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消息雨聲中,古刹晨鍾曉亭樓。


    翠雲庵的香火算不得很旺,一眾尼子便也起得晚些,踏了清光才生起火來燒水吃,齋飯清湯白水,撩不醒夢中人。


    蕭子窈原也睡得不踏實,見曉時又與沈要糾纏了一道,精神自然是不大好的,總有些懨,便回了禪房小憩了片刻。


    此處睡的是冷枕冷榻,再睡也難深,於是,一旦小蓮掐著嗓子前來喚她晨起,蕭子窈倒也不曾拖遝。


    她幽幽的準了小蓮進門。


    “二少夫人,該去庵裏用早齋了。”


    正說著,小蓮便擰了擰嘴,麵上的傷疤也一道擰了擰,一眼到底的凶相,猙獰得很。


    蕭子窈不輕不重的說:“洗臉水可有準備好了?”


    小蓮抻長了頸子道:“洗臉水在院裏頭擱著呢!那水盆破爛,我怕端進屋裏灑了水,免得冒犯了二少夫人。”


    她大約說的不假,這會兒子又是清清靜靜的晨間,蕭子窈懶得同她分辯,於是趿了鞋子撫門出去。


    卻見簷下擺一隻搪瓷水盆,周遭缺一片大角,瓷鏽如齏粉碎落,隻管又濁又濃的暈在水裏,澄也澄不清。


    如此,便是明明白白的下馬威了。


    蕭子窈心下冷然,便皮笑肉不笑的問道:“小蓮,你且說來聽聽,究竟是陶片割人臉疼、還是瓷片割人臉疼?”


    小蓮毀了容,最忌諱舊事重提,一旦聽得蕭子窈如此激將,果然一瞬慌了心神。


    “二少夫人,這事可怪不了我!這盆子又不是我弄壞的,拿到手裏便就是這個模樣的!您若是不肯用,我再找尼子們換一個好的便是了!”


    她說罷了,蕭子窈於是睨她一眼,拂袖道:“還不快去。”


    然,小蓮到底不過一芥刁奴,蕭子窈使也使得、敲打也敲打得,反是那庵裏的一眾尼子,她一時半刻還對付不得。


    蕭子窈更了衣,便攜了小蓮往齋堂去了,誰知,正臨麻窗下,人言已嘈嘈。


    “惠音師太,我起床後前去大殿清掃,已經不見那沈軍長的人影了!想來是與那蕭子窈徹底鬧崩了,早就下山去了!”


    “可不是嘛!皮囊再漂亮,也隻不過是皮囊,男人和皮囊都倚仗不了多久的!這姓蕭的妮子恃寵而驕,遲早要跌跟頭!”


    “無妨,沈軍長走了更好!先前梁少帥囑咐諸位多多照顧照顧這姓蕭的些,現下可別忘了!”


    尼子嘴碎,心腸也壞,誰知,蕭子窈分明聽得真切,麵上卻不惱,隻管置若罔聞的進了門。


    “見過各位師傅。”


    蕭子窈淺笑若無,“也見過惠音師太。”


    她一麵說著,一麵又擇了空位落座,有尼子盛了素粥與她,卻是慘淡清白的一小口,小盞透得見底。


    惠音師太道:“二少夫人,凡入寺修行者,必須六根清靜。口腹之欲也是欲。”


    蕭子窈嗤道:“想來惠音師太也是個得道高人,對我指教頗多,不知待會兒用過了飯還有什麽指教?”


    “看來二少夫人是個說理的,那貧尼也就放心了。”


    一見蕭子窈委曲求全,惠音師太便有些得意,於是陰惻惻的笑道,“二少夫人不如飯後去將偏院的園子清了?院裏雜草叢生,眼見不清,總是有擾修行的。”


    話畢,似乎還覺作踐不夠,便又盡心盡力的欺負起蕭子窈來:“對了,切記正午時分再去!到那時雨也該停了,陽光曬得亮堂,您也好看得清楚。”


    午間果然停了雨,翠雲庵景秀,山染修眉新綠,仿佛如畫。


    然,蕭子窈卻得不了閑來憑欄看綠。


    惠音師太命人丟了兩把生鏽的破鐮刀與她,蕭子窈掂量了一番,終於還是將那鐮刀丟了開去。


    小蓮見她如此,果然抱怨了起來。


    “二少夫人倒也不必這樣為難我這個做下人的!”


    她哼哼唧唧的嘟囔著,“這裏的野草長得都快齊腰了,你把鐮刀給一丟,難道是要徒手拔草?”


    蕭子窈一瞬冷笑道:“那鐮刀我看過了,刀片與手柄都很鬆動,且不說那刀片生鏽嚴重根本割不動草,若是揮刀時不小心用錯了力割傷了手,到時候感染了破傷風可有你好看的!”


    包衣奴才如小蓮,多少有些識文斷字,更加主人家又從軍,她便也知曉破傷風的恐怖。


    於是麵上一寒,嘴也噤住,隻好彎了腰做起活來。


    隻不過,她同蕭子窈不對付得很,便自然不會任勞任怨的跟隨。


    眼見著晴日高懸,新雨之後那幾分沁心的涼意便也消散了,天光反倒嚴嚴的燙起了臉來,脊子彎久了更酸,小蓮直覺苦不堪言,便不由得歪了心思。


    “哎喲!”


