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時,長日中天,忽有風來。


    卻是颯颯的長風,既無春暖又無夏熱,拂麵竟還有些痛,隻管獵獵的吹亂那遮陽的藍布,搖得人影也陰晴不定。


    日光不冷不熱的照下來。


    卻見那姑娘瑟縮著,隻顯得身量更小,仿佛一頭怯怯的鵪鶉,一張圓臉倒還算得上喜慶,卻又有些黑,想來是風吹日曬所致。


    倘若她人再胖些、白些,辮子蓄得長些、衣服穿得好些,那她便當真就是鵲兒的模樣了。


    沈要一字一頓的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我叫小巧……”


    她已然被嚇得兩條腿抖成了篩糠,聲音自然便也打著抖,“軍長您、您一定是認錯人了,我從來不認識什麽鵲兒……”


    一見沈要目不轉睛的盯緊了小巧,那婦人心下更怵,連忙上前護住女兒,又分辯道:“可不是嘛!軍長,我這丫頭從小就跟在我身邊賣湯圓,這輩子窮苦得連商店都沒進去過,又怎麽會見過您這樣的達官貴人呢?一定是您認錯了……”


    她隻管盡心盡力的說罷了。


    沈要卻不肯罷休。


    他人雖默了下去,眼光卻可透骨。


    小巧簡直不敢妄動。


    她自幼長在娘親身邊擺攤兒幫工,大字不識幾個、更沒什麽見識,卻因著街邊往來的食客聽得了許多風言風語。


    有道是風雲莫測、世態炎涼,現下嶽安城換了主事,新上任的梁大帥沒心肝,手下隻養兵痞子,一旦上街見著了姑娘便要抓回去做妾……


    她又見沈要穿一襲黑色軍裝,皮帶上還別著槍,根本襯得他形容更冷更戾!


    都說相由心生,他這人瞧著便陰狠,私底下定然是個心狠手辣的壞角兒!


    思及此,小巧便更加的泫然欲泣了。


    然,偏就此時,沈要遽然再度開口。


    “——你出個價,這丫頭我買了。”


    誰知,他話音還未落,小巧便終於抵抗不住,一下子嚎啕了起來。


    “我不要離開娘親!更不要去做妾!我長得醜,除了煮湯圓蒸酥酪以外什麽也不會,壓根兒伺候不好您!求求您大人有大量放過我,我才十四歲……”


    眼看著小巧哭喊得愈發荒唐,沈要立時便有些不耐。


    卻見他明明白白的沉下了臉去,一字一句咬牙切齒、更冷得像冰:“買的就是你這張臉和蒸酥酪的手藝。”


    那婦人一瞬跪倒在地,扯了小巧的馬褲便抱著她同聲同泣道:“我可憐的巧呀,娘親就隻剩你這一個丫頭,定是不會再將你賣了的!”


    她一麵哭著,一麵又轉向沈要哀求道:“軍長,你就行行好!我男人死的早,家裏沒生計,這丫頭小時候生了大病沒錢買藥吃,我便不得以把大女兒賣了換錢救她!我已經對不起了一個,不能再對不起另一個!這些年我們娘倆相依為命,哪裏分得開啊!”


    那婦人隻管倒豆似的潑出滿腔苦水,實在教人動容,便是尋常的地痞流氓瞧見她這般的命苦也該開恩了,偏偏,沈要冷血冷情,卻隻聽出了其中的端倪。


    “你那個大女兒,叫什麽名字、幾歲賣的、又賣去了哪裏?”


    那婦人不想他不問小巧、卻反倒問起了此事,心下一瞬猶疑,便立刻吃住了嘴道:“我大女兒叫七巧,四歲便賣了……我隻知道是位麵容慈善的闊太太買走了她,至於賣去了何處,我卻是不知道的……軍長怎麽忽然問起這個來,莫不是見過我那大女兒?”


    “鵲兒的確和小巧長得一樣。”


    他不鹹不淡的說道,“隻是不巧,我夫人今年剛把她嫁出去。我夫人又念舊情,這才讓我找個容貌相似的在她身邊伺候。”


    那婦人似信非信,卻又不敵愛女心切,便又問了些相關的:“敢問軍長夫人出自哪家?我那大女兒這些年過得可還好?”


