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來,慕容老夫人對自己的支持是不遺餘力的,這樣的場合讓劉大炮將她攙去也正是為了擺明他對劉大炮的護佑,生怕這一文一武欺負了劉大炮。


    卻也讓他們倆想要聊的正事兒一時還真有點不好開口了。


    沈毅倒是還好,與老太太見禮的時候也是不卑不亢,見老太太護崽子,幹脆就聊起了風花雪月,以及這離顏酒的本身來了。


    他一個揚州別駕想和劉大炮談事兒什麽時候不行呢?今天過來,無非也就是表明一個自己的態度罷了,再說以前楊知府在的時候人家大多時候都在務虛,務實的事兒都是他在做,平時與劉大炮接觸就比較多,關係也一直比較好。


    但蘇寧銜卻是真的難受了。


    事實上,蘇寧銜現在隻要見到老太太就難受,事實上能躲著都是盡量躲著的。


    因為他是慕容延釗牙兵出身的這個身份,什麽時候見到老太太都得擺出一副比自己親娘更尊重的樣子,這叫不忘本。


    但再怎麽說,他貴為一方節帥,在眼下天下大抵安定的情況下差不多已經做到武將的頂了,誰願意頭上真有這麽個娘呢?


    以老太太在軍中的影響力來說,每次插手軍務的時候總會讓他特別特別的難受。


    挺大的歲數了既不去死也不老實待在開封享福,又怎麽可能不招人煩呢?


    他大老遠的從江寧來一趟容易麽?


    來,就是衝著黑心熊和他手裏剛剛成立的巡防營來的,他是真不願意跟老太太在此浪費時間,況且,有老太太擋著,他的許多手段還真不太好用了。


    這種老領導遺孀古今中外就少有不招人煩的,但偏偏煩,也得忍著,卻也是頗為憋屈了。


    劉大炮對這蘇寧銜來找自己幹嘛其實心裏也是大體有數的,無非是自己的這個巡防營文武難辨,他看上了想要伸手而已。


    雖是確實不願意和他有太多的牽扯,但卻也知道此事憑老太太想護住自己連談都不談,那也是不太可能的,意思到了之後,台階總是要遞上去的。


    道:“聽說節帥您平日裏喜歡吃魚,巧了,正好今日我三弟收上來一條兩百多斤的罕見槍魚,我三弟也是個老饕,對庖廚之事的研究很深,不如晚上的時候留下來一起品鑒一番如何?”


    “兩百多斤的大魚?這倒是新鮮,那我卻是一定要嚐一嚐的了。”


    心中卻是暗道這個黑心熊,還怪懂事兒的。


    “那,老夫人、節帥、別駕,我這吉時已到,還是先讓小人開個張,咱們移步屋內,您三位也品嚐一下我的酒水,咱們邊喝邊聊?”


    “當然,當然,今日我們都是來為你新店開張而賀的,快去忙吧,可不能本末倒置啊。”


    “多謝三位大人諒解。”


    劉大炮這才轉過身去,搞了個紅色的綢緞剪了彩,朝著街坊四鄰鞠躬拱手,說了一些漂亮的場麵話。


    更重要的是找到了李嘉源,小聲告訴他原定的今天充值一千貫送二百貫的會員活動取消,讓他趕緊去店裏把已經做好了的宣傳牌什麽的都給拆掉藏好。


    畢竟這些權貴們才剛把三萬貫的儲值還回來,這個時候讓他們知道打折,再以為自己虧了。


    而隨著吉時已到的吆喝聲,劉大炮率先推開了煙姿樓的大門,這前來道賀這些賓客終於能夠一窺煙姿樓的全貌,且不出所料的馬上變是一陣陣的驚呼之聲。


    進入煙姿樓的大門,第一反應就是暗,但偏偏又暗的極有情調。


    卻是這一樓雖然開窗不少,但每一麵窗戶都被劉大炮用彩色的紙張給糊上了,讓從外麵射進來的陽光分化出了多種不同的色彩。


    且此地的空間極大,並非像是尋常酒樓一樣盡可能的在大堂擺滿了桌子,反而反其道而行之,將中央諾大一個場子完全的放了空,隻留下一個環形的吧台,僅有的一圈座位反而都是在邊邊角角。


    吧台處反倒是保留了一圈的椅子。


    到要說空曠,那也不盡然,這個諾大的一樓大廳之內還有不少的小高台,大約也就是一米左右的高度,兩米左右的寬度,每個高台之上還插著一根不知道幹什麽用的鋼管。


    慕容老太太忍不住問道:“為何留這麽大的空曠之處?”


