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中的開學季,總是很熱鬧。


    大門口扯著歡迎新同學的橫幅,換下了已經宣傳一暑假的高考狀元。


    但光榮欄那裏擠滿了新生家長,人頭攢動,中年人的眼睛裏閃著難得光芒,指著玻璃框後的一個個名字,清華啊,北大啊,複旦啊……家長們交口稱讚,仿佛那是自家孩子三年後能觸及到的美好未來。


    外公也在那看,他身板硬朗,穿的幹幹淨淨,保持著一個退休老工人的體麵。他被人碰擠著,但依舊往前伸著脖子,極力想看清光榮榜上的學子們。


    “老頭子,別老擠在這兒,看看孩子分哪個班了才是正經事兒。”外婆開始拉扯老伴。


    高一沒有重點班,全是普通班,按入學成績依次排,排到頭了,再從一班往後順。


    “寶寶,看到自己在哪班了嗎?”外婆在人群裏找到江渡,兩個姑娘緊緊挨在一起,在那找自己姓名。


    王京京忽然尖叫一聲,然後猛烈晃起江渡的手臂:“二班!老天爺一定是聽到了我的祈禱,我跟你都在二班!這也太哇塞了吧!”


    江渡弱不禁風,被她扯得站立不穩。


    外婆聞言,一臉驚喜:“京京跟我們一個班啊?”


    接下來,就是找宿舍,王京京跑的賊快,嘴裏喊著什麽一定要搶個好位置。


    高一女生宿舍樓在去食堂的路上,陽台上,已經飄滿學姐們五顏六色的衣服。王京京往宿舍衝時,她媽媽和江渡祖孫幾人在後麵不緊不慢地走。


    靠門的最不好,人進進出出的,噪音大,冬天還冷。王京京搶到靠近陽台的上下鋪,把書包往上一甩,又一屁股坐在下鋪,對著很快進來的其他家長笑眯眯說:“阿姨,這個上下鋪有人了哦。”


    王京京很雞賊,對麵就是男生宿舍,她聽說,男生宿舍會在熄燈後衝女生宿舍吹口哨,還有裝逼彈吉他的,吼一嗓子情詩的……總之,梅中的八卦讓人心神蕩漾,王京京非常希望盡快享受到全新的高中生涯。


    江渡得到了一個下鋪。


    第一天混亂中夾雜著興奮,一張張青春逼人的臉上寫滿了對未來的向往。宿舍是八人間,女生們在家長的攛掇下大都矜持地簡單介紹了下自己,報出姓名。


    “這小姑娘皮膚真白,真漂亮。”有人誇起江渡,宿舍裏依舊飄著一股雨後的腥氣,沒了傾盆時刻的澎湃,但縈繞在鼻,讓人覺得到處都潮潮的。


    有人誇讚她,江渡就隻是抿唇無聲笑笑。


    這個季節,蚊子很毒,媽媽們幫女兒各自掛好蚊帳、鋪好被褥,不忘笑吟吟交代:“好好跟同學相處,別鬧矛盾啊!大家都是高中生了,長大了。”


    外婆攥著江渡的手,不斷摩挲,柔聲囑咐著各種瑣事,江渡就一直不斷輕輕點頭。


    “軍訓的事,一定記得跟老師說,不能逞強,知道嗎?”外婆拍拍她的手,還是不太放心的樣子。


    江渡說:“我知道,不會忘的。”


    “那就好,那就好。”外婆喃喃了兩句。


    中午,兩家人本來要在門口小餐館吃飯,無奈人太多,王京京的媽媽開車帶著幾人到遠一點的地方吃了飯,再把兩人送回來,基本就沒家長什麽事了。


    等大人一走,王京京雀躍歡呼,拉著江渡在學校裏東溜西逛,把環境熟悉了個遍。


    晚自習時分,教室裏陸陸續續進來一個個陌生的身影。


    有人幸運地和原先的初中同學依舊同班,興奮不已,有人則從底下小縣城考進來,誰也不認識,試圖搭訕。王京京掃了一圈,確定除了江渡,誰也不是她熟人,悻悻地坐下,但又不死心地繼續趴桌子偷摸往後掃射,看看班裏有沒有帥哥。


