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有霧。


    日曆上是2019年9月1日。


    《密碼》節目組在酒店15層等魏清越,他打扮很隨意,休閑褲,薄長袖,袖口挽了兩分,穿著鞋幫有點髒的球鞋。


    下車後,上電梯,到15層時走廊的地毯和光線是一個顏色,昏昏的,黃昏的感覺,工作人員,有男有女,在過道裏低聲交流什麽。


    從他下車那一刻,鏡頭就對著他,一路走,一路拍,他也不說話,一直朝前走,鏡頭裏腳步聲尤其明顯,主持人黃鶯時從屋裏出來,先伸出的手:“魏總,幸會幸會,感謝你的到來。”


    桌上放著兩杯清水,玻璃杯透明,魏清越坐下來,笑:“換個稱呼,喊我魏清越就好,”他指了下窗外,“今天霧霾很大。”


    黃鶯時跟著往窗外看,閑聊一樣開場:“天氣不夠好,但你人看起來比我之前在網絡上要明亮的多,也更英俊,英俊得更直觀。”說著她笑起來,“介意大家過分關注你的外貌嗎?”


    魏清越坐在沙發裏,很放鬆的坐姿,他眉毛輕輕一挑,自有他的狡黠:“不介意,我也看臉啊。”


    “貴公司招人看臉?”黃鶯時笑起來,“確實是個看臉的時代,所以,會不會介意大家定義你,比如說,網紅?大家對你的爭議在於,你本身高學曆出身,海歸,標準的學霸,科技新貴,但身為精英卻也跑來做網紅,而且是做最簡單的科普,雖然你出鏡視頻不多,但流量很大,很受熱議和追捧,你自己,是怎麽看待這些爭議的呢?會不會覺得網紅這個形容,格調低了?”


    魏清越喝了點純淨水,語調比坐姿還要放鬆:“網紅這個概念,它本身應該是個中性詞,網絡上的紅人,但可能由於很多原因導致大家現在一提這個詞,覺得貶義屬性更多。對我來說,一個詞語,它的意義既然是人賦予的,那它完全有可能時過境遷,從不好的變成好的,對不對?至於你說簡單的科普,這點我是不認同的。我之所以出鏡,一方麵是因為公司有時候宣傳會需要,另一方麵我自己也很有興趣參與這樣的科普,有朋友專門組團隊做這一類節目,讓大家對科學產生興趣,是難能可貴的。可能,大眾會有一個誤解,就是,聽起來通俗的東西,是很膚淺的。”


    “但你不能不承認,很多時候事實就是這樣的,通俗了,麵臨著難以深刻的困境。”黃鶯時說。


    魏清越道:“科學不是這樣的,大眾覺得這個東西簡單,是因為,我講的你聽懂了,但你不知道我為了要你聽懂,讓你感覺很簡單,這個背後是一個怎樣的過程。而且這個領域,掌握知識的學霸不去占領,民眾希望什麽樣的人去占領呢?養生達人嗎?”


    偶露的鋒芒,藏在末尾近似於戲謔的反問裏。


    “那會不會有利用高學曆和專業知識賺流量的嫌疑呢?又或者說,你有沒有想過,你做過的幾期視頻話題度那麽高,簡單的講,是不是也有顏值的因素影響著它?”黃鶯時把問題又拋給了他。


    魏清越手指撫了撫眉頭,不緊不慢說:“這是兩個好問題。流量這個詞,很明顯在你剛才提問的語境裏,又自帶貶義屬性,我剛剛解釋過了,一個詞的意義,是人賦予的。那我不覺得流量有什麽問題,它就沒問題。大家都在追逐短,追逐怎麽在一分鍾內去獲得最大的感官愉悅,但這個愉悅存在的也很短,促使著大家不停地尋找下一個刷下一個。這個對錯好壞,我不予置評。我自己參與一個視頻,最短的有十幾分鍾,最長的可能有半小時,它依舊可以留住人,願意去看,願意去知道一些正確的知識,也許,會在不經意間提升觀看者的科學素養,這已經是最大的意義。”他半真半假地笑著,“顏值的話,我不至於也沒必要有德不配位的心虛跟焦慮,擔心這個流量僅僅來自於外貌,你這個問題,可能問某個行業的從業人員會更有針對性。”


    這把黃鶯時說得會心一笑,魏清越有種恰到好處的幽默感。她的訪談,不同於財經雜誌對於魏清越的專訪,沒那麽模式化,也沒那麽精致,更多的,是一種碰撞。


    “你的履曆,看起來是非常漂亮的,應該說是年少得誌,迄今為止好像沒什麽失敗的事情。你是91年生人,很快就要到而立之年,你覺得在你身上你們這代人的特質是什麽?”