    劉大炮笑著拍了拍手,高喊一聲:“貴客光臨,姑娘們跳起來吧~”


    然後,突兀的一聲鐵板敲擊之聲響起,無數美女樂師走上高台,從未有過的,動感十足的音樂齊齊響起,老煙姿樓的四大花魁,包括有揚州十三美之稱的紅燭也穿著一身紅色紗衣,用大腿夾著鋼管便是好一陣亂扭。


    看得所有人全都有點目瞪口呆的。


    為了還原現代的酒吧,劉大炮也是煞費了苦心了,親自操刀編曲就不說了,還親自教授了這些花魁跳鋼管舞。


    小舞台是空心的,裏麵其實是一個大水缸,可以起到音響的作用,八個小舞台一塊演奏同一首樂曲的話,倒是也和酒吧裏的音樂差不多了。


    除此之外,每個小舞台上麵他還特意各配了一個鐳射光球,就是把大粗蠟燭上扣上一個六麵的彩色燈罩,並設置了一根轉動杆,讓小廝們趴在房梁上別的工作啥也不幹,就在那推著杆子轉彩球。


    打下來的效果和九十年代小歌廳是一樣一樣的。


    古時候開酒吧沒有足夠多的女客人,那就安排那些賣身過來的姑娘們當氣氛組,穿著薄紗的長裙圍著一個個小舞台跳胡璿。


    胡旋這種東西倒是也用不著什麽舞蹈基礎,跳起來還能露出一雙雙又長又白的大腿,說白了,幹的和現代酒吧中氣氛組一樣的活兒。


    這氣氛一瞬間就到位了,尤其是氣氛組們為了拉氣氛,紛紛已經朝著自己相中的目標下手了。


    老實說劉大炮也不知道他這麽幹到底對還是不對,氣氛組麽,就是拉客人們跳舞,撒嬌讓客人請她們喝酒等,與傳統的花錢買歌舞,明碼標價的行為完全不同。


    賺的是打賞,是酒水提成,這種情況下遇到大方的可能喝兩杯酒就可能賺普通人一兩年也賺不來的收入,但要是眼光不好碰上摳逼,可能一宿都白忙活。


    原則上,一切全憑自願,姑娘們想陪誰就陪誰,不想的,也不能強迫。至於姑娘們到底賣不賣身,那就是姑娘們的自由了,劉大炮不管,想賣什麽價劉大炮也不管,而且不抽這個成。


    賺多賺少,就全憑姑娘們的本事了。


    不是說,妓館裏賣肉欲,青樓裏賣愛情麽,古代男人因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隻能在青樓裏尋找談戀愛的感覺,來煙姿樓,給你一場真真正正的戀愛。


    他與這些姑娘們都有約定,隻要賺夠了錢他們就都可以給自己贖身,贖身之後是要留在煙姿樓還是出去嫁人隨她們自己的意願而定。


    她們也早就被告知,今天來捧場的都是朋友,且大多都是有權有勢有錢的朋友,出手會很大方。


    所以雖然都是新手,倒是也都還挺主動的,一邊跳著胡旋,一邊伸手勾引與會的嘉賓們一塊跳舞,跳累了就去吧台軟磨硬泡的讓人請客喝酒。


    而古人確實也是真沒見過這麽玩的,這些真正的權貴也早就對普通的肉欲沒了興趣,反倒是對這種調調,那是真的很感興趣。


    尤其是,這裏還能很容易的激發他們的裝逼需求,隻見也沒多大一會兒,一聲銅鑼敲響,所有的音樂和舞蹈暫停,就見李嘉源大聲地喊道:


    “鹽商總商魏員外,點酒大神龍一套~!”


