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耳熟的姓名,魏清越看了女生兩眼。


    陳慧明在走廊大聲地哭訴,這一鬧,一班二班的人都聽到了,有人拉開窗戶往外探頭。張曉薔隻好安撫她,說肯定有什麽誤會雲雲,正勸著,小許老師人過來了,簡單問清楚情況,進班後,讓兩個當事人都出來。


    因為江渡是語文課代表,陳慧明已經自動帶入小許會偏向他,恨恨站那兒,心中滿是不服氣,脖子一梗,說:“許老師問她吧。”


    江渡沒有添油加醋,把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先承認錯誤。這讓陳慧明更討厭她了,裝,你接著裝,她陰沉沉地看著江渡。


    小許是個好脾氣,對兩個女生的矛盾耐心開導幾句,讓大家各自回班。陳慧明坐下時,她的同桌分明聽到一句“賤人”,抬頭看看她,又事不關己地低下頭繼續寫資料了。


    這件事,看起來確實是江渡反應太大,玻璃心,王京京回來後知道了這事兒,覺得蹊蹺,忍不住問江渡到底是怎麽了。


    “我以為,她偷看了信,所以才沒控製住自己,”江渡勉強笑笑,“是我做的不對。”


    王京京一臉的釋然:“害,這也值得那麽緊張?就算她看見了,我大方承認沒什麽大不了,當然,她要是敢偷看,我肯定罵她,我能罵她一天不帶重樣的!”


    這個江渡信,王京京非常潑辣,她連忙壓她的火:“別,陳慧明沒偷看,是我搞錯了。”


    王京京卻認定江渡是為了自己隱私,而受陳慧明的氣,硬要放學後請她吃食堂的肉夾饃,江渡有些愧疚,她知道自己不是,至少第一反應不是。她僅僅是怕自己心底不為人知的秘密,被人窺破。


    窗戶沒關嚴,風呼嘯的聲音像洶湧的海浪,小許說天氣預報有雨夾雪。時間可真快啊,她忽然有些傷感,冬天說來就來了。


    晚自習下課後,本來混在人群都下來了,江渡忽然想起什麽,又噔噔噔跑上樓。


    班裏有兩個女生沒走,一邊閑聊,一邊鎖門。


    “你知道嗎?陳慧明說王京京也給魏清越寫情書呢。”


    “笑死人,現在什麽阿貓阿狗都敢上去給魏清越寫情書了,也不知道人家煩不煩,蒼蠅似的,一擁而上,自己什麽條件心裏真的沒數嗎?”


    “沒辦法,沒自知之明的人總是很多。”


    兩人笑起來,沒留神江渡又折回往這走,等看見時,麵麵相覷對視一眼,分明是在擔心江渡聽到沒有。


    江渡確實聽見了,她沒說話,隻是過來主動打了招呼,說:“窗戶沒關好,夜裏可能會下雨夾雪。”


    其中一個女生尷尬地笑笑:“江渡,你可真細心,我們都沒在意。所以,你是回來關窗戶的?”


    班級人多,哪怕是天冷了,有個別窗戶也開那麽一點透氣。


    江渡點點頭,女生忙說:“那你鎖門吧,我們先撤了。”說完,兩人急匆匆走掉,留江渡一個人呆立了幾秒。


    等她回神,踩著桌子上去,踮腳把最後一扇窗戶關死了,再下來,江渡掏出紙巾把腳踩的地方反複蹭了幾遍。


    前後檢查了一遍,她才放心地出來,班級的鎖有點澀,兩指用力,膈的手疼也沒鎖上。江渡憋的臉通紅,馬上樓層要熄燈了,她彎著腰,想看看怎麽回事。


    “


    “打算撬鎖?”


