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最終被保安轟走,魏清越一直站那看,最後,他目送男人遠去,才買了水回操場。


    已向暮春,風暖花香,這幾天都是晴好天氣,空氣中滌蕩著隱約的一股熱流。魏清越這個人耐冷不耐熱,大家都還穿長袖,他早換上白色短袖了,男生手臂上的青筋,隨著擰瓶蓋的動作賁起,他又長高了。


    人群裏,很容易發現江渡,她是最文弱的那一個。魏清越趁下課的混亂,喊住了她,大家三兩作伴,正往回走。江渡轉身,一張臉,白剝剝的,沒什麽血色。


    她有點緊張,僵硬地站那不動,魏清越永遠比她自然悠遊,他很直接:“我有事想問問你。”


    你是我班主任嗎?江渡心裏小小地反抗了下,明明,她高興得不得了,但臉上,卻隻是個很鎮定的樣子:“什麽事?”


    “你父母呢?”魏清越果然夠直接。


    江渡愣了愣,搖頭說:“不知道,我外公外婆從來不提他們的事,我也沒見過。”


    魏清越一臉匪夷所思的表情,他懷疑,江渡可能是老人撿來的棄嬰?念頭一閃而過,他說:“還記得書店裏見過的那個中年男人嗎?就是,那次下雨我們在書店碰見了,還記得嗎?”


    細節很惡心,魏清越沒提,江渡那個表情顯然是知道他說的誰:“記得,前一段時間我跟張曉薔還有劉小樂,在學校看見他了,劉小樂說他是個變態,讓我們小心點。”


    魏清越想了想,沒跟她學全男人的話,怕嚇到她,可光是男人知道她姓名的事情,江渡已經一臉驚駭了,那個表情,像忙忙亂亂在陽光下亂跌的細塵:


    “他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呢?我都不認識他。”


    魏清越不知道,但他腦子清醒無比:“學校公示欄和光榮榜經常會貼學生姓名,那麽多人,應該不至於緊盯著你。你沒單獨上過宣傳欄,這個被注意到的概率很小,先跟學校反映下,周末回家再跟你家裏人說說。”他皺了皺眉,“那人手臂上有針眼,我懷疑,他吸/毒,做出些違法犯罪的事情不足為奇。”


    吸/毒……這種隻有小時候在看普法欄目劇才能看到的字眼,忽然入耳,江渡臉色雪白雪白的。


    “別怕,周末我送你回家,周日晚自習讓你外公再送你過來,這段時間,注意一下。”魏清越衝她微微一笑,把水塞給了她。


    江渡怔怔地抱緊了水,倒不怕了,人瘦瘦薄薄的,嘴角抿出個青澀的弧度:“我在學校附近坐公交,有梅中的人跟我一個方向。”


    “放學你在校門口等我,等你看到我了,我們一前一後去站台,不坐一起。”魏清越笑,頓了頓,“你總跟我避嫌什麽呢?我們不已經是朋友了嗎?”


    江渡便低頭看腳尖,忍著係鞋帶的衝動:“沒有,就是覺得不大好,我怕別人說我。”


    “說你什麽?要說,也是說魏清越是不是在追江渡?”他那麽自然地脫口而出,說完,自己好像也意識到不是那麽妥當,很快遮掩過去,“我開玩笑的,周末放學見吧。”


    操場上,江渡抱著水一個人站了那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往回走,水在懷裏抱出了溫度。


    時間一秒一秒過的,捱到周五黃昏,天空燒起一大片晚霞,滾滾上來,色彩橫流。江渡有意避開人最多的那十分鍾,拎袋子出來,遠遠的,一眼看到了高高的魏清越,書包一根帶子在肩,斜斜垂墜著。


    等走近了,魏清越無聲笑笑,算是打招呼,江渡迅速瞥他一眼,幾乎是麵無表情地從他跟前過去了。


    魏清越好笑地跟在她後麵,真的是一前一後,到了站台,裝作不認識。


    上車時,嘻嘻哈哈的學生一陣擠,江渡最怕跟人擠,總是很禮貌,魏清越在她身後看不下去了,再不上去,隻能等下一班,他從背後索性推著她往上擠,江渡回頭看一眼,他眼睫一垂,也沒什麽表情。


    車上當然沒座位了,肩磨著肩,背蹭著背,江渡習慣抓後門附近的欄杆,魏清越就在她後頭站定了,拽著把手,他肩頭的書包有點鬆落,碰到她的手肘,隨著他身體的輕微晃動,一下下的,來回那麽碰著她的手肘。