    沈要一心隻想著圓滿的騙過她去,於是半真半假的扯了些謊,奈何他最長於不形於色,自然便教人難以識破。


    果然,待他話畢了,那婦人已然信了大半。


    “若真的是這般,我那大女兒倒也是個有福氣的……”


    沈要一見這婦人露了破綻,便立刻見縫插針的勸道:“我可以安排你與我夫人見麵一敘。但還請你能把小巧賣給我們。”


    他幾乎就要得手,誰知,那婦人終究還是搖了搖頭。


    “人各有命,富貴在天,七巧有她自己的命數等著,我沒臉去見您夫人。”


    卻見她撫一撫女兒的臉,眉眼之間無限慈愛,“我也不賣小巧,我們娘倆就這麽過一輩子,窮就窮點兒,隻要我們相依為命,什麽苦什麽難都能熬過去。”


    沈要不動聲色的睇了睇眼。


    寸寸心火隱隱煎幹他的舌尖,他暗自咬緊牙關,麵上卻還慢條斯理。


    “好。”


    他很客氣的讓步了,“祝二位生意興隆。”


    那爐灶終於燒幹了滿鍋的沸水。


    這一日,沈要並不曾多買幾碗酥酪帶回,往後的幾日,他也再不提買丫鬟的事情了。


    可蕭子窈卻始終懸著一顆心。


    她實在太了解他。


    惡犬總是不大愛叫的。


    但凡獵物還有生息,他便隻會默默盯梢、一言不發。


    ——卻是蓄著殺心與殺意,隻待一擊斃命。


    是日,晴光正好。


    小巧適才與娘親架起了陽棚,誰知,鍋中水還未燒熱,遠遠的便瞧見一隊兵子快跑了過來。


    她母女二人心下納罕,隻當是城裏又出了什麽亂子,便立刻諱莫如深的低下頭去、再不敢多看。


    然,那踏踏的跑聲愈來愈近,最終竟是停在了她這對孤兒寡母的攤前。


    “各位軍長可是要吃湯圓……”


    “——來人!”


    不待那婦人說完,領頭的一個兵子隻管猛的喝道,“此二女有通敵之嫌,給我按命拿下!”


    “——是!”


    於是,隻一瞬,震天的呼吼便蓋過了小巧的尖叫。


    她見娘親被一把刺刀打倒在地,又見今晨新買的糯米麵子仿佛柳絮般揚上天去,雞蛋碎了、牛乳灑了,她自己也跪下去了。


    不過半刻,又有人將她的手腳銬住,她母女二人一前一後的被丟進一輛方方正正的大車子,車裏漆成軍綠色,兵子用槍指住她。


    然後,車子轟轟的開出去,似是過了一道門檻、震了一下,她見車門從後左右一開,娘親教人一腳踢了出去,滾得像是糯米麵裏的芝麻餡兒,她也被踢出去,好在沒有摔、還能走。


    娘親是在獄中的一個路口同她分道揚鑣的。


    這監獄好暗,看不出大小,兵子推她去了左邊,娘親的哭聲便響在了右邊。


    她也許離娘親並不很遠,所以總能將那破空的、獵獵的鐵鞭的動靜聽得很清。


    第一日,她還辯解。


    “我們隻是賣湯圓的,我娘沒有通敵,你們抓錯人了!”


    第二日,她還求情。


    “各位軍長,這其中一定有什麽誤會,不要打我娘,我們什麽也不知道!”


    第三日,她卻認罪了。


    “我娘是無辜的,你們要打就來打我,讓我替我娘去死……”


    兵子們也在竊竊私語。


    “已經打死了?”


    “那當然!上麵吩咐過了,要把為娘的往死裏打!”


    “不應當罷?我瞧著那小的也不是什麽花容月貌,至於這樣強搶民女?”


    “……軍長的事情你怎麽敢猜得?他就是個沒人心的,要多壞有多壞!你還不小聲些!”


    小巧打著寒噤,不多時,便見得有人拖著一捆紮了白布的長包袱走過她眼前。


    許是她命不該絕,這幾日她雖不得以吃了幾口餿飯,卻沒挨過打,便還有些力氣說話。


    於是猛的扒住鐵欄柵,複又戰戰兢兢的問道:“軍長、軍長,我娘怎麽樣了?”


    那兵子低頭瞥她一眼,隻管笑嘻嘻的抖一抖那包袱:“喏,你娘就在這兒,自己看呀?”


