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人心,山未險。


    長夜如晝。


    柴房之外分明吵嚷得厲害,蘇同心隻瞧見那窗子的窄縫漸漸的亮了起來,好像火光,愈演愈烈。


    果然,那當真是熊熊的烈火,很快便有嗆人的黑煙躥進了屋子,她一瞬驚慌失措,於是連連的撞門呼救,偏偏外人都作鳥獸散,無人知她身陷囹圄。


    蘇同心直覺自己必死無疑了。


    誰知,卻是此時,外頭竟有人陡的一劈門閂,一斧未透、便又一斧,還道:“姑娘,你站得離門遠些!”


    蘇同心心下兀自一怔再一喜。


    她認得這聲音,正是之前那好意送了餅子來的姑娘!


    如此,門便破開了。


    她卻見那姑娘懷裏正綁著個蓋了紗布的包袱,隻露一角,隱約見得一隻肉肉的小手,竟是個嬰兒。


    可那姑娘分明瞧上去比她年紀還輕些。


    然,全由不得她多想,那姑娘卻驚叫道:“寨門走不得了!那些當兵的見人就殺,他們把所有人都當成土匪了!”


    蘇同心愕然:“這怎麽可能!軍中剿匪是有規矩的,要先禮後兵,不得屠殺平民百姓!”


    “……火都燒成這樣了,有些老的跑不出來,已經在屋裏困死了。我們明明也是被抓來的,為什麽什麽壞事都落在我們的頭上?”


    那姑娘淚眼婆娑,卻還不忘拉著她逃命。


    隻不過,人到底是逃不過生死的。


    是時,卻是在後有人抬槍忽掃,一梭子彈便立刻釘進了那枯枯瘦瘦的身子裏去。


    那姑娘於是一下子飛撲出去,繈褓裏嬰孩的哭聲震耳欲聾,又急轉直下的閉氣止住。


    那兵子衝過來喊道:“錯不了,千真萬確是蘇小姐不假!快把她帶出去,其餘的人一個不留!”


    那姑娘的手腳在坍塌爆裂的火光之中又彈了一下。


    “救救、我的……孩子……”


    蘇同心張了張嘴,有千言萬語在她喉嚨裏塞車,偏那兵子更不睬旁人,隻管扶了她疾疾的衝出去。


    “你們殺錯了,她不是壞人……”


    可那兵子卻隻是木無表情的應她道:“沈軍長有令,格殺勿論。”


    蘇同心很快便被帶出了寨子。


    遠遠的,她卻見蕭子窈正坐在一匹高頭黑馬的鞍上,仿佛一枝被剪下的花枝,死氣自下而上纏上去,死也死得秀色可餐。


    沈要自是寸步不離的守在蕭子窈的身邊的。


    卻見他背映寒月、麵照鬼火,好似殺人惡鬼,大凶。


    蘇同心一瞬心驚,竟是忘了問好,隻張口便道:“子窈,那個給我們送吃食的姑娘……”


    誰知,她正說著,沈要卻倏爾抽出了槍來。


    ——他不動聲色的指住她。


    原是沈要本就與蕭子窈待在一處,最多不過隻是一人馬上一人馬下的分別,於是,他這廂藏手拔槍瞄人,蕭子窈根本是無從知曉的。


    可旁人卻都能看得明明白白。


    “閉、嘴。”


    蘇同心卻見沈要以唇語如此要挾道。


    她一下子委頓下去,偏偏蕭子窈反問道:“那姑娘怎麽了?”


    她簡直不知自己所謂,所以撒謊:“……那姑娘從小路跑掉了,你別擔心。說起來,還是她把我放出柴房的呢。”


    蕭子窈聽罷,於是蒼白一笑:“太好了,好人到底還是該有好報的。”


    那大火如荼,隻管沸沸揚揚的燒了一夜。


    山路崎嶇,沈要此行隻配了馬來,卻無奈上山時馬還能走,下山時馬蹄卻滑了起來,他唯恐蕭子窈再出什麽閃失,索性便將她人打橫抱下了馬。


    他到底還是憐惜她的,護她護得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卻是蕭子窈輕輕的推一推他,仿佛有些不情不願的樣子。


    “你身後跟著隊伍,你現在是沈軍長,別讓人瞧去了你這副模樣。”


    然,她話畢了,沈要卻是麵不改色的應道:“無所謂。”


    蕭子窈一瞬情急:“這怎麽能無所謂!在部下麵前你是長官,軍容軍威斷不可失!”


