝完了隻我一個人吃,他不會來搶。”


    她的聲音很小,仿佛喃喃自語。


    沈要聽見了、卻沒太聽清,不過也不重要了,反正,他正要與她回家去了。


    月上中天了。


    夏一傑隻將車子停在了茂合戲院的外頭。


    原是他回去的路上正巧經過茂合戲院,當時不過傍晚,日光燈光都還在,橘色的,卻有點兒發灰,如臥病多咳之人的手,是不健康的灰黃色,模模糊糊照亮外牆上一幅巨幕廣告,紅冠白麵的名角兒,又來唱梁祝。


    煩死人了,他心想,老戲新唱,秦淮腔唱過又換黃梅調,你方唱罷我登場,永遠等著下一個,卻也永遠輪不到他。


    他索性便將車子刹住了。


    如此,車子焊在路上,他人焊在車上,一人一車不可分離,一直熬到夜半。


    梁山伯在裏麵唱:“想不到我再沒辦法找你叨擾一杯酒。”


    多可笑,不如回去罷。


    緊接著,不過片刻,茂合戲院燈火漸暗,大約是散場了,於是人潮如漲潮,很快退上街來。


    夏一傑隻管悻悻的瞥了一眼。


    誰知,隻此一眼,他卻瞧見一個心魔。


    ——是小金鈴。


    人潮散去,她便環胸擰腰的立在路邊招黃包車,麵色皎白如月,帶著點兒鬼氣,果然,他沒看錯,她倒當真是與蕭子窈長得有幾分相似。


    他一下子戰栗起來。


    “你來這裏做什麽!”


    沒由來的,他居然頭腦一熱,陡的衝下了車去,然後兩三步跨上前、一把攥住了小金鈴的腕子。


    “你學她做什麽!你以前學她穿衣服,學她化妝的顏色,現在還學她來聽戲——你不準再學她了!”


    他毫不留情,將將一扯、很大力,小金鈴頓時痛呼出聲。


    “夏一傑,你這賴皮的喪門犬居然敢和我動手!我看你怕不是失心瘋了,當真以為我沒法子治你了!”


    她尖聲叫道,立刻回敬他一巴掌,落力透骨,瞬間打得他腦耳嗡鳴,整個人都痛苦得要命。


    “怎麽,是誰規定的白裙子隻能她蕭子窈穿,又是誰規定的玫瑰口紅隻能她蕭子窈塗,更是誰規定的茂合戲院隻能她蕭子窈來!?有種你就說出來!”


    她終於掙開夏一傑緊攥的手。


    好疼。


    小金鈴恨得咬牙切齒。


    借著灰敗的燈光,她於是低下頭去看自己的腕子——真晦氣,都紅了,他該用了多大的力氣,有多恨。


    “嗬,你看看你這幅臭德行,是不是又在他們那裏吃了癟,所以跑來我這兒撒氣?”


    她冷哧一聲,一把甩開車門坐上去,實在喧賓奪主,卻很合她的脾氣——其實,蕭子窈的脾氣大約也是這個樣子的,偏他根不敢說出口來,更不敢去想。


    夏一傑失魂落魄的直起身子。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剛才……好像……總之,是我的不對,我沒有控製好我自己。”


    他並沒有將小金鈴趕下車去。


    “正好,我送你回去。請你以後不要四處亂逛。”


    小金鈴不屑一顧道:“夏副官,我不是你養的狗,需要天天被你鎖在家裏,我想出來玩就出來玩,你無權幹涉。”


    她笑意闌珊。


    誰知,她正說著,麵色卻驟然一白,然後捂嘴,欲作嘔的模樣。


    夏一傑立刻將車窗搖下。


    “不好意思,車裏也許有煙味……”


    他到底還是端著溫良恭儉讓的秉性。


    隻不過,小金鈴卻根本懶得同他廢話。


    是時,她隻管扶著窗子,嘩啦啦的吐了一地的酸水,仿佛一隻綿綿小手正扒著她的肉、往她的深處去,最後刨到她的腸子,便用力一拽,所以她才止不住的吐了出來。


    “要去醫院嗎?”


    她擦了擦嘴,搖搖頭,又將擦過嘴的手帕丟出去,道:“不去,就送我回住處。”


    她隻說那煤渣胡同是住處。


    夏一傑於是發動車子,又見天上月明,隔一麵車窗,像是蒙了一層絨花,長了毛的月亮往往都不是好預兆,會下雨的。


    他果然沒有猜錯。


    煤渣胡同不刻便到。


    然後,頃刻之間,那暴雨便硬生生的砸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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