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聲鼎沸的食堂,祝溫書沉默了許久,嘴裏的一塊牛肉也忘了咀嚼。


    半晌後,她才很不確定地打字。


    【祝溫書】:我的……


    【祝溫書】:歌?


    也不知道令琛在忙什麽,好一會兒,直到食堂的人都走了一半,他才回了消息。


    【c】:我家小孩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c】:回家鬧著要報答老師。


    【祝溫書】:嗯?


    【c】:我也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東西。


    【c】:隨便寫了段旋律。


    【c】:祝老師不嫌棄吧?


    祝溫書心想她哪兒敢嫌棄。


    還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東西,這可是他的原創曲調。


    她哪天要是過不下去了,拿去吆喝賣一賣,說不定——


    打住。


    祝溫書突然清醒。


    沒必要這麽咒自己。


    【祝溫書】:不嫌棄。


    【祝溫書】:我很喜歡,謝謝。


    【c】:不客氣。


    其實祝溫書不是客氣,她還真的挺喜歡的。


    哪個老師不想得到學生或家長發自內心的感謝,而令琛選擇的這個方式既沒有越線,又突破了賀卡和鮮花的常規操作。


    而且,於令琛的身價來說,他即便隻是隨手送一段旋律,其實算很大方了。


    想到這兒,“大方”這個詞突然觸及到祝溫書記憶裏一段小小的插曲。


    她本來都已經忘了,卻不知為何,褪色的片段在腦海裏飛速閃動。


    高二還是高三來著,體育課前的數學課,老師臨時請假,發了一張試卷安排全班上自習。


    祝溫書前一天沒睡好,又坐在前排,沒什麽機會補覺。


    正好一直坐後排的數學課代表坐上講桌監督紀律,祝溫書便抓住這個機會,帶上試卷去了他的座位。


    靠教室最內側的小組,倒數第二排,正好是令琛前桌。


    祝溫書低調地坐過來,剛把選擇題做完,上下眼皮就開始不爭氣地打架。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


    隻記得睜開眼時,教室裏空蕩蕩。


    由於意識有點朦朧,當時的祝溫書沒意識到同學們是一下課就去操場玩兒了,還以為出了什麽大事。


    她還趴在桌上,驚恐地瞪著雙眼,懷疑自己在做夢。


    忽然聽到身後有鉛筆劃動的聲音,她眨眨眼。


    咦?


    還有人在呢?


    於是祝溫書忽然坐起來,朝後轉身——


    握著鉛筆低頭在草稿紙上塗塗畫畫著什麽的令琛,敏銳地察覺到祝溫書的動作。


    在她視線轉過來的前一秒,飛速翻過草稿紙,“啪”地一聲反扣在桌麵上。


    祝溫書被他劇烈的反應嚇了一跳,連表情都僵在了臉上。


    令琛沒說話,他生硬地緊盯著祝溫書,手摁住草稿紙背麵,連呼吸都有些沉。


    這麽明顯的拒絕,祝溫書哪兒看不出來,當然不會再自討沒趣地跟人家說話。


    隻是她訕訕轉回去時,還是沒忍住往桌上瞥了一眼。


    草稿紙潦草翻過來,隻蓋住了部分試卷,露出了隻寫到一半的幾何證明題。


    至於麽。


    祝溫書不高興地撇嘴,心裏嘀咕。


    她隻是想問問教室裏怎麽沒人了,又不是要偷看他的試卷答案。


    而且,她回回考試都是全班第一名,這種試卷她才沒放在眼裏。


    難道說,


    他是害怕被她看見自己做不出來證明題丟臉?