    他淡淡的說:“可是在你麵前,我隻會是蕭子窈的沈要。”


    蕭子窈不說話了。


    偏偏她還赤著一隻白生生的腳,如玉雕似的,總免不得在後跟著的人要多看幾眼,她直覺避無可避,於是一頭埋進沈要的頸間,猶似獻吻撒嬌。


    沈要喉頭兀自一沉。


    他亦有幾分心猿意馬。


    好在,行軍緊要,他趕路好快,不刻便下了山去,於是翻身上馬,一把便將蕭子窈擁在了身前坐穩。


    蕭子窈罕的怔了一下:“你要連夜跑回嶽安城去?”


    沈要不輕不重的嗯了一聲。


    “你認床。”


    他說。


    之於蕭子窈,他總也仔細得過分,偏偏他待她怎樣仔細都不算過分,所以習以為常,連愛也開始過分。


    “我哪有那麽嬌貴,我在哪裏都可以睡得著的。”


    她一時有些羞惱,便非要一逞口舌之快,“我看分明就是你嬌貴,你才是認床的那個。”


    誰知,她話音初落,沈要卻冷不丁的回她一句:“我認你。”


    說罷,卻聽他頓一下,又道,十分嚴肅認真:“你不在我睡不著。”


    此乃他肺腑之言。


    他曾有多久不曾睡過一個好覺,隻盼夢裏有她,於是飽受噩夢折磨。


    而今,他終於得以擁她入懷,自然便不會放手了。


    夜風獵獵,他策馬如影掠過。


    “蕭子窈,我一整天都在等你回來。”


    蕭子窈一瞬恍然。


    人間世世,卻無她一處歸宿,她隱約覺得沈要也許並非隻是等了她一天而已,他好有耐心,等再久都不離不棄。


    她於是回望那空山,卻見人去樓空、禁階燈火,她是惡鬼掌中月,永遠不能獨善其身。


    她到底還是愛上一個隻會與她為善的惡人。


    如此,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承認自己的敗局,再與他共沉淪,僅此而已。


    沈要不曾述職便將蕭子窈帶回了家去。


    左右旁人管不住他也使不動他,自然便無人敢再攔他,他倒也因此樂得痛快,隻管一甩馬鞭便衝出去,那般的模樣,仿佛比在城外趕路的時候瞧著還情急些。


    然,他攜蕭子窈趕回家的第一件事,竟是並肩而坐喝一碗放溫了的百合蓮子湯。


    蕭子窈不由得瞪他一眼。


    “方才跑馬跑得那麽急,我連心肝都快嘔出來了,結果就是為了回來喝湯?你若實在是口渴了,剛才在外麵也可以打水喝。”


    沈要有些委屈:“是你說的。要等我回來,和我一起吃飯。”


    話畢,他似是覺得還很不夠,便又說道:“你還和我拉了勾。”


    他連她的謊話都當真。


    隻不過,撒謊要吞千針,他又哪裏舍得了她。


    蕭子窈忽有些哽咽起來。


    她於是小心翼翼的端過那小碗來,卻是舀一勺百合瓣子先喂去沈要的嘴邊,道:“你先吃。”


    沈要皺了皺眉:“是不是放得久了不想吃了?我可以現在就重新去買別的。”


    “不是。”


    她隻管輕聲細語的說道,“我是之前就看到你嘴巴都起皮開裂了,所以想先讓你吃些湯湯水水的潤潤嘴唇。”


    “哦。”


    沈要幹巴巴的應了一聲,“我以為你都不心疼我。”


    她一瞬失笑:“心疼著呢,所以不許你大晚上跑出去再重買,就喝這一碗。”


    如此,他竟當真受用了,於是很乖的湊上前來張嘴喝了湯,仿佛一條埋頭在她掌心舔水的大狗。


    偏偏,他更還患得患失的問道:“子窈,你明天要做什麽?”


    蕭子窈微一語滯:“大約……是去一趟翠雲庵?我會約著同心一起去的。”


    沈要陡的沉下臉來。


    “不許去。”


    他說。


    蕭子窈凝眉道:“沈要,你明日必須得去軍中為今日之事述職!濫殺無辜絕非忠良所為,哪怕你不覺得如何,我也一定要去翠雲庵為那些人上一炷香。”


    她聲色有些顫抖。


    “畢竟,若不是我,那些人也不必遭此滅頂之災……”


    沈要冷冷的說道:“可你總是丟下我。”


    “呆子,我有我要做的事情,你也有你該做的事情,你我不可能時時刻刻都在一起……”


    他惡狠狠的打斷她:“蕭子窈,我的事情就是守著你。隻要你不拋開我,我們永遠都可以在一起。”