    江渡聽女生們已經在聊暑假看的電視劇,嬉笑聲不斷,班裏鬧哄哄的,也不知道班主任人在哪裏,大家廢話都很多,正在盡情釋放。


    座位是隨便坐的,王京京更喜歡跟男生在一起玩兒,因此,進了教室就往後來,後麵幾乎清一色男生,江渡垂著目光過來時,男生們非常明顯地噓了一聲。


    她也不說話,隻是翻書,後麵男生輕輕戳她背,江渡便隻側過半邊身子,這一下,男生瞧清楚了她長相。


    “嗨,你叫什麽名字?我叫林海洋。”男生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紹。


    王京京早轉過了身,噗嗤就樂了,一臉的八卦表情。


    江渡臉微紅:“我叫江渡。”


    “你名字很特別啊,”林海洋打開了話匣子,“是三點水的渡嗎?那真巧,我的名字也都帶三點水。”


    王京京在旁邊聽得直撇嘴:“林同學,你可真能扯,三點水的近乎都不放過,你五行缺水啊?”


    林海洋接話接得倒認真:“怎麽,同學你也缺水?”


    “我不缺水,我媽說我缺心眼兒。”王京京毫不顧忌地拿自己開涮,果然,後麵男生們聽到這句哄地一聲,她就這麽著跟人家很快聊的火熱朝天。


    最後,王京京索性整個身子轉向後邊,她跟誰都是自來熟。


    江渡是那種一直都很靦腆的女孩子,她不愛說話,永遠無法做到像王京京這樣遊刃有餘地和同學們打成一片,她喜歡暗中默默觀察著大家,但雙標的是,她不希望別人關注自己。


    教室裏依舊亂糟糟的,江渡心裏卻很寂靜。


    她看王京京跟男生聊得忘我,沒打擾她,抽屜裏放著一個買衣服給的塑料包裝袋,奇怪的是,到了中學後,大家都不愛背書包,隻喜歡拎一個塑料袋子,裝些零散的學習用品。等到再過段時間,有人連塑料包裝袋都用不到了。


    江渡摸出一小包麵巾紙,抽出一張,放到牛仔裙的口袋裏。


    走廊裏,一個人也沒有。


    教室燈火通明,白亮亮的光下,坐滿了嘰嘰喳喳的高一新生。每間教室都如此,熱鬧而無序。


    江渡沒有王京京的習慣,路過別班時,總要大膽地往裏麵亂瞄一氣。她是剛到拐角處,準備下樓的那一刹,幾乎和一個身影撞了滿懷。


    不是她的錯,她走路並不急,是男生兩個台階兩個台階地大步上來,正好頂上。


    江渡往後退了兩步。


    兩人幾乎是不約而同地說出“不好意思”四個字,她下意識抬頭,瞳孔微微一震。


    男生根本沒有看她,匆匆道歉,錯身而過。


    是他,臉上沒有血,整個人幹幹淨淨的。


    江渡忍不住緩緩回頭,下巴抵在肩頭,小心翼翼地去看那個身影到底是要往哪裏去。


    但說不清楚是三班的後門還是四班的前門,忽然閃出個身影,江渡一僵,連忙把視線收回,慌亂中,她心虛地蹲下來,假裝係鞋帶,突如其來的變化讓她滿臉漲的通紅。


    等人走過,她快速瞥過去一眼,才發現男生已經沒了蹤影。


    他是梅中的嗎?高一?跟上次看起來完全不同了呢……上次以為他是個小混混來著,那種成績很差,讀職高,整天無所事事,談戀愛,抽煙,打架……江渡和同齡人一樣,對職高的學生有一種刻板印象。


    雖然再見到看起來不像小混混了,可也不像什麽……好孩子?江渡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想法,她擰開水龍頭,輕輕掬起一捧涼水,往臉上撲打。


    她對他很好奇,是第一次對別人感到好奇。


    這種好奇是非常細微的感覺,像薄薄的一層雲霧,彌漫心田,但又沒有強烈到會幹擾正常生活,她回到教室後,不由自主地往後排男生那裏瞄了一眼,非常快,又裝作若無其事地收回。


    “江渡,是不是在看我?”林海洋從她進來就一直盯著她,忽然大喇喇開玩笑,江渡驀地窘迫,她搖搖頭,斂著裙擺剛坐下,教室裏進來個男人,教室裏瞬間安靜下來。


    是班主任,姓許,微胖,看起來比較老相,然而他說自己才大學畢業兩年,許老師很幽默:“我今年二十五,可能大家看著我像四十的,其實我是年輕人,沒辦法,我這個人長的一步到位,但我這種顯老的長相最大的好處就是,我到四十還這個樣子,信不信?等老師四十的時候,你們回來看看,是不是這麽一回事兒。”


