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子窈直覺那湯藥已然喝了許多日了,身子卻還不見大好。


    卻也並非全無用處,她近來的確精神好了些,前陣子總犯惡心的毛病也輕減了,可隱隱的還是覺得不伸展,卻又說不出什麽緣由,便總想著四處走走。


    偏偏,沈要實在寶貝她過了頭。


    晚間照舊是他親自哄她喝藥。


    她還想著蕭子山的事,自然便有些心不在焉,沈要見她如此,隻當是她厭煩了,於是輕聲勸道:“子窈,這藥再喝幾天就好了。”


    “幾天是多少天?”


    她不曾多想,此話也不過信口低回爾爾,誰知,沈要聽罷,卻一瞬警覺起來。


    他於是細意的偷看她,見那唇齒相依軟軟的偎著碗緣,湯中漏一絲花葉,一旗一槍、沉浮不穩,不是漣漪,而是風波。


    毒藥總有動人的色相,可動人的美人卻總是脆弱。


    他便如是說道:“很快就好了。端午之後就不必再喝了。”


    非但如此,以後的以後,她也都不必再喝了。


    ——沈要恍恍然的這般想到。


    越近端午,星河越明。


    蕭子窈閑來無事,便拉著他坐去了院中。


    “呆子,我教你認星星!”


    她一麵說著,一麵信手直指深深長夜,無垠天河有星落點點,她指尖拂過,便也一道沾了辰輝。


    “你現在把北鬥七星找出來,我就給你獎勵哦。”


    她有時天真的模樣倒也當真天真得過分,仿佛是故意賞他甜頭似的,如何教人不歡喜。


    他於是道:“那個像勺子的就是北鬥七星。”


    卻見他的手指過去,又慢慢的垂下去,然後在暗中摸索找到她的手,握緊,再也密不可分。


    “獎勵我。”


    蕭子窈不肯輕易饒他,便笑笑的問道:“學星宿的時候可不止這一句,你要把北鬥七星的由來都說出來才算。”


    誰知,這般分明是她無心之說,沈要卻認認真真的回道:“我沒上過學,不知道那些。”


    “……那你是如何知曉這北鬥七星的?”


    他語氣平平:“小時候在犬園裏聽人說過,北鬥七星指北,活命時也許能用得上。我那時總餓飯,看星星連起來很像勺子,會覺得很滿足,好像有一天真的能吃上飽飯一樣。”


    他不動聲色的自揭傷疤,蕭子窈果然一瞬啞然了。


    她靜默許久許久,心下根本皺得厲害,終於才能開口,偏偏卻又好似質問:“那現在你已經吃上了飽飯,難道還不滿足嗎?”


    沈要隱隱的嗤笑了一聲。


    “不滿足。”


    “一碗不餿的米飯可以填飽我的肚子,但不能填滿我的心。”


    “人心,原來是這樣一個無底洞。”


    他輕輕吻上她的唇,齒間微微有歎息。


    “六小姐,做人好難。我試過了。我學不會。”


    可他分明已然盡了全力。


    人間是非一旦入了肺腑,便似病入膏肓,做人要寬容、要原諒、要謙讓,他根本學不會,卻不知人的惡毒比獸還不堪。


    所以他學成了壞人而不自知,貪得無厭、欲壑難填,比一條餓犬更餓,也比一條惡犬更惡。


    她一眼看破他的狼狽。


    沈要眼中又起波瀾。


    “蕭子窈。”


    他一字一句的說道,“等過完了端午,我們就重新開始吧。”


    於是,端午伏月,是夜,萬家燈火曼挑花燈、魚龍盛舞,玉壺光轉,美不勝收。


    白日暑熱,蕭子窈未曾出門,晚間才同沈要一道上了街去,隻不過,此行卻並非隻他二人已。


    原是此乃梁顯世執掌嶽安城的第一年,更加今日又佳節,他自然要好好籌備、與民同樂,如此,沈要便擔起了護衛之責。


    蕭子窈還未下車,便已然瞧見了四方嚴守的數支精銳。


    她冷然一笑。


    “你今日就是這樣帶我上街玩的?”


    沈要淡淡的問道:“你覺得他們在會很打擾?”


