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猴連字都不認識幾個,此刻講起往事,條理清楚,懸念一個接著一個,聽得寇玉山心裏七上八下,桑雀卻警覺起來。


    瘦猴現在說這些話,簡直就像老媽裏的故事背景介紹,旁白一樣的行文。


    這就說明,瘦猴已經完全受說書人故事左右,他們現在說的話做的事,都在說書人的掌控和影響下。


    這讓桑雀很不舒服,像提線木偶被人操控,但這故事背景又不能不去了解。


    她聽完之後簡單梳理下,就是瘦猴的外祖父有三個孩子,兩個女兒一個兒。


    他外祖父一直在城內一家壽材鋪裏幫工,他小女兒也就是瘦猴他娘年滿十五那年,壽材鋪的掌櫃家中遭逢變故,要將壽材鋪賣出去。


    瘦猴的外祖父便動了心思,最後為了買下壽材鋪,不惜將兩個女兒賣給明氏為奴。


    明氏有錢也出手闊綽,他外祖父就這樣擁有了自己的鋪子。


    可憐兩個女兒,大的十六,小的十五,成了明府的丫鬟,要到二十歲才會由主家婚配,一般都是配給自家的小廝,之後祖祖輩輩都是明氏的仆人,除非明氏開恩,放了她們的身契。


    姐妹倆以蕙質蘭心取名,姐姐叫周蕙蘭,妹妹叫周蕙心,妹妹就是瘦猴他娘。


    入明府之後沒有另外賜名,隻是去掉了姓氏,依舊叫蕙蘭和蕙心。


    姐妹倆和其他剛買來的姑娘初入明府都受了好一通磋磨,說是教她們規矩,實際上就是把所有別人不願意幹的粗活累活都推給新來的。


    好在姐妹倆一直在一起,互相照顧,互相取暖,日子雖然艱難,但也能撐下去。


    直到有一天,管事的嬤嬤要選人去照顧明氏那個一直被關在後院的大小姐,也就是明氏這一代的怪胎。


    傳說那個怪胎生下來就是渾身潔白,除了眼珠血紅,所有毛發都是白的,狀似野獸,每日都要飲人血食人肉。


    偏偏明府祖上就定下了規矩,不能隨意處死這樣的怪胎,還要將其供養到壽終正寢的時候,說這怪胎是替明氏擋了禍,就像守村人一樣,沒有這怪胎,明氏就沒有今日的富貴。


    所以明府東北角一直有個單獨的院落,供每一代的怪胎居住。


    上一個照顧怪胎大小姐的丫鬟,說是被怪胎大小姐咬死吸了血,這才要選新的丫鬟過去照顧。


    妹妹蕙心因為長得好看些遭人嫉恨,又沒錢孝敬管事嬤嬤,就被選中去伺候怪胎大小姐,管事嬤嬤宣布的時候,妹妹蕙心當場就嚇得昏厥過去。


    姐姐蕙蘭不忍妹妹受難,苦苦哀求管事嬤嬤,才替了妹妹的差事。


    之後姐妹倆便分開了,足足有三個月,妹妹蕙心都沒有再見過姐姐蕙蘭。


    妹妹蕙心日日祈求各路鬼神,保佑姐姐平安,卻沒想到厄難竟又一次找上她。


    旁的釀酒工坊拜的都是酒神,明氏卻在後山祠堂供了一位‘蘖(niè)神’,明氏玉漿之所以色澤純白如玉,甘甜醇厚無人能比,就跟這位蘖神有關係。


    明氏每年中元節前後,就會選一個黃道吉日,舉族祭拜這位蘖神,為蘖神獻上新娘。


    每年!


    九個少女!


    妹妹蕙心又一次被選中,或者說,她們那一批被買進來的丫鬟,一開始就是為蘖神準備的。


    本以為這次在劫難逃,誰能想到,姐姐蕙蘭會在妹妹蕙心出嫁前夜找到她。


    姐姐蕙蘭給了妹妹蕙心兩張符和一些銀錢,通過明府後山院牆的破洞將妹妹蕙心送出明府,之後姐姐蕙蘭穿上嫁衣,替妹妹上了花轎,給妹妹爭取逃的時間。


    “……後來,我娘靠著那兩張驅邪符,一路逃到東陽縣,緊跟著就聽說翠雲山那夜起了山火,整個明府都被燒沒了,官府和鎮邪司的人都曾去查過,沒人知道查的結果,但是這五十多年,也沒聽說這廢宅有什麽事發生。”


    瘦猴歎氣,繼續道,“我娘那時非常怨恨我外祖父,便沒有回家,她的賣身契還在明府,是奴籍,隻能靠著蕙蘭姨母給她的銀錢雇車馬到了湯原縣落腳,然後沒多久又在湯原縣遇到我爹,聽我爹說黑山村的村長很好,願意收留她這種沒有戶籍的人,最終她就在黑山村住下了。”