    然後,就見吧台之上,用半透明的琥珀小盞擺下了很長很長的一排,足有九十九杯的離顏酒。


    離顏是果酒麽,用不同的果子釀的自然就是不同的顏色和味道,每樣一杯湊齊九十九杯便是這樣的大神龍套裝了,死貴死貴的。


    但是他這酒一點,歌也停了,舞也停了,全酒吧的小姑娘們全都瘋狂的給他拍著手打著節拍,讚美之詞不絕於口,嘴裏齊刷刷地喊著:“喝、喝、喝、喝”


    兩個妹子你一杯我一杯一刻不停的就這麽把九十九杯酒一股腦的給喂進去,奉承話不要錢的往出砸,一口氣喝完之後姑娘們還會一齊為他鼓掌歡呼。


    這樣的氣氛之下又會連帶著一樓的客人們都忍不住跟著一塊起哄,以至於剛喝完九十九杯小酒的老魏暈暈乎乎的,恍惚間以為自己不隻是喝了酒,而是攻成凱旋的將軍一樣,摟著兩個氣氛組就在那傻笑。


    這感覺,爽啊!


    就好像自己重新回到了二十年前年輕時候似的。


    這不比在青樓酒肆看花魁歌舞有意思多了?


    直到魏員外的酒喝完,音樂和舞蹈這才重新恢複,但也沒恢複多大一會兒,很快,第二個大神龍就賣出去了。


    來這的都是不差錢的主,尤其是許多權貴的卡裏還存著三萬貫,而錢這個東西,從兜裏掏的時候總會覺得心疼,從卡上劃的時候就會有一種錢不是自己的了的感覺。


    一百貫一次的大神龍,不一會兒功夫就賣出去七八條,酒吧裏別的沒幹,光看人喝大神龍了,甚至其中有兩條還是氣氛組陪酒的姑娘喝的。


    大家卻都覺得還挺有意思。


    就連慕容老太太見狀都忍不住讚歎:“你這設置的花活倒還挺多,還蠻有趣的,這個什麽大神龍,老身看了都想來一條。”


    嚇得劉大炮和蘇寧銜連忙阻止,心想著您來這麽一條,再給您送走嘍。


    慕容嫣卻突然指著舞池中來回穿梭的,背著酒桶的一群女子問:“那是什麽?”


    “果酒妹啊,就是賣酒的店小二。”


    “這酒桶……”


    “我設計的啊,下麵連著一根皮管,跟她們這裏買酒和在吧台上買酒是一個價位的,她們就是會多一些提成,也可以請她跟你一塊喝。”


    “為什麽要搞這個?”


    “果酒妹相對賺的少一點吧,但也不容易被吃豆腐,有些女孩子還是不願意和陌生人一塊跳舞,況且,我這手裏也並不是所有女孩子都漂亮的,也就讓他們賣酒賺點辛苦錢。”


    慕容嫣聞言詫異道:“你好像……還蠻在乎這些女子的感受的,你還真是個難得的好人呢。”


    劉大炮一愣。


    一時幾乎有要哭出來的衝動。


    不容易啊,太不容易了。


    穿越過來都快半年了,終於有人對自己說,自己是個好人了啊!


    一時感懷,劉大炮也是忍不住打開了一點話匣子,忍不住道:“我身上背著捉錢人的差使,沒辦法,有些人還不出錢來卻不肯賣地賣房,亦或者是實在沒東西可賣,隻能賣兒賣女,我也隻能收著,可是逼良為娼非我所願,所以才折中想了這麽個方式,她們到底是想賣笑還是賣身,給他們自由。”


    慕容嫣卻歪著頭笑道:“賣笑……就算是良家了麽?”


    這句話有點戳劉大炮的肺管子了,一時間沒過腦子就回道:“我特麽還賣笑呢,這世上除了官家有幾個人是謀生糊口從沒賣過笑的,我們這些平民老百姓光生存就已經是竭盡全力了,你不懂。”


    慕容嫣聞言扭頭看了一會兒道:“這種場合,真的能有人做到賣笑不賣身麽?你所謂的全憑自願,真的全是自願麽?黑指揮使怕不是有點自欺欺人了吧。”


    劉大炮聞言皺眉道:“慕容小姐如果覺得我這樣做不是最優解,要不然您掏錢給這些姑娘們贖身?她們欠的都是公廨錢,是揚州府衙的錢,不是我的錢,我總不能慷衙門之慨,解我自己的聖母之心吧。”


    慕容嫣卻笑著道:“黑指揮使誤會我的意思了,我是想說,你心思有點過重了,古往今來,美色從來都是一種資源,賣身還債,本質上更是一種交易。”


    “你這個人啊,總是在說我們老百姓,我們老百姓,你們權貴你們權貴什麽的,上次跟你分手之後其實我也想了很久,莫非熊指揮使當真以為自己還是百姓麽?