    江渡不動,知道魏清越離她很近,她沒提醒他,你的書包總是碰到我。


    身旁全是嘈雜的談話聲,她卻覺得世界很寧靜,像大海深處。


    公交車停了一站又一站,學生漸少,車裏的大人則一直沉默地看著外麵紅紅綠綠的霓虹亮起,他們表情麻木而疲憊,深曉人事的態度下卻不知道嘰嘰喳喳的少年們到底有什麽可高興的,也不知道在這樣尋常的一班車上,一顆心,能因為一個人而悸動到什麽樣的程度。


    魏清越就一直站在她的身後啊,江渡默默地想,他不是第一名,不是女生們都花癡議論“好帥啊”的什麽校草,她從不跟著別人去熱烈探討他的名字,她也從不表現出對他有分毫的關注,他隻是魏清越而已,慢慢生長在她一個人的心裏,根須蔓延,枝幹茂盛,漸漸深紮在她的整個世界裏——哪怕他僅僅是路過梅中,很快就要奔向遠方。


    又真實,又夢幻,他說我們不已經是朋友了嗎?他跟她的友情,是混沌不清的,正是因為不夠明朗,所以她可以有一點點綺麗的心思。


    離家還有一站路時,學生下完了,大人也下了很多,空出座位來,魏清越拽了下她粉色衛衣的帽子,示意她坐下。


    塑料袋弄的嘩啦嘩啦響,像驚醒夢中人,江渡不怎麽背書包,買衣服專賣店給的袋子就成了書包。


    她又跟魏清越坐在一起了,好像,寒假的那一次,還沒回味完,驚喜又不期而至,她甚至有些害怕,害怕自己把好運一下用光,以至於以後沒了著落。


    魏清越沒說話,他坐在兩個連座的外麵那個,一條腿,習慣性彎搭在另條腿的膝頭,抱著肩,不知在想什麽。


    那這樣就很好了,江渡也不說話,她扭過頭,窗戶是開著的,萬丈紅塵平地起,近處有高樓,遠處有高樓,到處都是繽紛的光,籠罩著整個城市。


    各種各樣的聲音從窗戶那源源不斷湧進窗戶,商鋪的土嗨慢搖,年輕姑娘們的歡笑,出租車司機的罵聲,還有隆隆的汽車奔馳聲,熱熱鬧鬧,蒸蒸騰騰,匯成一條旺盛的河流,在城市淌著,每一個夜晚都是如此。


    外頭是多麽實實在在的生活啊,她卻喜歡魏清越,喜歡著一個少年……肩頭忽然被人碰了碰,魏清越打斷她神遊天外的思緒:


    “是這一站?”


    兩人下了車。


    穿過一條熱鬧夜市,百十米左右,盡頭就是江渡家所在小區。


    小區的櫻花正在怒放,燈光下,是雪白的團子,其實白天看起來微粉,花瓣順風撲到臉上,像跳躍的蝴蝶,江渡擺了擺手擋住,她學外婆那種客氣的陳辭:


    “魏清越,要不在我們家吃過晚飯再走吧?”


    魏清越一點都沒客氣,他直接說“可以”。


    這下輪到江渡一陣錯愕了,她從沒把男生往家裏領過,她也從沒想過這麽招呼別人,對方會同意,不是應該說“不了不了”嗎?


    都沒跟外公外婆提前說,也沒辦法再跟魏清越說“我就是客套一下”,江渡勉強笑笑,說:“我們家麵積不算大。”邊說,邊一臉糾結地往單元樓走去,想著開門後怎麽跟外公說。


    “有什麽特別涵義嗎?”魏清越提了下書包。


    江渡抬眉:“嗯?”