    寇玉山點頭,他和他大姐當初也是到了黑山村,被村長收留的。


    別的村子大都是同姓的村民,比如石河村都姓石,唯獨黑山村村民的姓氏很多,老村長杜恩福有秀才功名在身,似乎也有些來曆,能幫他們辦下戶籍來。“我娘成親後,接連生了三個孩子都沒養大,整個人變得鬱鬱寡歡,也開始思念家人,我爹就背著我娘給我外祖父寫了信,之後我舅父帶了一車東西來看望過他們。”


    “我娘那時才知道,明府出事之後沒多久,我外祖父和外祖母就生了怪病去逝了,據說死得很痛苦,我娘聽後說是報應,大哭了一場,之後我娘到四十多才有了我,可惜我爹在我十歲那年意外去了,自那之後我娘就時而清醒時而糊塗。”


    桑雀沉默著思索,瘦猴他娘這個故事裏肯定有隱情,她娘一直唱的那首童謠就跟她們姐妹倆被賣掉有關係。


    嚴道子見的那個萬箱頭說童謠是一種詛咒,隻要遠離詛咒源頭就沒事,那詛咒的源頭究竟是瘦猴家那口井,還是死在明氏的姐姐蕙蘭?


    明氏供奉的蘖神,怪胎大小姐等等這些,肯定都會成為說書人故事中重要的恐怖元素。


    桑雀看向通往明府深處的門,猶豫著到底要不要進入這個‘故事’,去找說書人。


    之前那頁紙上寫了一句‘餘以身入局’,餘是自稱,說明說書人把自己也寫進這個‘故事’中了,他現在在明府某處的可能性很高。


    但是他寫這樣一個故事的目的到底是什麽?就像釣魚的人,他用他自己做餌,想必是要釣一條大魚。


    “能否跟我說一下這個‘說書人’的事情?”桑雀問寇玉山。


    寇玉山想了想道,“說書人是九歌中的一員,九歌成員有九個,都是巫娘娘座下的巫覡(xi),每一個都有各自的職責。說書人負責傳播巫娘娘的神諭,為百姓傳遞消息,揭露各地不平事。”


    “將那些隱藏在黑暗下的真相公之於眾,讓百姓知道鬼神時刻注視著大地,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為惡之人,一定會受到懲罰。”


    桑雀點頭,這就跟搞新聞和搞宣傳差不多,看來巫娘娘禦下的九歌,有完善的組織架構。


    “說書人有幾個?”桑雀繼續問。


    瘦猴不理解地看著桑雀,“一個都夠可怕了!”


    寇玉山點頭,“說書人背後的繼承者會更迭,但這個身份隻有一個,九歌和鎮邪司一樣,都有能夠代表他們身份的‘香器’。就像鎮邪司夜遊使的麵具,麵具之後是誰不重要,隻要戴上這個麵具,百姓就知道他是能夠夜間行走八方的夜遊使。”


    桑雀恍然大悟,難怪那天碰到何不凝他們三個時,他們都帶著鬼麵具,原來麵具就是香器,是承載百姓香火願力的東西。


    百姓信的是麵具代表的夜遊使,不是麵具之後的個人,隻要麵具在,不管麵具下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無所謂。


    這樣一來,就算夜遊使死掉一個,他生時做好事積攢的香火也不會散,因為香火都聚在麵具上,可以繼續傳遞下去。


    隻要保證香器一直握在鎮邪司手中,鎮邪司的權威和力量就不會因為人員流失而減弱,反而會被一代代的鎮邪司成員積累得越來越強大。


    真·鐵打的鎮邪司!


    “說書人有一張純白的麵具,一把折扇,折扇上書‘說盡天下不平事,還得乾坤複朗朗’。”


    “這麽看來,說書人是個正義之士?”桑雀問。


    話音一落,瘦猴用力搖頭,寇玉山也臉色凝重。


    瘦猴這裏我之前搞錯了輩分,有點亂,所以最後改了改,瘦猴是去投奔他的親舅舅。


    瘦猴的外祖父也就是外公一共有三個孩子,大女兒周蕙蘭,小女兒周蕙心,還有個小兒子也就是瘦猴的舅舅。


    瘦猴的母親是小女兒,也就是文中的妹妹蕙心,幫大家再梳理一遍。


    *


    蘖,讀作niè,指被砍去或倒下的樹木再生的枝,引申義是生芽的米。


    蘖,芽米也。——《說文》


    釀酒的曲。


    以蘖為酒。——《管子·禁藏》


    蘖酒(曲酒);蘖曲(酒曲)


    由於以上的釋義,所以明氏拜的鬼神起名叫做‘蘖神’


    *


    巫覡:wuxi,古代稱女巫為巫,男巫為覡,合稱“巫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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