    你看這今日煙姿樓中為你新店開張而賀的客人們,又有哪個是百姓呢?熊指揮使一方麵以百姓自居,自以為感念百姓辛苦,又與我等權貴為伍,做的也是權貴之事,不覺得擰巴麽?


    我隻是想說,有些事你看得開一點,自己也能舒服一點。感念民生之艱,是那些迂腐文人亦或是官場失意之人去做的自我安慰。


    慕容嫣隻是一介女流之輩,不懂軍略治民之事,但卻也知道慈不掌兵的道理,且不說熊指揮使現在到底是文還是武,小女子看來,這治民和治軍倒是也頗有異曲同工之妙,聖人書是用來讀的,拿來做事,卻是百無一用。”


    見狀,慕容老太、蘇寧銜和沈毅三人不但沒插話打斷,反而齊刷刷地稍微退開一步,同時一個個的雙目灼灼生輝的看戲。


    很明顯,這個話題是慕容嫣主動拽過來的,話說到這,自然便已經不能算作是閑聊,而是在論政了。


    論證在五代時期乃至於現在的大周時期都是很正常的一種社交活動,朝廷不但不製止,甚至還頗有支持、鼓勵的意思。


    這個時期的人們也已經頗有些意識到了科舉的重要性,科舉取仕已經漸漸的深入人心,非進士不拜相公已經成為了潛規則。


    但人們同時又深刻的意識到,科舉考試中靠詩歌拿分實數兒戲,可是不考詩歌,又不知道具體考啥,以至於中晚唐時開始韓愈等人就發起了古文運動,使策論在科舉方麵的重要性愈發的增加,現如今漸漸的已經壓製詩歌一籌了。


    考試考詩歌,官宦權貴自然就喜歡吟詩作對,考試考策論,上流社會自然也就喜歡論政,倒是也漸漸的成為了這大周文化的一部分。


    且作為事物發展的初期階段,這個時期的策論、議政並沒有什麽規矩、格式可言,天馬行空,甚至已不僅限於儒家思想的桎梏,不似是兩漢儒生一般的皓首窮經,漸漸的有了六經注我的氣魄。


    很顯然,慕容嫣是有意引導劉大炮與他策論的,因為自那巡防營成立之後,他事實上已經成為了揚州權貴階層的一員了,與之議政,倒也是考校他劉大炮有沒有資格與他們進入同一個圈子。


    如果連論政都論不出個所以然來,那至少按照此時的風氣,自然也就隻能淪於草莽之輩了,就算是進了圈子,也依然隻能做個邊緣之輩。


    而若是能說出個所以然來,也可以借此來試探一下他的政治傾向問題,別的不說,這江南東路的一文一武不都在這等著呢麽?


    論政這種事最最基礎的論調就是富國與強兵之辯,國富與民強之辯,這四者從來都是此消彼長的關係,也即是如今整個大周政治局勢中愈演愈烈的文武之別。


    所以這便也是慕容嫣的第二個目的,那就是如果劉大炮接得住話題的話,讓他通過這種相對溫和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立場,既是說給自己聽,更是說給沈毅和蘇寧銜去聽。


    省得他直麵這一文一武兩位長吏的時候太過被動。


    而劉大炮見狀,則是感覺心裏不太舒服。


    慕容嫣的說辭,給他一種權貴階層與黔首平民百姓不是一個人種的感覺。


    事實上他是不太想在這樣的場合與她討論這樣的問題的,因為他認為並沒有什麽意義,他所受到的教育也注定大家在價值觀方麵的衝突極大,而人與人之間價值觀上的衝突從來都是無解的,實在是浪費唾液。


    但看到沈毅和蘇寧銜都是一副興致勃勃等著看戲的神態,卻也知今日自己是逃不過的,卻也隻能衝著慕容嫣拱手道:


    “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雖董之以嚴刑,振之以威怒,終苟免而不懷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車朽索,其可忽乎?”


    慕容嫣聞言卻笑得更開心了,看向劉大炮的目光中倒是也多了幾分欣賞,笑著道:“不想熊指揮使也是懂得學問之人,隻是這諫太宗十思疏是魏征寫給唐太宗的,卻也是寫給天下人看,寫給我等後人來看的,真要是用來做事,卻也不盡然了。”


    “小女子觀貞觀之政,其核心似乎也無非是刑賞、農戰、弱民之策,曆朝曆代,從來都是外儒內法,編戶齊民,從來如是,曆代雄主之中,哪裏真的有什麽仁政呢?