    身後忽然傳來魏清越的聲音,江渡後背跟著一僵,她不由抬頭,拘謹地說:“沒,我是想鎖上。”腦子裏回蕩的卻是那兩個同學的對話,她的目光,瞬間黯淡下去。


    魏清越聞言,直接把她撥開,啪嗒一聲,輕而易舉鎖上了,他低笑:“你真的沒什麽力氣啊,想起來了,你軍訓都是坐著的。”


    話裏有幾分戲謔,江渡頓時臊得不行。


    當時,她天天坐操場邊,很多人都知道二班有個女生不參加軍訓,但還要坐操場,這在某些人看來,蠻矯情,不參加就是不參加,你還坐個什麽勁兒呢?


    她想解釋解釋,自己心髒不好,動過手術的,但又怕魏清越覺得自己裝柔弱,猶豫片刻,隻說了句:“謝謝你幫我鎖門。”


    聲音聽起來有些低落,魏清越瞄她一眼:“你跟同學吵架了?”


    啊?江渡吃驚地抬頭,有些結巴:“你,你怎麽知道?”


    “我跟張曉薔回來時,你那個同學,在走廊裏跟張曉薔訴苦。”


    江渡的臉瞬間白了,好像有什麽東西被人猛地攥住。


    魏清越見狀,笑了:“別怕,我雖然談不上了解你,但直覺看人很準的,我知道,你不是你同學說的那樣。她下次再這麽說你,你找她當麵對質。”


    江渡難以置信地看著魏清越,他說,我知道。其實,就這三個字,足夠了,所有所有,她對他的一切情愫,不需要他的回應,隻這一次的理解,就足以告慰她整個青春歲月。天知道,她有多麽感激他這麽說。


    走廊裏灌進風,江渡愣了愣,忽然意識到走廊的窗戶也沒人關,她連忙跑過去,抓緊咣咣咣拉上幾扇窗。


    魏清越在身後看著她,正要提醒,熄燈了。


    果然,女生低呼了一聲,他掏出手機,學校是不準帶手機的,當然,2006年的時候,高中生也很少配備手機。


    魏清越的手機是最新款,他打開手電筒,前方,便有了一束光芒。


    “關窗戶做什麽?”魏清越示意她過來跟自己一起走,江渡卻怔住,很黑,但魏清越本人好像就成了一道光,光太亮,她從未靠近過,這一瞬,更多的竟是不知所措的膽怯。


    “江渡?”魏清越有點疑惑地喊她,見女生不動。


    她默認能配和魏清越並肩的,應該是張曉薔那類女生,優秀,自信,明朗,不像她,像縮在角落裏的小蝸牛,背著殼,隻想安全平靜地呆在自己的世界裏。


    身子發僵,最終還是跟他保持了一點距離。男生身上的蘭花香,幽幽傳來,江渡懷疑那是某種洗衣粉的味道。兩人的衣服不經意摩擦了一下,輕輕的碰觸而已,江渡抿著嘴,每一根神經,每一個細胞,都緊繃繃的,心早不是自己的了。


    “你剛關窗戶做什麽?”魏清越又問她。


    沉默終於被打破,她盡量用一種正常的聲音回答:“許老師說,會有雨夾雪,如果半夜飄進來可能會結冰吧。”


    魏清越就又笑了一聲,不知什麽意思。


    江渡頭皮一陣發麻,心裏忐忑:他是不是覺得我很偽善,這樣顯得我刻意賣弄自己好心?早知道,說是因為隨手一關就好了……女生糾結後悔地要命,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不加思考就實話實說了。


    出了教學樓,一陣冷風來,直噎的人喉嚨發緊。魏清越穿的還是很少,他把手電筒關了,說:“你自己能回去嗎?”


    太短了,好像幾秒鍾就走完了這段路,江渡從來沒這麽希望過走廊最好有幾公裏,能和他多走一段路。


    她“嗯”了聲,說:“今天真是謝謝你。”


    風冷颼颼的,江渡看看天,有點靦腆地鼓起勇氣,“天氣預報說,有雨夾雪,要是穿的少容易感冒,感冒很麻煩,雖然是小病但頭昏腦漲很不舒服。”