    “怎麽定義失敗?”魏清越反問她,“用哪個標準去衡量?我不能代表我們這代人。我是個體,還是很渺小的,年少得誌談不上,你要讓我去說這一代人的特質,可能這個東西,問的會比較大,對我而言。”


    黃鶯時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時代總會在個人身上留下些痕跡,比如說,在我念書的時候,老師們很愛討論政治,就是到現在,可能樓下的一群老大爺們聚在一起也還是愛討論這個,可我好像在你們這個年紀的人身上,不太能感覺到這種熱衷,我的同齡人尤其是男性也還是比較熱衷的。”


    魏清越對於不想深談的東西,會巧妙避開,黃鶯時看出他的態度,說:“可不可以理解為,你是個很矛盾的人?”


    “怎麽說?”他換了個姿勢。


    “一方麵,你會關心周圍的人有沒有對科學產生興趣,你的作為能帶來哪些正麵意義。另一方麵,你又保持著和他人的距離,不去做評價,好像是一種漠不關心的態度,你所在的公司的業務範圍本身覆蓋了新能源人工智能自動駕駛這些新領域的技術,不管主觀上動機怎麽樣,但客觀上確實是要改變這個世界的,會讓世界變得更好,會不會職業也在影響著你的性格?”


    魏清越笑了:“主觀動機?錢啊,世界真的會變更好嗎?我不知道,但我不覺得這兩方麵矛盾,即使矛盾,那不是正常的嗎?人總是處於矛盾之中。”


    “你有沒有處於一種很矛盾的狀態之中過?”黃鶯時順手給他續了清水。


    魏清越好像想都沒想,點點頭:“有,我當年出國留學,走之前,是盼了很久的,特別迫切。因為我跟我父親關係很緊張,一直想要脫離當時的環境。後來,真正到了美國求學,反而會有一種放逐感,漂泊感,那幾年過的其實是很枯燥的,我不愛社交,就埋頭做研究,後來回國,一直到現在,反而會有一種落地感。”


    “跟父親關係緊張,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原生家庭曾給你帶來過一定的傷害,有沒有想過,這種傷害要怎麽愈合?”黃鶯時心平氣和地看著他。


    “一定要愈合嗎?一定會愈合嗎?”魏清越笑著問,“愈合不了的東西,我一向認為,那就不要愈合,放那好了,不是每件事情都要個結果,我對這個沒有執念。”說完,停頓幾秒,仿佛又在補充,“當然,也可能我潛意識深處是想要愈合的,但自己意識不到。”


    “你這些話,讓我想起一部電影,《海邊的曼徹斯特》,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電影主題跟你這種態度有異曲同工之妙。嗯,你在科普節目裏,包括今天的談話,我看你整個人都是非常鬆弛練達的,工作中也是這個狀態嗎?也是大家平時通過網絡了解你,看到的這麽一麵嗎?”黃鶯時問。


    魏清越端起水杯,指腹摩挲在清明的玻璃上:“有緊繃的時候,但當我明確感受到壓力的時候,就會想,我應該拋開雜念隻是單純地去認真做就好了,最好的狀態,是像一棵樹的狀態。”


    黃鶯時顯然沒想到他忽然來了這樣一個比喻,笑著問:“為什麽最好的狀態,是像一棵樹?”