    孟子的那一套若真是對的,這天下江山隻怕是也輪不到我大周來做了。以善民治奸民,國削至亂;以奸民治善民,國治至強,此從來都是至理名言。”


    劉大炮聞言,愈發的皺眉不止,卻也一時有些被噎住了。


    所謂以奸民治善民,直白的理解就是國家要利用壞人去管理好人,這在他的世界觀裏簡直就是荒天下之大謬,然而以他的立場來看,他這個捉錢人豈不正是個大大的奸民麽?


    這是從身份和立場上在懟劉大炮了,所謂屁股決定腦袋,劉大炮坐在捉錢人的位置上,以一個幫派老大的身份,卻是無論怎麽說,都很難與她這樣的觀點再去爭論的了。


    而且隱隱的,劉大炮也知道,慕容嫣說的未必就是錯的。


    捉錢人這個玩意打唐朝時就有,至少大大的減輕了地方官府的負擔,且在基層治理方麵,用幫派製衡於宗族,其實確實也更有利於挖掘國家的戰爭潛力。


    大方向上來說,從唐朝開始到此時為止,黑幫現象都比較猖獗(唐朝時黑幫勢力其實極大,武則天篡權時都多虧了黑幫的支持),等到原本曆史上的宋朝誕生之後,黑幫勢力被壓製,捉錢人的現象也被打擊,但其代價確實就是地方宗族勢力開始崛起,軍隊戰鬥力……很難說與此就沒有關係。


    王安石變法中著名的青苗法,其實本就與捉錢人製度相差不大。


    很顯然,慕容嫣是在通過這種對劉大炮極限施壓的方式來試探劉大炮真正的深淺,且直接將話題拽到了民與國的強弱關係上,背後的深意是在逼迫他在文武之中站隊。


    她來逼迫,總好過一會兒直麵蘇寧銜。


    卻是在幫劉大炮的。


    真要讓蘇寧銜來說話,他可是不會如慕容嫣這般客氣的了。


    當然,這些想法確實也是慕容嫣本身的想法,說到底,她是個將門之女,這屁股天然的就是坐在軍人那頭的,說出來的話自然也會更偏向與軍方的利益,其實也更希望劉大炮這個巡防營指揮使可以以武人自居,成為軍方體係在揚州甚至整個淮南地區的又一強援。


    劉大炮倒是也明白慕容嫣的良苦用心,但這套說辭他劉大炮打心眼裏卻是不認同的,卻是幹脆繞了個彎子,直接將一頂大帽子扣了過去道:


    “慕容小姐,似乎很崇尚商君之道?豈不聞,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她剛才那番話來自於商君書,也就是商鞅的政治主張,而眾所周知,罵商鞅和暴秦從來都是後世的政治正確。


    然而慕容嫣卻明顯是不吃這一套的,確是幹脆點頭承認道:


    “小女子不懂得太多的大道理,又不能科舉做官,也無法上陣殺敵,閑暇之時瞎看一些古書,倒是也沒有太多桎梏。商君之道乃是強國之道,秦掃六合,亦多賴商君之法,我大周能夠平定天下,亦是多有借鑒之處,小女確實是以為,此乃千古之論呢。”


    我就是商鞅的粉絲,怎麽滴吧,我是女人,不在乎什麽政治正確。


    劉大炮隻能硬著頭皮道:“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


    慕容嫣卻是噗呲一笑道:“杜牧書生之見,似熊指揮使這等出身草莽之英豪,莫非真的信這種冠冕堂皇之語麽?況我朝燕雲未複,大理、吐蕃、南詔等國寇邊不止,無論如何也稱不上六王畢四海一,如何就能說是攻守之勢異之了呢?”


    劉大炮被逼得不過,又不想真的和古人掰扯這些東西,索性打了個哈哈道:“慕容姑娘真不愧是將門虎女,居然這般的有學問,佩服,佩服,其實咱們二人說的也並不矛盾麽,所謂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強兵與牧民都是朝廷之根本之策麽,哈哈,自然要做到又富民,又強兵麽,哈哈哈。”


    慕容嫣卻直接了當地道:“矛盾的,而且是很矛盾,所謂民弱國強,國強民弱,故有道之國,務在弱民,政作民之所惡,民弱;政作民之所樂,民強。民弱,國強;民強,國弱,熊指揮使以為此言若何?”