    都沒辦法說出口,你要天冷多加衣。


    女生把話說的曲折委婉,心思隱藏在風裏。


    “我那天挨訓,你在陽台對麵幸災樂禍了吧?”魏清越不知怎麽的開了個玩笑,那天,他看到了江渡,其實他早知道她在對麵住著。一次無意看到女生拿著晾衣竿費力地把毛衣挑上去,滴答滴答,水跟沒擰似的,他這才明白江渡是真的沒什麽力氣。


    江渡又是一驚,她慌慌的,一時間,謊也臨時撒不出來。


    “我沒幸災樂禍,真的。”江渡麵紅耳赤地說,大腦急速運轉,“那天,很多同學都看見你了,我就是跟大家一起看看怎麽回事,真的沒有想看你笑話的意思。”


    女生的情態,魏清越覺得似曾相識,朦朧飄忽,有種惘然感,他不知道這一瞬間的情緒從哪裏來,跟她道別後,回到宿舍,在嘈雜紛亂的嬉笑聲中,更無從分辨回溯了。


    直到,第二天,真的雨夾雪,鉛色的雲布滿天空,冷雨裹挾著雪花,融進校園裏每一塊方磚,林海洋突然又找到他,給他送來一封書信。


    魏清越本來以為,他不會再收到這種信了,畢竟,中間隔了很久。


    一樣的封皮,一樣的信紙,還有,一樣的字跡。


    當時,王京京看完這第三封信,歪頭咂摸,問:“江渡你在編小說啊?我家裏哪有什麽香椿樹?”


    江渡早料到王京京可能會心存大大的疑惑,她鎮定回應:“這樣寫,比較親切,娓娓道來我覺得比較好,你覺得呢?”


    王京京撇嘴說:“我覺得?我覺得你一直跟老太太呢,絮絮叨叨,盡說無聊的事情,要不然,抄情詩給他吧?抄那種大家都沒讀過的,特別有才的那種?你一定讀過吧?”


    “可那些是別人寫的。”江渡總會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堅持。


    王京京不太能理解她這種想法,說:“那有什麽,寫作文還允許引用名人名言呢。”


    “這是信,不是作文,信要寫最真實的東西。”江渡不肯讓步,這種時候,她倒倔的像頭驢子,雖然王京京不懂為什麽把倔脾氣比作驢,她沒這種生活經驗。


    但她小嘴叭叭的,最會反駁了:“我家沒香椿樹,這也不真實啊!”


    江渡一下語塞,頓了頓,說:“藝術的真實。”


    “你可拉倒吧,都什麽呀,真是笑死我了,江渡,你其實很搞笑啊!”王京京哈哈大笑,笑完,還是很高興地把信謄了,謄到最後,又忍不住嘟囔起來。


    信給魏清越時,天氣惡劣,晚自習下課後大家縮著腦袋,叫嚷著“凍死了”往寢室跑。有人特別懶,每天不打熱水,今天借這個,明天借那個,或者索性不洗腳直接鑽被窩。魏清越雖然不拘小節,但基本衛生還是講的,他睡上鋪,洗漱完爬上床,穿著單薄的睡衣,坐那看信。


    宿舍男生最愛聊的,永遠是女生。魏清越平時會沉默地聽,沉默地笑,很少摻和這種話題,但話題本身是有吸引力的,他的對鋪,那個男生,個子不高,瘦瘦的,一臉青春痘,有幾次提起過江渡。


    令他意外的是,宿舍其他男生對江渡居然也有印象,說她是真美女,就是看起來身體不太好一陣風能刮走的感覺,有人開玩笑,喊她林妹妹。


    這是他也認識的女生嗎?魏清越總覺得男生嘴裏的江渡,和他認識的那個,不是一個人。


    他其實不怎麽記得那些細節,跟她每次打照麵,魏清越都是隨口說點什麽,對他而言,她隻是有點交集的校友。要真讓他回憶,他到底和江渡之間說過什麽,能想起的,不過三分之一。