    教室裏好一陣亂笑,江渡也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她在心裏算了下,老師四十時,也就是十五年後,哦,她三十歲了,三十歲……可真夠老的啊,三十這個數字對於少女而言,遙遠且蒼老。


    真不知道自己三十歲會是什麽樣子,江渡心想,我不要像鄰居李阿姨那樣燙花頭,也不要穿那種包臀裙,我還是要球鞋和牛仔裙。


    接下來,是每個同學一分鍾的自我介紹,江渡上去時大家又嗡了一聲,她皮膚雪白,眉毛卻烏黑,同學們立刻直觀地感受到了什麽叫眉眼如畫。


    她很害羞,瞳仁亮晶晶的,睫毛忽閃,目光不知道往哪裏安放隻好全程盯著王京京。


    許老師在旁邊拿著花名冊,上麵,綴有他們的中考成績,等江渡兩句話介紹完自己,許老師喊住她:“江渡?能先擔語文課代表嗎?我看你這分最高。”


    “許老師,江渡初中三年都是語文課代表,她作文得過獎!選她!”王京京在底下替她搖旗呐喊,這一下,江渡耳朵根都燒起來,她匆忙答應老師,回到座位上,輕輕打了下王京京。


    這個晚上,老師先簡單地搭了個草班子,選出各科課代表,然後,讓男生們去領書,男生們熟起來很快,有說有笑,一齊走出了教室。


    開學軍訓是傳統,正式開始前,高一新生們穿著不怎麽太合身的綠色軍訓服黑壓壓往操場上一站,陽光開始燙臉。


    大家紛紛埋怨為什麽不是這一周下雨,小聲騷動後,又在班主任掃過來的目光下重新安靜。


    台上領導們按次序講話,每個人都說什麽下麵我來說兩句,然而大人們的兩句,大家都清楚,最起碼二十分鍾起步。


    等到所謂新生代表上台發言,底下已經很不耐煩。


    畢竟,新生開學典禮兩個多小時了,主席台不是露天的,但同學們在底下直曬已經有體弱的女生暈倒,被送去醫務室。


    “哎,這個代表又不知道講多久,說好的一個小時就能結束呢?”


    “曬死了,能不能快點啊,好煩聽這種千篇一律的尊敬的領導,敬愛的老師。”


    “大家好,在這個秋風送爽的金秋九月,我很榮幸能被選為新生代表……”有男生油嘴滑舌地接起話,氣氛一變,大家又忍不住偷偷笑起來。


    但大家很快不笑了,精神稍稍振奮。


    “是魏清越唉,真的是他!”


    “那個那個,第一名,就是他。”


    “好帥呀,他是在一班吧?我們隔壁!”


    江渡在微微暈眩中咬牙抬眸,台上的男生,叫魏清越,整個高一沒有不認識這個名字的,很簡單,他是入學第一名,分在高一一班。


    她吃驚地看著男生。


    他不是什麽小混混,是中考全市第一名。


    原來,自己早就知道他的名字。


    江渡擦了擦流到脖子裏的汗。


    魏清越上台後,先對台上領導鞠了一躬,然後,走向話筒前,他把班主任事先審核過的稿子往兜裏一塞,眉眼平靜:


    “同學們好,大家已經站兩個多小時了,我長話短說。很高興我們此刻站在梅中這裏,離最初的夢想又更近一步,希望我們大家都一樣,在這裏能夠學習好,生活好,一如既往,不負青春,謝謝,我的發言完畢耽誤大家時間了。”


    男生說完,稍稍一鞠躬,轉身下台。


    整個操場寂靜了一刹。


    所有人都沒想到,魏清越作為新生代表,壓根沒用事先準備的發言稿,一分鍾臨場發揮,留下麵麵相覷的領導老師,還有懵然的同學們。


    不知誰帶頭喊了句“好”,緊跟著,是山呼海嘯般的掌聲,江渡就是在這樣的掌聲中身子一軟,人暈了過去。


    這注定是一個難忘的開學典禮,梅中新生第一名特立獨行的發言,灼熱的秋陽,躁動的情緒,暈倒的女生,構成了這屆學子梅中生涯的第一幅畫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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