    “那是自然!”


    她有些負氣,隻管一下子打落他上前攙扶的手,好不留情,“有這樣一群持槍佩刀的人跟在我身後,恐怕是個攤販都要退避我三舍了!”


    她簡直恃寵而驕得過了火,當眾也敢拂他的麵子。


    誰知,沈要卻不惱,一切隻管依她。


    他於是冷冷開口:“所有人,都轉過去。”


    “是!”


    踏——踏!


    如此,蕭子窈隻聽得四下震步踩得好響,隻一瞬,卻見全軍背身而立,便再無人敢麵向於她了。


    沈要微一矮身,施然屈膝點地。


    “你要是還不開心,就踩著我的膝蓋下車吧,總之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


    她紅裙曳曳,如雲微醺扶搖直上,燒紅如畫眉眼,宜喜宜嗔。


    他隻當她準了。


    所以想也不想,隻管欺身上前一口銜住她的裙邊,眸光幽深暗烈不可見底,一寸寸揭露她紙白的小腿。


    他於是毫無尊嚴的吻了上去,像一條諂媚的狗。


    “別生氣了。好不好?”


    他分明是在道歉,卻根本不容拒絕。


    一條狗,最懂得如何討好一個人。


    蕭子窈隻好投降。


    她於是足尖輕點,正落在他膝上。


    頓時,他心下竟有滅頂的快意。


    不是蕭子窈原諒了他,而是他馴服了蕭子窈。


    他以親吻慢慢將她啃噬殆盡。


    她卻全不自知。


    蕭子窈終於還是由著沈要哄下了車來。


    仿佛她還是那高嶺之上的蕭六小姐,他卑微如許,卻心甘情願許她三軍儀仗,隻因著她永永遠遠都是他貪嗔癡念的第一流肖想。


    是時,花燈燃夜宴,火樹銀花不夜天。


    端午廟會好不熱鬧。


    沈要屏退了衛兵,隻管亦步亦趨的跟在她後。


    蕭子窈卻見不遠處有個套圈的小攤,四下高高矮矮圍滿了許多人,再一看獎品,雖不貴重卻還算可愛,其中更有一件小小的九連環,她當即便說道:“那個九連環不錯,等我套中了便拿回家去教小巧怎麽玩。”


    話畢,便就招著沈要一道湊上了前去。


    “這圈子是怎麽個套法?”


    “來咯!”


    那小販是個眼尖的,一眼便瞧出來的是貴客,有閑錢買消遣,不似尋常人家套不中喜歡的便罷了,於是立刻殷勤笑道,“夫人,咱們這圈子一毛錢十個,喜歡什麽套什麽,套中了就拿走,童叟無欺!”


    正說著,又從身後紙箱裏擇了十個竹圈遞來,招呼得很是周到。


    “來,夫人玩玩!”


    蕭子窈於是信手接過。


    她原也有些興致,誰知,那竹圈實在輕得厲害,她連套幾次都失了準頭,索性十圈套完再加十圈,不刻便一輸到底。


    偏偏她本就是個受不得氣的,這廂人來人往都見她落敗,自然湊著熱鬧上前來指點,還紛紛失笑:“哎、往右往右往右——使勁兒啊!哎呀,又偏了!”


    她終於擺起了脾氣。


    “我不玩了。”


    沈要眼色微動:“你不開心。”


    “一直輸當然不開心了。”


    蕭子窈顰眉睨他一眼,似撒嬌也似牽扯,“走啦呆子。”


    她總是一貫勾著他走的,誰知,這一回,她竟然使不動他。


    卻見沈要還立在那攤前,麵上淺笑若無,然後長臂一展,便就將她一手抱了回來。


    他附耳上來,唇齒溫柔。


    “你不開心,那就看我逗你開心。”


    他於是轉向那小販問道:“獎品一共多少個?”


    “回這位軍長,我這兒橫豎一共五排十列共五十個!您喜歡哪個?若是實在套不中,直接買了送夫人也是可以的!”


    “不必。”


    沈要搖搖頭,麵上更沒什麽表情,複又擲了五角硬幣出去,然後才道,“五十個圈。我全套走,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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