    劉大炮苦笑著道:“慕容小姐,倒是當真抬舉我,卻是非要我辯個是非黑白了。


    這話應該也是出自商君書的弱民篇,意思是,老百姓如果過的富裕,國家就會衰弱,老百姓如果過的窮苦,國家就會強大,朝廷,應該想盡辦法去削弱自己的百姓,要去頒布剝削百姓的政策,讓百姓困苦,如果頒布善待百姓的政策,百姓開心了,國力也就弱了,慕容小姐真的以為此言善之麽?”


    “所謂外儒內法,強國之道,大抵都是如此。”


    劉大炮聞言先是笑著點了點頭,又瞥了一眼蘇寧銜、沈毅、和慕容老太太,見他們的神色無異,且依然是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便知此等言論恐怕在這一方世界至少並不是什麽驚世駭俗之言了。


    而且好像還真的都在等自己的觀點,想糊弄過去,怕是也不太可能了。


    事實上整個五代,本就是個世家儒門逐漸瓦解的過程,說一句禮樂崩壞倒也確實是沒什麽毛病,即便是原本曆史中尊崇儒學的宋朝,趙匡胤也問過之乎者也有什麽用,趙普回答屁用沒有的驚駭之語。


    整體的思想方麵,此時的大周倒是真的跟宋初很像,正處在一個過渡期,未來國家要朝著哪個方向去走,還真不好說。


    曆史上的北宋在趙光義即位之後無疑是徹底的往儒家的那一套走去了,也確實是做到了民富,北宋民間的百姓之富庶幾乎是封建王朝中獨一份的,但代價也確實是國力的日漸衰弱。


    趙匡胤時期與契丹打仗有過六千人追著十萬人砍的記錄,到了趙光義時期就……說出來都是眼淚了。


    卻是也隻得歎息一聲,甩了點真正的幹貨出來道:“民弱國強這種話,可能是對的吧,但其實說到底,還是個戰爭潛力的動員能力的問題。”


    “這其實有個前提,那就是一個國家的資源生產總量是固定的,民間多留一點,朝廷能動員的就少一點,對百姓剝削的狠一點,國家能動員的力量就強一點。”


    “比如長平之戰之時,論人口、產糧、甚至兵員素質方麵,其實趙國按說都應該是強於秦國的,然而秦行商鞅之法,在挖掘潛力方麵切實已經遠遠趙國,所謂動輒得咎,秦人百姓隨手在街上仍一把灰,都要施以斬手之刑,想要免於刑罰,就隻能上戰場立功勳,將功折罪,這樣的用法方式,卻是連戰場上給將士們的賞賜都省下了。”


    “我朝施政之中,最嚴苛的當屬太祖皇帝時曾短暫實施過的馬政與革政了,凡河北之家,每四戶需養馬一匹,馬弱則接受刑罰,馬死則全家給馬償命,寧可人餓死,不讓馬餓瘦。


    每年每人還要上繳朝廷兩張皮革,而算賦、地稅上繳的糧食還不能少,稅賦之苛,堪稱古今罕有,說是草菅人命也不為過了。”


    慕容嫣則道:“然而太祖與太宗橫掃六合八荒,平定天下,也多賴此策,也正是憑此,才得以開創我大周盛世!”


    “但也是對百姓敲骨吸髓,吸出來的盛世。”


    “世上事本就是如此,漢武帝時天下戶籍人口減半,也不妨礙他的雄才大略,和以此鑄就的強漢雄風,若是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他日契丹胡擄南下,再出個耶律阿保機或耶律德光似的人物,隻怕這天下戶籍,減半都未必止了。”


    劉大炮笑著道:“我沒說你說的不對,我也不是個迂腐之人,事實上,我也是比較推崇法家的治國理念的,不過我也說了,這一切其實都有一個前提,即,一個國家,他的人民所能生產的資源財富總量是不變的前提之下,這裏討論的是國家與百姓誰吃的多一些,誰吃的少一些的問題。”