    她陡的叫了一聲,尖尖的嗓子根本紮人得緊,“這一捧草好生難拔——”


    正說著,她便故作吃力的躬起了身子,再假情假意的猛一脫手,人便跌在了地下。


    “二少夫人!我的腰好痛!許是太用力的緣故,一時閃到了!”


    小蓮鬧得厲害,蕭子窈自然有些不耐,又見她做作,便順遂的、假惺惺的問道:“疼得厲害?”


    小蓮忙不迭的接了話:“是挺厲害的,都已經有些站不起來了!”


    “那你先進屋歇一歇,等好了再出來幹活。”


    蕭子窈不動聲色,又信手扶了她起來,“我瞧你今日總是不大精神的樣子,難道身子還有什麽不舒服的?”


    小蓮心虛道:“……這、這裏的院落潮濕,奴婢可能是……可能是受了風寒罷。”


    “你倒是嬌貴。”


    蕭子窈冷然笑道,“區區一個家生子,偏偏是個小姐的身子丫頭的命。”


    她一麵說著,一麵送小蓮進了耳房,臨門一瞬,忽又笑道:“小蓮,就算你恨毒了我,也得知道你現在跟的主子是我。旁人為難我,我便過得不順心。而你,也別想順心。”


    話音至此,蕭子窈便輕悄悄的闔上了門,仿佛陰風拂門似的,幽幽寂寂。


    小蓮直覺有些毛骨悚然。


    隻不過,一旦沾了床榻,她心下那點兒星星零零的畏懼便也煙消雲散了,殊不知,睚眥必報如蕭子窈,絕不肯輕易的放過了她去。


    小蓮不在,四下便清淨了許多。


    索性此處偏院並不很大,方才清園也將盡,蕭子窈便默默的攏了雜草拖去了火房。


    庵裏用午用得晚,當是時,火房左右無人,她倒也樂得清淨,隻管囫圇的將那濡濡的雜草塞滿了灶子,根本嚴密得緊。


    兀的,她心下忽映起鵲兒瀕死的模樣。


    “小姐,燒火不能用回潮了的柴火,不然會竄濃煙的……”


    她的傻鵲兒,原來一時回光返照,卻也一心隻想著小姐的著落。


    如此,蕭子窈終於擦亮了火柴。


    蒙蒙的,卻見那叢叢的雜草漸漫白煙,又愈演愈烈,盛大如硝塵。


    蕭子窈閑庭信步的晃回了偏院。


    “小蓮,現下由不得你休息了!”


    一近耳房,她便大改顏色,連連惡狠狠的錘了門,直將小蓮不由分說的拽了起來,“我方才去火房燒水喝,卻不知道怎麽生火,便不小心點著了濕柴,現在火房裏濃煙滾滾!”


    小蓮不堪煩擾,便很不情不願的問道:“反正不曾走水,二少夫人急什麽?”


    誰知,卻見蕭子窈睇她一眼,隻一瞬,便猛力揚起一手,更利落的抽了下去!


    “蠢貨,你我是同一條繩上的螞蚱!方才她們給的兩把鐮刀都是鏽的,難道還會特別善待了你去?待會兒那些惡毒的尼子們發作起來,你也沒有好果子吃!”


    小蓮心下一驚,清夢頓醒。


    又見她麻利的奔出了門去,唯恐那濕灶燒得久了,必要殃及她這一尾池魚。


    白雲半枕山中午,落輝都無一點沉。


    惠音師太立在佛前,細細的算著香火。


    晴雨疏密,香火自然遜色,齋飯便也吃得乏味,午間大約又佐醃菜。


    思及此,惠音師太便將那功德簿且闔了,與旁的尼子一前一後的離了大殿。


    廊下,又有尼子窸窸窣窣的嚼起蕭子窈的嘴來,還道師太功德無量、調教有方。


    惠音師太聽得得意,耳根子都翹,然,卻不待她開口,便有人先聲道:“你們有沒有聞到一股燒糊了的氣味?”


    一經點撥,一眾尼子立刻警醒起來,隻細嗅一瞬,便紛紛亂了陣腳、驚叫連連。


    “是火房!那氣味是從火房的方向飄來的!”


    遠遠的,卻見那方濃煙滾滾,勢大遮雲蔽日,定然是走了水了!


    翠雲庵隻此大小規矩,一旦走水,必定牽連殆盡!


    惠音師太情急愈烈,於是嘶聲叫道:“所有人、所有人都去提水救火!快!快去!都去!”


    她話音還未落,人已作鳥獸散。


    真奇怪,什麽六根清淨、無欲無求?藏得再深,到底不過惜命。


    果然,不肖片刻,一眾尼子便四處提了水、搶著步子衝去了火房。


    惠音師太趕在最前,方寸大亂之間,她卻忽見蕭子窈靜靜的立在簷下,巧笑倩兮。


    “惠音師太,你們一群出家人怎麽能夠這樣的情急?佛門清淨地,切忌戒驕戒躁!”


    然,如此緊要的關頭,惠音師太哪裏還敢再爭威風,卻是想也不想的踹了門,遑論什麽井水泔水糞水,隻管一股腦兒的、劈頭蓋臉的潑了出去!


    ——於是,當是時,簷下猛起一聲慘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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