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要很不開心。


    他原是不想答應蕭子窈的。


    他實在想不通,那帥府究竟有什麽可去的?一個要死不活的霍老太太、一個輕嘴薄舌的蕭從玉,至此了,卻還不夠,還要另外算上一個虎視眈眈的梁延去,哪裏像是個好去處。


    反正,他總是不大喜歡蕭子窈同別人親近的。


    一條狗的心思太好懂,他不過是怕蕭子窈丟下自己不要了,可她倒好,隻管歡天喜地的與別人笑鬧去了,卻不知他坐立難安,既難過,又委屈。


    沈要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覺。


    又是夜,蕭子窈側躺在他身畔,呼吸平穩安寧。


    她穿的是他的睡衣,不是縐絲的那一件——那個太薄,眼下天氣冷了,他便換了絲絨綢緞的,厚是厚了,卻照舊是他的尺寸,領口寬大,一旦她睡得沉了,便會不自覺的從中剝出一段雪白頸子,再往下,又是半截驚心動魄的雪白脊背,那絲絨見了夜色便越發顯得深沉,然後,越是深沉,便越是襯得她白如霜雪。


    沈要悄無聲息,隻管小心翼翼的替她將那領子往上遮了遮,又嚴嚴掖好被角,如此,萬無一失,方才作罷。


    夏一傑草擬的文書他已然看過了,接見督軍之所最終定於一家老牌飯店,名“蓬萊”,白日裏,夏一傑提起此地,嘴裏便冒出一句詩:“蓬萊宮中日月長。”


    沈要於是睨他一眼:“這和工作有關嗎?”


    他自是聽不懂什麽詩詞歌賦的。


    哪怕讀過書、識過字,一條狗不會懂的東西,他照樣還是不懂。


    夏一傑立刻搖搖頭,輕聲應道:“沒關係。是我覺得度日如年,所以多嘴了。”


    他眼光有些悵然。


    沈要沒再理他。


    然後,便是晚間了,便是下職了,便是睡覺了,便是眼下了。


    倘若他再不肯睡,天就該亮了,就該把蕭子窈一早送到帥府去了。


    明日,他須得親自走一趟蓬萊飯店,睬過了人,又得尋一遍周遭,找適合狙擊的隱蔽之處,用殺人犯的想法來提防殺人犯,好巧妙的一則冷笑話。


    終於,月已西沉,他於是悄悄的親了蕭子窈一口——就親在那一段白生生的頸子上,本來是想用咬的,用力一點,最好留一個齒印,卻不行、也不敢,因著會將她痛醒,他舍不得。


    那月色到底還是沉下去了。


    之後便到了早上,郝姨已然動身回了鄉,早點便由沈要親自掌勺,一碗白麵條,他的,一盅秋梨膏,蕭子窈的,一粗一細,卻都是實打實的出自他手。


    蕭子窈十分的不可置信。


    “呆子,這秋梨膏恐怕是郝姨事先做好的吧?”


    她挑挑眉,細細的嚐了一口,頓時更加篤定,“連味道都這麽好?看來肯定是你搶的郝姨的功勞!”


    誰知,她方才說罷,沈要卻扒著碗沿將她一下子盯住了,複又開口,一瞬不瞬的,竟是難得一見的有些嚴肅起來。


    “六小姐,這個就是我做的。”


    “我不信。”


    “你不信我。”


    “我是不信你的手藝。”


    “——六小姐,我比你會做飯。”


    是時,沈要終於無動於衷的回她一句,那語聲很輕,又淡,不輕不重不痛不癢,卻最終沉沉落在她的心上。


    “這是我和郝姨學的,從昨晚淩晨就開始熬了。”


    蕭子窈一瞬啞然。


    “呆子,你……難道不睡覺?”


    “睡不著。”


    他說,“不開心,所以睡不著。”


    話畢,他便不說話了,隻管埋頭吃麵。


    蕭子窈於是滯了半晌。


    她生得嬌貴,便是連舌頭也精細,這一盅秋梨膏,她嚐得出來,雪梨川貝麥冬貝母,樣樣都是極好的,文火慢熬,最適合秋天拿來潤燥。


    “呆子,謝謝你。”


    她小聲說。


    沈要立刻抬起頭來。


    “六小姐,你說什麽,我沒聽清。”


    他一麵說著,一麵囫圇的扒著麵,仿佛唯恐漏聽她哪怕一句,如此,卻是難得的一回,蕭子窈也並未怪罪起他來。


    “我說——”


    她莞爾一笑,柔柔的,言談很隨意,卻沒由來的透出一股子自然而然的親昵來,衝著他去的、隻可以衝著他去,別人不行。


    “我說,讓你出門在外要小心,時時刻刻警醒些,注意防身,保護好自己,遠的近的都要看仔細了,千萬別出什麽亂子。”


    真奇怪。


    她方才,分明隻說了短短的一句話而已。


    沈要這般想著,卻並未將她打斷。


    他的手滯住了,眼睛也一樣,喉嚨大約也不好,便隻好默默的聽著,隻管默默的、一字不漏的聽下去了。


    “——你要平平安安的把事情做好,平平安安的送走督軍,平平安安的下職回來,然後,平平安安的再和我一起吃晚飯。知道了嗎?”


    那久戰不停的風聲早已經歇下來了,眼下,是大好的秋光,繞過花木扶疏,迎著窗子照進來。


    鳳凰棲路有人早間晨跑,聽收音機,是皺巴巴的、沙子的聲音,唱的是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哪來的春色?


    哪裏都春色。


    沈要直覺喉嚨發苦,連唇舌都打架,便很是艱難的從嘴裏擠出一個字來:“哦。”


    他便又埋下頭去扒麵。


    隻不過,那一碗麵,剛才分明就被他扒了個幹幹淨淨,再也不剩什麽了,又說到底,扒來扒去,不過是小狗扒著眼睛鼻子嘴,自欺欺人罷了。


    他不敢抬頭。


    蕭子窈於是笑道:“呆子,你在吃什麽?吃空氣?”


    他立刻嗯了一聲,也學會她三分嘴硬的本領。


    如此,她便又笑起來,眉眼俏麗,非要被他錯過了不可。


    “你今日要是忙完了,照樣去帥府接我就是了,多晚我都等你。”


    誰知,她話音方落,沈要便一下子撂下了碗筷。


    他隻管一心一意的望定了她去。


    “六小姐,你不騙我?”


    “你不信我的話?”


    “我是不信自己的耳朵。”


    他搖搖頭,說,“再說一次,六小姐。求你了。”


    “好。”


    她眼光昭昭。


    果然,該他的,到底還是他的,想錯過也不行。


    “沈要,多久我都等你。”


    蕭子窈如是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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