    她於是很不得以的讓步了。


    對待一條惡犬,她事事都得小心,不可太縱容、又不能不縱容,一切隻好半推半就,千萬哄著他的性子消了才算一時半刻的風平浪靜。


    沈要黏她黏慣了。


    若不見她,他便仿佛生了病似的,瀕死,偏偏他瀕死之餘還要拉著旁人下水,實在算不得一個好人。


    一條時常流浪的狗也是如此的,一旦不見了主人,便會撕心裂肺的叫起來,又傷及路過行人,卑劣不變。


    ——然後,她便會不顧一切的趕到他的身邊,手挽上他的韁繩同他回家。


    蕭子窈夜不能寐。


    她夢裏仍是那衝天的火光,舌焰舔上月亮,仿佛一條垂涎的狗,月在天上被吃下去,她在床上也被沈要吃下去。


    可她到底還是很不支的暈了過去,不算入睡,隻算入夢。


    曉來風驟。


    她沉沉轉醒,直覺沈要從未離開過她分毫。


    “……呆子,我睡了多久?”


    沈要呼出的熱氣落在她耳尖,輕輕柔柔的,有些癢人。


    “兩個小時。”


    “那你呢,你沒睡嗎?”


    沈要說:“我怕我睡醒了,你又不見了。”


    她於是抽泣似的斷續著笑道:“什麽呀,還說我不在你就睡不著呢,原來我在你更睡不著。你這麽嬌氣,以後豈不是什麽都要怪我了?”


    沈要不曾應聲。


    然,蕭子窈抬眸一看,卻見他竟是輕輕的垂下了眼去,更不多時,很快便平順綿長的睡去了。


    他也有血肉,也會累會痛。


    也許,她多抱一抱他,他會好很多的。


    可蕭子窈終究還是小心翼翼的推開了他去。


    她隻管輕手輕腳的拉開了抽屜。


    宋曉瑗與她開的藥已經吃得快要見底了,她本打算上完了香再去開一副的,偏偏沈要今日非要與她同往,此事便隻好暫放一放。


    郝姨晨間照常來上工,她一見蕭子窈先一步下了樓來,便壓低了聲音問道:“夫人,這幾天怎麽晚上總有兵子騎馬騎車的來回跑,莫不是要打仗了?”


    蕭子窈擺擺手:“不是的。之前您不是同我說了拐賣人口的事情嗎,現在是軍裏接管了此事,以後你們再不必擔心了。”


    郝姨頓時鬆了一口氣,又一轉語氣笑道:“夫人,您還真別說,隻要有您這句話,我還真就定心了。但您也要多想想咱們沈軍長,別老是想著別人,沈軍長也指著您給他定心呢。”


    郝姨總是心慈心善的,蕭子窈於是謝過了她,又求她多做幾樣好存放的點心來,隻道是今日進香時用得上的,如此,方才與沈要一道用過了早飯。


    此去翠雲庵,她到底還是存了些敬畏之心的。


    那山道依舊登天似的漫漫無邊,樹影重重似畫,路中立一尊佛像睥睨眾生。


    蕭子窈難得頷首一拜。


    於是又上山去,直進殿裏,沈要隻管倚在簷下等她。


    她卻見那殿前細數香火之人竟還是曾經的麵孔,反是那尼子見她便一驚,隻不過,此人驚後卻又忙不迭的迎上前來說道:“見過軍長夫人,您終於來了!”


    蕭子窈一時有些不解。


    “怎麽?你難道是有什麽事情找我?”


    那尼子應道:“軍長夫人,您先前搬離翠雲庵的時候,是不是落下了什麽東西?”


    蕭子窈頓了頓:“應當不曾落下過。”


    “那就不應該了啊。”


    那尼子顰眉道,“之前您剛搬走,我們便去打掃了屋子,竟在床底發現了一雙細跟鞋。我們當時還著急呢,生怕是您落下的貴重物件,之後要怪罪下來!”


    她話音至此,蕭子窈終於一瞬醒過神來。


    “那鞋子長什麽樣?”


    “亮晶晶的,像是鑲了水晶一樣的細跟鞋。”


    那尼子一麵說著,一麵又招著蕭子窈直往庫房裏去,終於在匣間托出一雙晶亮晶亮的水晶鞋子來,很是謹慎。


    “軍長夫人,這雙鞋子我們都是不敢亂動的,您請看看。”


    蕭子窈一下子啞住了。


    ——那竟然當真是曾經夏一傑贈與她的、更教她百般珍視的那雙水晶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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