    “我高中母校圖書館前,有一棵樹,本來我是從沒留意過那棵樹的,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訴我,那棵樹晚上的時候看起來因為枝葉茂盛黑漆漆的,像個人站在那裏,等到冬天,葉子又掉光。我後來發現,真的是這樣。”魏清越手托下顎輕笑,他想到一個人,一個無論什麽時候想起都會帶起強烈情緒的一個人,“那棵樹其實我在意不在意,它都該生長生長,該凋零凋零,並不是因為我看到它了,它才去發芽或者是落葉,我覺得人做事有這種狀態最好,該怎樣怎樣,那個環境,和風細雨也好,狂風驟雨也好,都要接受的,但不妨礙生長和衰敗本身。”


    “你這都有老莊的味道了,”黃鶯時不得不承認,魏清越雖然是理科出身,但卻有很強的觀點輸出能力,她回到剛才他的一句話上,“你說你不知道世界是不是真的會變得更好,跟你講的樹的比喻,好像又形成了一種矛盾。”


    “人總是處於矛盾之中,話題繞回去了,是嗎?”魏清越比了個手勢,“你可以這樣理解,思想上會有懷疑悲觀,但行動很積極,悲觀的樂觀主義者。”


    黃鶯時笑起來,點了點頭。


    窗外,霧霾依舊很重,重到看不清這個世界,城市宛如海市蜃樓,建立在虛妄之鏡上,魏清越忽然發現采訪室掛著一個鍾表,而鍾表是不動的,時間凝固。


    “你們的鍾表好像壞了。”他指了指牆上,黃鶯時扭頭看看,笑著說:“你是足夠細心的嘉賓。”


    “我習慣留心細節。”魏清越開了個玩笑。


    “沒想到你會很健談,有理科生的縝密,也有文科的感性。”黃鶯時說。


    魏清越微笑:“不健談怎麽上節目呢?幹嘛請我呢?”


    他整個人至始至終都處在一種遊刃有餘的狀態裏,黃鶯時看著他,問道:“我接觸過一些和你年紀相當的朋友,很多人會焦慮,但我在你身上感受不到,這種焦慮並不簡單因為金錢物質方麵的,世俗看,他們已經有了一定成就,你有自己的焦慮嗎?比如說,對未來的不確定?”


    “焦慮這個話題已經被談的夠多,我想,我們就不必再講這個焦慮了,再製造焦慮了,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魏清越對自己不想談論的話題,又避開了。


    黃鶯時卻繼續追問:“在你的經曆之中,什麽都能這麽豁達地消化掉嗎?有沒有不能跟自己和解的事情?”


    問到這,魏清越才停頓了那麽一會兒,他拿起杯子,靜靜喝水。


    “愛情吧,”他忽然說,黃鶯時愣了下,鏡頭依舊對著兩個人,“不能擁有愛情,是很容易讓人耿耿於懷的事,至少對我來說是。”


    “你確定要談這個話題?”黃鶯時眨著眼看他。


    魏清越領會到她的細膩體貼,他就像說笑一般帶過去:“點到為止就好。”


    訪談幾十分鍾,魏清越說了很多,結束後,又有幾句寒暄話,“辛苦”之類不絕於耳。他明顯帶著疲倦,一種結束後立刻就會浮現的倦怠感。


    走廊裏,還是黃昏顏色,他走出采訪室,黃鶯時正跟工作人員交代什麽,她記者出身,寫過專欄,做過一段相當長時間的主筆,成為知名雜誌副主編,手下出過很多爆款文章,采訪魏清越,今天其實有很多地方是沒問到痛點的,魏清越這個人,想談的會很認真地談,不想談的,要麽不接話,要麽帶到別的話題上,唯一亮點在那句“愛情”,但黃鶯時沒抓住隱私這個點窮追猛打。


    魏清越很愛喝清水,臨走前,去了趟衛生間,出來時看見一個急忙走過的身影,他就跟了那個身影幾步,這天,是2019年的9月1日,高一新生開學通常都是這個日子,但那是12年前的事。那時候,還沒有微信,很少有人知道智能手機是什麽,不淘寶,不點外賣,他們隻能拿著錢去買東西。沒有網紅這個詞,沒有流量這個詞,還沒發生那麽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世界好像是個很古舊的世界。


    這在他的計劃之中,見到這個身影,接受《密碼》的邀約,上節目,說的每一字,都是為她而來。


    事情就是這麽簡單。


    他的表情,28歲的樣子,和少年時一樣,魏清越想,你怎麽混的,捉刀客同學,我以為會是你來問我算法和價值觀,什麽都沒有,但我賭你會偷看我的采訪視頻。


    魏清越沒有想象中的震驚和悲傷,他隻覺得很高興,在28歲的某一天,見到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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