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她本不必再問、更也懂得,蕭子窈的話從來都是做數的。


    她不過是心下還有些期冀,隻盼蕭子窈對她還有些不舍罷了。


    時值今日,她又孤身一人,像死人,用活著的屍身自己走出門去。


    蕭子窈微微的頓住了。


    頓一頓,然後才輕輕的笑。


    “是嗎?我其實早就知道你想走了。其實你不止怕沈要,也怕我。對不對?”


    她如常將那切好的西瓜推過去,紅色的沙瓤,紅色的丹蔻,都好看。


    非但如此,不待小巧應聲,她便又說:“對不起,小巧。是我無能,最後也沒法讓你和鵲兒見上一麵。”


    小巧莫不敢言。


    她總算明白謊言也是愛。


    之於蕭子窈,她也有了愛。


    “沒關係的,夫人,我已經想通了,鵲兒姐姐也有她的選擇和人生,我見不見她都已經無所謂了。”


    小巧這般說道,“我想回鄉下去。我還有點兒手藝,不至於餓死,賣些吃的也能糊口。說不定夫人以後再去鄉下玩,沒準兒還能見到我呢。”


    蕭子窈還凝眉:“你可想好了?你一個小女孩無依無靠的,在外麵謀生不容易,你若真不想嫁人,我便找一戶沒有子嗣的人家把你送去當養女。”


    她笑得稚嫩,卻很有隱情:“夫人,我們這些出身低賤的人,日子過得遠比豪門富貴來得輕鬆簡單。夫人可能想不到吧,糊糊塗塗的過一生其實也很好。”


    此事已然是板上釘釘了。


    蕭子窈思忖片刻,方才說道:“那便過幾天擇個好日子再走,待我再買些書本與你帶上。鄉下說不定也會有識字的秀才,你要記得好好學認字,以後總會用得上的。”


    她於是很經心的操辦起小巧出府的事情來。


    盤纏要帶夠,衣裝卻不能太好,財不外漏方能免遭不測,又買來許多書與話本,都是些淺顯易懂的,藥片也裝了幾瓶,以備不時之需。


    她盡心盡力的籌備一切,盡到一位主人、一位姐姐、一位母親的責任。


    沈要隻管由著她去。


    許是因著小巧的那一張臉,他此番竟然不曾太下殺心。


    小巧臨行的那日,蕭子窈隻道是身子有恙,並不前來相送。


    她此生送別過太多的人,卻都不能善終,所以不敢再見。


    沈要於是親自代勞。


    車子開了一路,熱熱鬧鬧的車水馬龍都退去,直到鄉間才靜下來。


    沈要先下了車,小巧便緊隨其後。


    卻見他最後遞來一隻小瓶,玻璃製的、晶瑩剔透,複又麵無表情的說道:“吃下去。”


    小巧一瞬漏了哭音,她已然猜到此物是何來曆。


    “沈軍長,我保證走了之後就再也不會再回來了,更不會再來打擾您和夫人,求求您放我一條生路……”


    他一字不改:“吃下去。”


    是時,小巧卻見田邊有一棵槐樹隨風而動,曳曳生姿,忽又聽得喜鵲驚叫,生生不息。


    真奇怪,槐樹分明乃是不詳之樹,鬼傍木、至陰至惡,偏偏上有喜鵲棲息,可成佳話。


    如此,那鵲兒便是報喜報春的喜鵲,那她呢,她又算什麽?


    小巧於是抱緊了懷中的包袱。


    那包袱塞得好滿,胖而圓,幾乎可以遮住她半麵身子,仿佛是一道盾牌,可以護得住她。


    她簡直弱小得過分。


    “沈軍長,至少求您看在鵲兒姐姐的份上、我好歹和她有血緣關係……求您別對我趕盡殺絕,我一個小孩子,我什麽都做不了的……”


    沈要道:“我會的。”


    他泰然自若的說著。


    “三十片嗎啡,全吃下去,是死是活我都不會再管。”


    小巧幾乎抖成了篩糠。


    是她癡心妄想。


    卻見她張了嘴,滿口的涎水拖下來,仿佛已然是吃多了嗎啡片的模樣,所以吞咽得很艱難,求生不比求死簡單。


    沈要冷眼旁觀她的生死。


    “沈軍長,我都吃下去了……”


    小巧哭作一團,“但我真的沒有害過夫人,是趙小姐讓我把嗎啡片換給夫人的,我沒換,是趙小姐騙了我!我真的知錯了,我不想死……”


    沈要聽罷,倏的冷嗤了一聲。


    “你果然不能代替鵲兒。”


    “……可是我也不想活成別人!”