    他眉頭微蹙:“你跟我說你家麵積不大,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江渡偃旗息鼓說,想了想,補充說,“意思就是你別笑話,我聽別的同學說,你們家住那種很高級的小區。”


    “高級個屁,你聽那些人扯淡。”魏清越說這話時,戾氣就上來了,語氣輕蔑。他就是頭沒長成的小野獸,毫無顧忌,順著本能,在某個時刻宣泄著自己的壓抑。


    這弄的江渡很尷尬,她看看他,幸虧進樓道了她可以跺腳掩飾一下這份尷尬,聲控燈亮了。


    篤篤地敲門,她說:“外婆,是我。”


    裏麵傳來人聲,門一開,外婆的笑容流動地慢起來:“寶寶,這位是……”


    江渡語氣做到了極致,她能裝的極致:“同學,我們學校每次考第一的都是這位同學,魏清越,他送我回來的,他回家也沒人做飯,我就留他在咱們家吃飯了。”


    話裏好幾層意思,江渡不知道外婆領會了沒,飯桌上,可千萬別問魏清越爸爸媽媽的事。


    “哦……那什麽,孩子快進來。”外婆熱情地招呼起來,其實,老人是非常意外的,也沒鬧明白為什麽江渡突然被男同學送回家。


    “飯差不多齊了,洗洗手,這就能吃飯。寶寶,你告訴同學在哪兒洗手。”外婆給魏清越拿了拖鞋,讓他換上,轉身進了廚房,不知跟正在忙的外公會說些什麽。


    江渡領魏清越到衛生間,她指了指,靦腆說:“這裏可以洗手。”


    真是每一寸空氣裏都彌漫著尷尬,隻有魏清越不尷尬,他洗了手,抽出幾張紙擦幹淨丟進了垃圾桶。對房子擺設稍作打量,轉頭坐在了飯桌前。


    “你在這等等,我進去看看。”江渡快速丟下一句,也鑽進了廚房。


    廚房不大,一下進來三個人,顯得逼仄了。


    “學校門口最近有變態,所以,男同學順便送我回來。”江渡幹巴巴解釋說,她無意揪著衛衣,“你們待會兒別問他父母的事,他跟他父母關係很差,隻能問學習。”


    外公在盛湯,笑眼瞟過來,說:“江渡現在就領男朋友回家啦?聽說還是學校裏的第一名。”


    “外公,您說什麽呢?”江渡大驚失色,急的臉通紅,“人家聽到會生氣的。”


    “怎麽了,我孫女兒漂漂亮亮又懂事,正配第一名。”外公性格開朗,能開得起玩笑,江渡嬌嗔瞪他一眼,說,“您再亂說,魏清越就不留我們家吃飯了。”


    “好好好,不說就不說。”


    外婆也瞪了老頭子一眼,說:“你別跟人孩子亂扯,人是第一名,學習那麽厲害怎麽會早戀?我們寶寶也不是這種孩子。”


    不知為什麽,外婆對外公此刻的行為似乎特別不滿,語氣裏有非常明顯的不快。


    這話一下敲打在江渡緊繃的神經上,她往上擼了下袖子,開始幫忙端菜。


    果然,外婆說的都是最安全的話題,她打量著魏清越,一麵給他夾菜,一麵說:“孩子,別見外,多吃點兒都是家常菜,你們都是好同學,有空常來玩兒,江渡得向你學習,在梅中能考第一名是真聰明。”


    魏清越淡淡地笑:“江渡也很聰明,語文我經常考不過她。”


    “哎呀,她有點偏科,你肯定門門功課都念的好,要不然,怎麽能考第一?能考第一的那都是智商高的孩子,江渡沒那麽聰明的。”外婆聽魏清越誇江渡,很高興,但不忘替江渡謙虛下。


    外公跟魏清越聊的就很具體了,他問魏清越打算學什麽專業,這個成績,是不是可以保送清華,魏清越說:


    “我出國,不打算在國內念大學。”


    外公那個表情,一下變得有點微妙,他覺得,成績這麽好當然應該報效祖國,要是出國不回來報效洋鬼子去了,那國家真是白培養人才。


    江渡唯恐外公講出什麽讓魏清越不舒服的話來,生硬地打了個岔,對外公說:“今天的魚湯特別鮮。”


    魏清越看她一眼,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說:“我很久沒吃過這麽可口的飯菜了,謝謝爺爺奶奶。”


    外公是那種很得意自己廚藝的老頭,一聽魏清越這麽說,來了精神,跟他長篇大論起做菜的門道,聽得外婆在桌子底下題他一腳,娓娓說:“孩子們有幾個對做菜有興趣的,吃著好吃就行了,就你老頭子話多,也不管人孩子愛聽不愛聽。”


    外公很聽外婆的勸,收斂了幾分,嘴裏隻說著讓魏清越盡管吃。


    魏清越一直拈著筷子笑,又看了看江渡,女生幾乎不說話,就在那斯斯文文地吃東西。


    這就是江渡的家,還有家人,他有短暫地失神,是不是每個同學的家都差不多是這樣的?