    “在我看來,去探究固有資源如何分配,這般的論政,無疑是落了下乘的,怎麽分,都免不了要出毛病,暴秦以嚴苛峻法一統天下,可也終究是因此而二世而亡。”


    “正如姑娘所說,眼下燕雲未複,我大周周遭群狼環伺,強軍固然是當務之急,但弱民與強國之間的這個分寸,其實怎麽找,都是找不準的,怎麽做,都必然有人因此而不滿意,為此事而去爭吵,比的無非也是誰的嗓門大,而不是誰說的話有理了。”


    “若是問我,我倒覺得,與其糾結分配,不如想辦法去進行創造,發展才是解決一切矛盾的最好方式,隻要經濟上發展了,國家生產的資源總量一年更比一年高,自然也就不必再糾結分配的問題了。”


    “所以我認為,創造更多的財富,才應該是朝廷真正的首要任務,若是百姓都成了窮鬼,就算是把他們的骨頭榨幹其實也榨不出多少油水。至於這些多出來的財富到底是屬於朝廷還是屬於百姓,那反倒是不重要了,先把肉,爛在鍋裏再說。”


    慕容嫣頗有些失望地搖頭道:“百姓自土地中要收成,這個資源與財富的出產與政策有何相幹?


    若使百姓手中的財富有了盈餘,必然會導致民間良田兼並不止,使富者良田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最終導致朝廷的法令難行,真正的貧苦百姓也未必就能過得安康。


    反倒是不如聚天下之財於朝廷所用,使天下百姓人人赤貧,沒有盈餘,如此,反而能確保國泰民安。”


    劉大炮笑著道:“真的是這樣麽?我看也不盡然吧,農業上來說確實是如此,但工業和商業就完全不同了,天下的事情太大,我也管不了,但揚州總是個商業都市,既然是在揚州做官,我以為就應該嚐試著用工商業的思維來看待事物。”


    “就說我最熟悉的這個公廨錢吧,尋常來說往出一放,一收,衙門賺的是利息,而利息其實也是來自於剝削,衙門多收一點,百姓就少得一點,百姓負擔不起,要麽既賣房賣地,要麽就賣兒賣女。”


    “賣兒賣女的,喏,都在這了,我自問我這樣做已經是竭盡所能了,如果直接賣去妓院,隻會更慘,這還是民妓,若是賣做官妓,那就是草菅人命了,正如你所說,我不管是如何騰挪,這些女子終究是要淪為權貴的玩物的。”


    “然而大多數的老百姓,即便是賣兒賣女,也是不願意賣房賣地的,兒女賣了還能再生,大多數人家家裏還是不止一個孩子的,但若是賣了地,那就不止是一個孩子要為奴了,而那些土地,終究也還是一樣會流入權貴階層的。”


    “說到底,這就是個零和的規則,官府通過損不足而奉有餘來維持運轉,但早晚有一天,不足的那頭會壓無可壓的,但是如果換一個思路呢?


    比如我讓王家村的人用公廨錢做了烤麵筋,不但他們富裕了,公廨錢也還上了,揚州的百姓從此也多了一樣叫做麵筋的吃食,這難道不是比強行征收,逼得人家賣兒賣女,更應該是咱們權貴所為之事麽?”


    “既然,話題都已經說到這兒了,老太君、蘇節帥、沈別駕、還有慕容姑娘,勞煩您幾位跟我來。”


    說著,劉大炮帶著四人來到後院,幾人見狀,也全都很感興趣的跟了上去。


    穿過了釀酒的酒坊,來到了一處棚戶之內,打開了一個大缸,剛一打開,眾人便覺得一股怪味撲鼻而來。


    忍不住道:“這莫非是小熊新釀製的美酒?怎麽聞起來如此的奇怪?”


    “並不是酒,此物,我喚做醬油,乃是用黃豆所製,老太君,此前答應您的,三千傷殘老兵之事,其解決之道就在這醬油的身上。”


    “哦?此物可養三千人?”


    “三萬都不止。”


    慕容老太太眼神一亮,連忙撲了過去,咕咚就喝了一大口。


    然後那一張老臉,就憋得跟紫茄子似的,嚇得劉大炮一跳,連忙取水來給她漱口,折騰了好半天,這才算是倒騰上一口氣來。


    “老太君,此物,可萬萬不是直接喝的。”


    老太太也長舒了一口氣道:“是老身莽撞了,這味道,像是魚露鮮。”


    “魚露鮮?”