    她躬著身子嘔了幾下,誰知,那藥片竟似黏住了她的性命一般,根本吐不出來。


    小巧悲鳴著哭叫起來。


    “我好想再見見夫人,隻有夫人不會把我當成鵲兒姐姐,夫人她隻當我是小巧,我本來就是小巧,從來都不是什麽鵲兒……”


    本來,一隻雛鳥的哭音總是顯得尤為尖銳,可小巧的聲音卻在一聲聲的怒吼之中漸漸的矮了下去。


    她直覺憑空有一雙殺人的手暗暗的掐上了她的喉嚨,然後收緊,她毫無反手之力,隻好任人宰割。


    她頹然癱倒在地,包袱也脫了手,又從中掉出一隻銀光閃閃的九連環,她此生無解。


    沈要隻將那九連環拾了起來。


    複又見他麵無表情的蹲下身來,彈指如飛,竟是快而靜的在小巧眼前一遍解開了那九連環,好似將她性命玩弄於股掌之間。


    “她讓我最後教會你。”


    沈要淡淡的說道,“看懂了嗎?”


    然,四下一寂,隻剩雀鳥蟬鳴。


    “可惜了這張臉。”


    沈要信手丟開那九連環,暗自想到。


    他再也難尋第二個鵲兒,也大概永遠不會明白人心的深淺。


    時值盛夏,槐木陰涼。


    他不由得歸心似箭。


    蕭子窈從不曾想,變故竟會來得這樣快。


    原是沈要送離小巧不過一辰,蘇同心遽然罕的找上了門來。


    是時,她正還歇在房裏吃小巧臨行前蒸的最後一碗酥酪,誰知,還未入口,公館的門鈴便就響了起來。


    她忙不迭的起身去迎,於是,開門赫見蘇同心。


    蕭子窈一時有些驚喜,立刻延請她入座。


    誰知,反是蘇同心麵上不見喜色,竟先開口問道:“子窈,你可知道,趙家出事了?”


    “趙家?你說的可是趙思琳家?”


    “正是!”


    蘇同心重重的點一點頭,“我聽說……趙教習前幾日在軍中受傷,趙思琳當天便失蹤了,找了許久也沒消息。而且……她本是同友人去打郊球的,誰知道一個休息的功夫人就不見了。”


    蕭子窈兀自一怔。


    蘇同心又道:“子窈,趙教習好像傷得很嚴重,現下已經變成癡癱了……現如今趙府隻剩個姨娘和小少爺,若是沒了趙思琳,他們當真是活不下去的。我們好歹從前都是相識的,還請你平時出行多留意些,若是見著了趙思琳立刻請她回家!”


    “知道了。”


    蕭子窈語焉不詳的應道,“我一定會多留心的。”


    “……那就好。”


    蘇同心輕聲一歎,“子窈,你果然是不一樣的……我知道趙思琳曾經對你出言不遜,但我也知道你一定會答應幫忙尋人。反倒是我……我從前竟然連站出來替你說話都不敢。”


    話畢,她卻見蕭子窈不笑也似輕笑,說不出得風輕雲淡。


    “我隻是見慣了生死罷了。”


    蘇同心咬一咬唇,心下還有思量。


    “子窈……我、我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但也許……你已經知道了。”


    她微微一頓,似藏鋒也似試探,“——夏一傑回來了。”


    蕭子窈一瞬亮起眼眸!


    她眉間有盈盈的欣喜,盎然如春。


    “當真!?”


    “……當真。”


    蘇同心應道,“我父親說,夏一傑這批畢業生已經在軍營裏報道了,還聽說、聽說要從中選一個……去當沈軍長的副官。”


    蕭子窈一瞬失笑,似是有些不屑:“就以沈要的脾氣,他難道會要什麽副官?這般盯梢看守的手段在他身上可行不通。”


    誰知,她話畢,蘇同心卻顯得有些諱莫如深。


    “可是,子窈……我聽說,沈軍長已經同意了,再過幾日他便要親自挑選副官。”


    話音至此,她竟一把拉住了蕭子窈的手,緊張也緊要,仿佛求饒。


    “子窈,沈軍長最聽你的話,你去勸勸他,不要讓他選夏一傑!這個軍長副官的位置聽著好聽,可說白了就是……就是梁少帥派來監視沈軍長的!這個位置兩邊都不討好,還很容易掉了腦袋,你一定……一定要想想辦法!”


