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從玉篤定,蕭子窈的把戲根本不會對沈要有效。


    原是方才,那幾個廚子實在聽話,自打蕭子窈手把手的包了幾個奇醜無比的餃子出來之後,便各個兒有樣學樣,隻管換著法子來互相比醜。


    蕭子窈一一的瞧過了,於是閑庭信步,便在旁的輕飄飄的指點江山道:“不錯,再包的醜些,越醜越好!等一會兒包完了,記得也送一份到主樓去,把煮漏的挑出來拿給你們梁少帥吃,就說是我做的,我保準你們重重有賞。”


    蕭從玉聽罷,便笑話她道:“別為難人家了,我看也就隻有你有這樣的膽量,敢把即將做大帥的人當狗喂。”


    誰知,蕭子窈卻不在乎,反倒疊起腿來指摘道:“三姐,你冤枉我!我上次給沈要包餃子也是包漏了餡兒的,但他可不是這麽說我的!”


    “哦?那我倒是好奇了,難道他還會誇你不成?”


    “——笑話,他不誇我,難道還敢說我?”


    蕭子窈一瞬反口,很是有些得意忘形,“那呆子可是原原本本的說了,醜的餃子才好吃,煮漏的餃子更好吃!所以我才讓他們故意把餃子往醜裏包,等晚上沈要來接我回家,我就說這是我特意包給他的,省得我再想別的招數去哄他。”


    她一邊說著,眼睛便亮起來,盈盈帶笑,如煙波蕩漾,那模樣當真是極好看的,也難怪沈要一見便移不開眼。


    蕭從玉於是頷首輕歎。


    “我家子窈呀,我看你真是戀了愛就變成傻子。”


    她說,“你真當你家那條狗是不識五味的?他可聰明著呢!他說那醜餃子好吃,不過是因為那是你親手做的而已,不信你就等著瞧,晚上你把今天這一屜餃子拿回去給他吃,他定然不會再誇了!狗的鼻子可靈著呢,你的味道,他記得住!”


    是時,秋色招人喜,談笑隻一半。


    人間的悲歡都有萬狀,合散如煙,像蒸籠的熱氣,施施然飄到一條狗的鼻尖上去,終於變成一個噴嚏,然後,阿嚏一聲,驀然驚醒一個夢境。


    ——沈要冷不丁的打了個噴嚏。


    夏一傑原還翻著文書,一聽他如此,便立刻抬眼說道:“你受風寒了,請你這幾天都離子窈遠些,千萬別把病氣度給她。”


    沈要麵無表情,並不想作聲,便很是不耐的嗯了一句。


    眼下,他分明已是心煩得要命了。


    陳督軍不日便將抵嶽,夏一傑隻將會麵之所定在了蓬萊飯店——真湖光假山色的亭台樓閣,雅間不做成廂房,反倒修在湖心,乘小舟橫渡,非但如此,隔岸又立一麵偌大屏風,有戲班子歌舞,用南京調唱一曲白局。


    沈要眉心緊鎖。


    “你不滿意這安排?”


    夏一傑問道。


    “不滿意。”


    沈要說,“狙擊點太多,掩蔽點太少。水下容易藏人,水上四麵圍攻。”


    他指尖輕叩玉案,眼色卻森然,再開口,嘴巴張合,如四下漲水,規律的去退,很冷靜,所以冷水冷冷泛起漣漪,倒映繁衍他僵白的臉,如一隻持刀的殺人鬼。


    “——你這種安排,就好像有人故意要殺人一樣。”


    夏一傑一瞬心驚。


    他實在不敢言語,又不知如何脫身,誰知,偏就此時,沈要竟又毫無預兆的打了一個噴嚏,他一下子覺得有機可乘,便說道:“你真的受風了——子窈體弱,哪裏受得了這些,不如你別回家住了,這幾天就睡軍營。”


    沈要冷冷的接話:“我沒生病。”


    正當時,他二人一旁還立著蓬萊飯店的王經理,此人謹小慎微,方才聽過那許多打打殺殺的話題,此刻已然汗流浹背了,便伺機插進嘴來,很想鬆動一下氣氛。


    “沈軍長,我倒是聽過一個說法,沒有生病卻打噴嚏,多半是有人在遠處惦記著您。噴嚏打一次是不好的惦記,噴嚏打兩次是好的惦記。我猜,沒準是軍長夫人提起您了!”


    果然,能在大飯店做上經理的人,到底還是有幾分眼水的,連說話也很討喜,沈要聽了有些受用,便舒了舒眉頭,問道:“這話準不準?”


    “準!當然準!”


    王經理連連捧笑,“您看啊,沈軍長,從您進到咱們蓬萊飯店之後,攏共就打了兩次噴嚏,不多不少,我都數著呢,所以,這一定是有人想您了。”


    他幾乎要將臉皮笑僵。


    誰知,沈要隻管默默的聽他說罷了,卻也不著急應聲,反是托腮想了想,又問出一句頂頂難回的話來。


    “那,這個打噴嚏的次數是怎麽算的?”


    他麵色淡淡,目光卻灼灼,十分認真,根本不似玩笑。


    “是分開加起來一共打兩次才算好的,還是連著打兩次才算好的?”


    “如果是第一種,那確實應該是有人想我。”


    “但如果是第二種,那就不是有人想我好,而是想我壞。”


    王經理頓時啞口無言。


    其實,他已然聽說過了——蓬萊飯店一向賓客雲集,來往不少軍政權貴,有關沈要的傳言他早已有所耳聞,隻當他是個不像人而像狗像鬼的主兒,誰知,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他於是捏著一把冷汗小心抬頭,卻見沈要正倚在楠木椅上,兩腿交疊,上麵的一條腿一晃一翹,隻將那靴子上的銀刺都晃得作響起來,再往上瞧、再往上——一直看到最上麵去,便是一張一點兒也不笑的臉,輪廓深刻,也好看,卻背著光,陰沉沉的,就顯得有些嚇人。


    一時之間,他實在分不清楚沈要的心思。


    “——是哪種,說清楚。”


    王經理心下一緊。


    好在,是時,夏一傑卻站了出來。


    “沈要,你小時候難道沒聽父親母親說過嗎?噴嚏隻要打了兩次,不管是哪一種,都是有人在想你,根本不用分得那麽清楚。”


    沈要眉心微皺:“那為什麽還要給單打一次的噴嚏加上說法?”


    “因為那是說話者對聽話者的關心、是愛。”


    夏一傑道,“隻要你打了一個噴嚏,在乎你的人就會擔心你生病,所以要把事情往誇張裏說,以此讓你注意身體。”


    話畢,他便扶額歎息,仿佛很無奈的樣子。


    “很多話其實都是知冷知熱的體恤話,根本不需要深究,難道子窈沒對你說過嗎——一些似是而非的話?”


    沈要於是垂眼想了想。


    “有。”


    他說,“她今天還對我說了,說我不可以生病,要長命百歲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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