    宿舍十一點準時熄燈,魏清越把手機上的手電筒打開,旁邊,男生們在說著女生。


    “見信好。


    很久沒給你寫信了,希望你一切都還好。我想,你應該一切照舊吧?期中考試你還是第一,大家都在議論你,你的名字,代表著無上光榮。


    時間過的很快,不知不覺,這一秋,又過了。冬天總是顯得格外漫長,而且,穿的臃腫。我不是很喜歡冬天,不過如果是下雪天,守著個小火爐,跟家人在一起烤點紅薯板栗,外麵風雪紛紛,那種場景我還是很喜歡的。但教室裏不盡如人意,很冷,最討厭值日了,板凳硬硬的,桌子硬硬的,掃把舞起來時灰塵就飛在眼前,冬天的灰塵為什麽這麽多啊!落在桌子上,用麵巾紙擦不幹淨,必須用濕巾,有的同學喜歡用書啪啪來回掃幾下,就坐下了,那樣真的能弄幹淨嗎?我們班同學還挺喜歡這樣的,不知道你都怎麽擦桌子和板凳。


    也許,冬天最大的樂趣,就是可以期待新年期待春天了吧。說起春天,我家以前的院子裏種過香椿樹,春天一到,家裏人就會掐最鮮嫩的香椿芽,可以跟雞蛋一起炒,也可以和豆腐一起拌,顏色嬌嬌的。香椿芽的味道吃不慣的人會覺得怪,習慣了,就會聞到一股特別的香氣。可惜的是,後來,我們搬了家,再不能在春天的時候掐香椿芽,也再不能見屋簷下年年來做窩的燕子,雖然現在住的小區,更整潔,上學更方便,但我還是更懷念以前的院子。最重要的是,那時候,我家裏人沒那麽老,我長大一歲,他們就要老一歲,等我念大學了工作了……其實我都不太敢想這些,真是沒有比時間更無情的東西了。


    對了,圖書館附近的那棵大樹,葉子幾乎掉光,它枝幹扭扭曲曲的,突然就是種很絕望很幹枯的氣質了,完全不同於枝繁葉茂時的盛氣淩人。它之前還能嚇到我,現在不會,我反倒對它生出一點憐惜,畢竟,那附近就它一棵孤零零的樹,旁邊是小花壇,花很多,但和它都不是一類。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體會,和別人不是一類人時,總覺得哪裏空落落的。比如,別人都有的,你卻沒有。當然,我不是說自己就是那種喜歡自怨自艾的人,我隻是覺得,有缺憾,雖然不至於痛入骨髓,但有的時候,會覺得空,像哪裏缺了一角,無法補全。


    不知怎麽搞的,今天這封信,我寫著寫著就自帶一種悲觀的味道,絕不是我本意。可能隻是因為晝短夜長,人就容易胡思亂想。我想,你一定不是我這樣的吧,你一定目標清晰,計劃明確,聽說你打算出國,會去很遠的國家念書吧?如果很喜歡那個地方,也會留在那個地方吧?不知道你有沒有留戀的家人在這裏,也不知道梅中有沒有讓你留戀的地方。我很喜歡梅中,非常喜歡,能到這裏來念書我覺得自己很幸運,我想,以後無論我到哪裏去,將來變得有多老,我都會懷念梅中的一切。


    最近真的挺冷的,大家都添衣服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有的人不怕冷,穿的很少,好像也不怕生病,但我聽家裏人說,年輕時穿的少,老了會得關節炎,關節炎很痛苦的,真的無法想象不能自由自在奔跑走動的感覺。所以,我們的骨頭既然要用一輩子,還是愛惜地用比較好吧(隻是我的個人想法)。


    這是第三封信,不知道你會不會看到,每次動筆前,其實我都會想這個問題。無論如何,我還是希望你可以看到,當然,如果讓你感到困擾,或者是厭煩,我不會再寫(這是我突然意識到的一個問題,我不希望你討厭我,奇怪的是,我以前竟然覺得隻要寫出來就好了,完全沒想過,你會不會煩,是我太自私了)但我此刻都不知道前兩封你是否看過,所以,這些擔心也許也隻是自說自話。


    但不管怎麽樣,最後,想跟你提前說一句“新年快樂”,還有,“新年健康平安,成績一如既往”。這個祝福,每年都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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