    話畢,他毫不停留,提步而去。


    那白布漸漸的沁出了血來,血痕拖在亮光光的水泥地上,根本筆直得緊。


    晚些時候,監獄鐵門再度開合一次。


    想是來了位尊貴的主兒,踏踏的腳步聲前後分明,走得近了,更瞧見是如此。


    沈要粉墨登場,終於落落的立在了小巧的眼前。


    “放人。”


    他身後兩個兵子聽令,立刻解下一道似她包湯圓擀麵杖粗細的鐵鎖,複又將那門欄一拉,一瞬還她陽關大道出門去。


    隻不過,小巧卻仿佛蠟住了似的,竟是動也不動分毫。


    沈要沒什麽情緒的說道:“現已查明了情況。你可以走了。”


    “可是,我娘、我娘已經……你們怎麽能!”


    “——軍令如山。”


    他隻管麵無表情的將自己撇得一幹二淨,言語之間更還裝得有愧,“節哀順變。”


    小巧一瞬淚如雨下。


    “如今我娘死了,我們糊口的攤子都被你們的人砸壞了……像我們這樣的小本生意,本就是賺一天吃一天!再過幾天又要交住處的租子了……可我哪裏還有錢,我連、我連一口棺材都買不起……我連活命的法子都沒有了!”


    沈要默然又漠然的聽她泣不成聲,心下無甚波瀾。


    又待她無語凝噎,他適才開口說道:“我在軍中問過了,有個願意收你做妾的,好歹也算是賠給你一個歸宿。”


    “我不做妾!”


    小巧嚷了起來,“我寧願去給人家挑糞水,也不願意做妾!”


    “——可你挑不動糞水。”


    他冷冷打斷她道,“出來。我帶你去見子窈。她一定會喜歡你的。”


    沈要下職時,蕭子窈正坐在廳裏喝一盅蓮藕羹。


    郝姨做活勤快,後廚悠然蕩來一陣飄香,她微微的有些懨,便想著開了門去敞一敞。


    誰知,大門一瞬大打開來,她卻見一張曾經朝夕相處、如今再不複回的麵孔。


    “……鵲兒?”


    沈要在後適時出聲提醒道:“小巧。問好。”


    他背光而立,無限陰森冷峻。


    小巧終於哽咽著開了口。


    “……見過夫人,我叫小巧。從今往後,便由我來代替鵲兒姐姐在您身邊伺候。”


    蕭子窈已然記不清自己究竟是如何將人迎進屋去的。


    她隻在案前好端端的坐著,便見得沈要摘了軍帽近前來,複又屈跪在她裙邊,微冷的臉頰貼上她更冷的掌心。


    “你不開心?”


    蕭子窈愕然回問:“人是從哪裏找來的?”


    “撿的。”


    蕭子窈陡的站起身來。


    她一把攥緊他的領口,落力如此,他卻還無動於衷。


    “沈要,你這是在討我開心嗎?”


    她顫抖著唇舌,有些語不成調,“人死不能複生——你這樣做隻會讓我覺得惡心。”


    “……你說你想鵲兒了。”


    “可鵲兒早就已經死了!”


    她一瞬恨極,切齒之間心下有嚴嚴的劇痛,“沈要,她再像也不是鵲兒!你如今塞了這樣一個人過來,是要讓我如何自處?要讓鵲兒泉下如何安息?人不是物,死了便是死了,沒法取而代之!你到底把小巧當什麽了……”


    沈要目色沉沉的望定了她去。


    “——當狗。”


    他靜靜的坦白道,“這世間的人雖然千人千麵,可這世上的狗卻大都長相相同。就因為這張臉,她才能認你當主人,這樣明明很好。”


    是了,是了。


    他果然還是不能懂得人間生死的道理。


    一條狗,無論單純得有些惡毒、又或惡毒得有些單純,分明都是一樣的。


    之於沈要,蕭子窈總也無法言說她在目及小巧之時所見的淒慘影像。


    她隻管一眼看破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一眼看盡鵲兒瀕死的模樣。


    她的鵲兒,終於一遍又一遍的反複死在她的眼前,仿佛噩夢重現。


    他不能懂。


    萬不得已,她於是隻好強行壓下眉間心上的陣陣酸楚,又直覺苦澀翻上喉間,實在教人作嘔連連。


    “呆子,不知怎麽的,我最近以來都好難受……”


    沈要語氣微溫:“嗯。我請了大夫,晚點就到。”


    卻見他難得的彎起眼來輕笑,許是因著那笑眼實在罕見,自然便顯得有些陌生與古怪。


    “別擔心。”


    他說,“很快就會沒事了——因為,我會一直一直……陪、著、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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