    眾人聞言,也紛紛是一驚,紛紛用手指沾了一點,放在嘴裏細細品嚐了起來,同時各個都是一臉的驚駭之色。


    這個時代,其實是已經有醬油的了,叫做魚露鮮、青汁等,是通過魚露和鮮肉經過特殊手法製作而成,乃是真真正正的皇家調料。


    流落到民間的不能說沒有,但一個字,貴。


    即便是如慕容夫人、蘇寧銜這等頂尖的權貴,一年也未必能吃得上一小壺的醬油啊。


    此時看到這麽大一缸的醬油,如何能讓他們不感到驚訝?


    沈毅更是從來就沒吃過醬油,舔了一口仔細咂摸一番,卻驚駭道:“此物之中,居然還有鹹味?你放了鹽?”


    “對,我放了鹽,此物是由黃豆和食鹽發酵而成,甚至不需要黃豆,用榨油剩下的豆渣就行,小麥剩下的麩皮也行,此物風味獨特,用來烹飪食物,可謂風味極佳。”


    慕容老太太一眼就看到了其中關竅,道:“此物,怕是要影響鹽政了。”


    “老夫人果然英明,若非如此,我也不敢說此物能養三萬人這樣的豪言了。”


    “坦白說,我這一缸醬油,用的是私鹽,這一缸的成本也不到一貫,賣的話,想來賣個幾千貫也不成問題,即便是後麵這東西的產量漸漸鋪開,讓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之家,賣個幾十貫,上百貫自然也不成問題,此物,有幾百萬,乃至幾千萬貫的利潤。”


    “當然,小人就是有潑天的膽子,也不敢吞下這麽大的利潤的,鹽有鹽政,鐵有鐵政、酒有酒政、馬有馬政,這醬油,自然也應該有醬政了,


    這醬政具體如何去實施,又該如何分配其中的利潤,自然就應該由兩位大人來酌情商討,但不管怎麽分,這肉,終究是爛在咱們揚州,爛在了咱們江南東路的鍋裏的,對吧?”


    蘇寧銜不爽地道:“休要賣這關子了,我不信你對這所謂的醬政沒有自己的見解,速速說來,莫要調本帥胃口,你是如何想的?”


    劉大炮笑著道:“我的意思,這醬油廠不妨由揚州知府衙門來辦,說來不怕諸位怪罪,揚州的十大鹽商與淮南十大鹽梟,和我的關係都不錯。”


    “這醬油咱們到底是用官鹽來做還是用私鹽來做,說一句大實話,天高皇帝遠,咱們想怎麽做,就能怎麽做。多用私鹽,揚州府衙就多得一些利潤,多用官鹽,就多給朝廷上繳一些鹽稅,多少截留多少上繳,存乎一心而已。”


    “當然了,這筆錢不能揣咱們私人的腰包之中,太容易招惹麻煩,我的意思是,原則上,醬油廠所用工人最好多用退伍傷殘老兵及犧牲烈士家屬,截留下來的利潤,一部分可以作撫恤之用,另一部分,則可以做揚州的公廨錢來使用。”


    “此物所慮者,無非是旁人會不會用私鹽釀私油,說到底,核心在於緝私,此物既是我所創造,又與我在王家村的布局頗有互補,實話實說,咱們淮南地區的私鹽流向,我也是有一定影響力的,這緝私的差事,我的意思是交給我的巡防營來做,我的巡防營也可以用這醬油廠的利潤來養。”


    “如此一來,豈不是則民不加賦,而國用、軍用、府用,都足了麽?此正是我所說的,既富民,又強國之法了,憑此物,我揚州,乃至整個大周,豈不是平白就多了數以百萬、千萬貫的財富資源了麽?


    我直言,慕容姑娘您這一番試探我自是知道何意的,蘇節帥、沈別駕您二位想跟小人聊什麽,我也大抵是能猜個八九不離十的,這醬油,就是我的答案。


    別駕,這場子終究是開在咱們揚州的地界上的,節帥,這醬油重在緝私,緝私就離不開您的支持,。


    我黑心熊有燉肉的本事,能將這肉先爛在咱們揚州的鍋裏,至於我本人到底是文的還是武的,又何必還要分的那麽清楚呢?”


    說罷,劉大炮後退三步,雙手合抱,深深地朝著眾人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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