    她隻將一切無濟於事的坦白了。


    她到底還是軟弱無能,愛人也無能、救人也無能,便隻好去求一個一無所有的人。


    蕭子窈一定會應下她來的。


    蘇同心深信不疑。


    然,她方才說罷,門外卻有來人,更自顧自的推門而入!


    “子窈,我回來了。”


    ——竟是沈要!


    卻隻聽得他聲色依舊低沉,卻又明明白白的帶著些笑意,當真是真心實意的喜歡。


    之於蕭子窈,他一貫都是如此的。


    蘇同心不由得回眸望去。


    偏這一眼,她卻見沈要的麵色一瞬淡了下來。


    他竟連客套也懶得施舍。


    “……沈軍長,您好。”


    “嗯。”


    沈要徑自穿過了她去,“蘇小姐怎麽來了。”


    她怯怯的垂眸:“我來看看子窈,順便同子窈聊聊天。現下沈軍長回來了,那我便……不多打擾了。”


    沈要無甚表情的應道:“那便不送了。”


    蕭子窈聽罷,立刻推他一把:“沒禮貌!我去陪同心招黃包車!”


    他於是巴巴的哦了一聲。


    他心下原原本本的欣喜竟一瞬落空了。


    來者不善。


    他一向很有預感。


    果然,不過片刻,蕭子窈便返了回來。


    卻見她眉心緊鎖,似有危情,就連開口也不溫柔,竟是冷冷的語調。


    “沈要。”


    她單刀直入,“趙教習癱瘓了,趙思琳也失蹤了,這事你知道嗎?”


    沈要滿不在乎的睇一睇眼。


    “知道。”


    “是我幹的。”


    “我做的不對嗎?”


    他簡直惡毒得太單純,為她作惡也要邀功,根本不知悔改。


    蕭子窈陡的摔裂了茶盞。


    “沈要,趙思琳不過是嘴上愛逞能罷了,你大可不必對她如此!”


    他淡淡的說:“冒犯你的,都該死。”


    “嘴長在旁人身上,你難道見一個殺一個!?”


    “不行嗎?”


    他不解的看她,“沒了那些人,隻剩你和我,這樣難道不好嗎?”


    其實,他很明白自己到底在說些什麽。


    他隻有蕭子窈,所以,他也要她身邊隻剩下他一個。


    好的、壞的,都不要,隻要他。


    一條狗的自私,應當很容易得到原諒。


    他於是翹首以盼。


    誰知,蕭子窈竟是斥道:“沈要,你如果再不聽我的話,我便當真不要你了!你盡管試試,隻有這一次,我蕭子窈說得出便做得到!”


    沈要霍的站起身來。


    卻見他眼光森冷,隻管剃刀似的攀上她的頸間,再一路向下,拆骨割肉。


    他卻用緊盯獵物的凶光望定了她去。


    “六小姐,你好像誤會我了。”


    他輕聲說道,“現在,該你來聽我的話。”


    他似笑非笑的步步緊逼而來,再一瞬出手,蕭子窈便猝不及防的被他擒住了腕心。


    “你難道就沒有別的想讓我聽話的事情嗎?比如……夏一傑?”


    他的吻落下來,細碎而嚴密,好似蛇形纏繞,她躲不開。


    “你怎麽知道……”


    “我怎麽不知道?”


    沈要重重的說,“六小姐的事情,我都知道。”


    他隻管強拉著她的手去撫自己的發頂,像一條撒嬌的狗,笑裏帶著低吠,還有些殺氣。


    “其實……我現在真的很不開心。”


    “剛才我回家的時候,你都沒有應我的話。”


    “蕭子窈,如果你想讓我聽你的話,那你也必須得聽我的話。好不好?”


    他頓一下,又隱隱的笑了起來,莫測也莫名。


    “子窈,我回來了。”


    他隻盼一個回聲,可蕭子窈卻始終紅唇緊閉。


    好在,之於蕭子窈,他總是既耐心又傾心的。


    於是自然不會同她計較,更將臉蹭在她的掌心,道:“子窈,別不理我——我回來了。”


    她終於鬆動。


    卻不是動容,而是妥協。


    “……你回來了,呆子。”


    “這才對。”


    誰知,這般說著,沈要卻吻她更深,複又在耳鬢廝磨之間終於開口。


    他竟是沉沉的一笑。


    “蕭子窈,你總在考慮別人,怎麽不多考慮考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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