    既然是學生,剩下的話題全部圍繞學習,老人問他理科實驗班是不是競爭特別大,是不是同學都很聰明,是不是老師配備的跟普通班不一樣……但凡感興趣的,老人幾乎問了一遍。


    問到最後,江渡都不好意思了。


    吃完飯,本來該江渡收拾飯桌,外公拖地,今天例外,老人讓她下樓送魏清越到小區門口。


    外公外婆站在門前,反複囑咐魏清越回家注意安全,並且,堅持看兩個孩子下了樓,才關上門。


    江渡忘記換鞋,還穿著冬天的棉拖鞋,毛茸茸的。


    兩人走在小區裏,一抬頭,就能看見千家萬戶亮著的燈,而江渡的家,不過是這無數燈盞中的一盞,並不特殊。


    盡管如此,在魏清越抬頭掃望時,一個清晰的念頭還是躍入了腦海中:


    從沒有人為他亮起過一盞燈,等他回家,這萬千燈火裏,沒有一盞,是真正屬於他的,他的在哪兒,他不知道。


    “你吃飽了嗎?”江渡還是有些拘謹,直到此刻,她都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魏清越,來她家裏吃了一頓飯。


    這其實細究起來,沒什麽特別的地方,她去王京京家吃過飯,王京京也曾在初中給男同學過生日去對方家裏吃過飯。


    魏清越沒回答,他反而靜靜問江渡:“我從初一開始,就一直收情書,我知道很多女生都喜歡我,你猜,她們都喜歡我什麽?是因為我成績好,還是因為聽說我家裏有錢,或者,是女生們認為的長得很帥?你說,她們要是見過我被我爸打到爬不起來,像狗一樣的情形,還會覺得我很帥嗎?還會喜歡我?”


    江渡一下被問的失語,有什麽情緒,像潮水一樣,有力地,不斷地,狠狠撞擊衝打著胸膛,一遍又一遍,她被他說的眼睛發酸。


    “是你爸爸對你不好,不是你的錯,你不要說自己像狗一樣,你,”她胸膛微微起伏著,努力去正視他的眼睛,“你比我們大部分人都優秀,我們無論學習,都不會像你那樣,真的,這是你爸爸抹殺不了的事實。”


    她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匆匆幾句,聲音都是顫抖的,因為需要看著他的眼睛,表示最起碼的尊重,和真誠。


    魏清越卻笑了,笑的不可捉摸:“你真有意思,江渡。”


    江渡訕訕地瞧著他,實在搞不懂魏清越剛才是不是真的難過,因為他現在笑的真的一臉無所謂。


    夜市燈火通明一條街,隱約喧囂,煙火氣仿佛就凝聚在城市的上空,傳過來,傳到四麵八方去,可以傳到疊疊暗雲裏去。


    魏清越其實不怎麽習慣那些味道,夜市的味道,他說:“你欠我的人情已經還了。”


    江渡疑惑地看著他。


    “我送你回家,你留我吃飯,我們兩不相欠,我不喜歡欠別人情分,那樣很麻煩。”


    他輕飄飄解釋,江渡有些失落,她低聲說:“沒必要算那麽清的,最起碼,我們都是一個學校的校友。”


    不覺間,走出小區,江渡從兜裏掏出一張紙幣,遞給他,魏清越笑了:“你幹什麽?”


    “你是因為送我回家才需要花打的錢的。”


    “不剛說沒必要算那麽清嗎?”魏清越永遠能在言辭上占據上風,他把錢輕輕推回去,“你最好問問你外公你父母的事情,跟他談談,那個男人可能隻是不知道從哪兒搞到你名字,不過,你自己還是要多當心。”他嘴角扯了扯,“如果你外公不方便接你,我都可以送你回家。”


    江渡根本沒把變態男人放在心上,她鼻腔驀地一酸,為他最後的話。


    埋下頭,看著地上自己長長的影子,小聲說:“可是,你也不能總送我啊。”


    “你怎麽知道我不能呢?”魏清越似笑非笑地一提書包,看看遠處駛來的出租車,“我得走了,你回去吧。”


    江渡輕輕“嗯”一聲,她看著他上車,魏清越邁開長腿坐進了副駕駛,係上安全帶,窗戶半張,他看見江渡還站在原地,他沒動,沒做什麽揮手再見的動作,隻是看了一眼。


    而江渡,在車子走了之後,還站著,好像她可以一個人永遠地在某個地方站著,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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