    那就更沒必要了。


    全班誰不知道,擁有教師夢的祝溫書最熱衷於教同學做題,從來不會嘲笑任何人。


    總之,在那次之後,祝溫書覺得令琛這人有點小氣吧啦的。


    如非必要,她再沒有主動找令琛說話了。


    回憶片段閃過,祝溫書再看向手機屏幕上那句“隨便寫了段旋律”,連連感慨,現在的令琛可真真是大方極了。


    可見人們常說的“人越有錢越摳門”是站不住腳的。


    帝都的深秋天高雲淡,滿目蕭瑟,比千裏之外的江城要冷上七八度。


    坐落於近郊的香庭酒店門庭若市,圍著噴泉進出的商務車絡繹不絕。


    今天國內某個重量級音樂頒獎典禮將在帝都舉行,許多明星下榻這家離演播廳最近的五星級酒店。


    媒體、各方員工來回穿梭於酒店,把門童們忙得腳不沾地。


    一間套房內,著名音樂領域自媒體主播劉樂遊正在和團隊一同調試設備,等待還在做妝造的令琛。


    幾分鍾後,令興言過來跟劉樂遊打了個招呼,隨即一身筆挺西裝的令琛也走了出來。


    劉樂遊算是如今最紅的互聯網音樂博主之一,他性格外向開朗,能說會道,很得音樂人喜歡。


    最重要的,是他容專業、嚴謹,不以噱頭博出位,是以最不愛和媒體打交道的令琛也對他另眼相看。


    閉關期間,除了這樣今天的重要場合,令琛幾乎不會出現在任何公眾視線內,但前段時間劉樂遊給令琛打了個電話。


    兩人交談一番後,令琛便答應在今天走紅毯之前,給劉樂遊留出專訪的時間。


    當然,劉樂遊的專訪從不是閑聊,他得知令琛的新專輯已經進入籌備中期,主題自然圍繞此展開。


    這是大家都樂意看到的雙贏場麵,采訪主人公是令琛,劉樂遊能得到更多流量。而他的采訪在不泄密的前提下,和令琛談論新專輯的概念與風格,也是為令琛宣傳並營造期待感。


    四十五分鍾後,劉樂遊準備的相關話題已經全部聊完,看時間還早,便笑著說:“那我們聊點兒輕鬆的?”


    令琛點頭,“可以。”


    “話說咱倆好像還沒微信好友。”劉樂遊突然想起這件事,說,“可以加個好友嗎?”


    “好。”


    令琛回頭看了眼盧曼曼,示意她把自己手機拿過來。


    掃二維碼的時候,劉樂遊想起什麽,突然轉頭對著鏡頭說:“不容易啊,我加上令琛微信了,也不知道算上我,他的好友過百沒有。”


    令琛身上一直有個廣為人知的傳說——微信好友不過百。


    喜歡他的,覺得他人際關係非常關係,跟娛樂圈的名利浮華格格不入。


    不喜歡他的,便覺得他裝逼傲慢,人緣不好。


    總之,當劉樂遊這麽說的時候,令琛沒生氣,隻是提醒道:“不巧,前段時間剛過百。”


    “真的假的?”


    劉樂遊笑,“我的意思是,你微信好友真那麽少?那你不會覺得……有點奇怪嗎?”


    “沒覺得。”


    令琛今天狀態很放鬆,懶懶靠在沙發上,眼裏有淺淺笑意,“多了也交不過來。”


    “那你的意思是——”


    劉樂遊感覺氣氛越發活躍了,肢體語言也多了起來,他指著自己鼻子,笑著問,“微信好友都是關係特別好的朋友或者親人?”


    令琛格外配合,說了個“你這麽理解也可以。”


    這句話應得劉樂遊有些飄飄然,突然覺得之前準備的你問我答小環節沒啥意思。


    “那我們玩個遊戲吧,我隨便指個你好友,你打電話過去借錢,看對方借不借給你,怎麽樣?”


    在旁邊站著的令興言一聽,有點兒猶豫。


    偏偏劉樂遊帶來的幾個工作人員都在跟著起哄,令琛沒想駁劉樂遊麵子,便把手機遞給了他。


    劉樂遊這人也有分寸,沒亂翻亂看,直接劃動好友列表。


    令琛的好友是真的少,沒幾下就瀏覽得差不多了,而且其中不少人劉樂遊都有所耳聞,是音樂屆德高望重的前輩,不太適合玩兒這種遊戲。


    最後,他把列表劃到底,指著最末尾的那個好友說:“要不就她吧?”


    日落時分,祝溫書抱著那個八音盒回了家。


    她的書桌很擁擠,擺滿了各種書籍和工具書,沒什麽位置能留給這個說小也不小的東西。


    但若是留在辦公室,她又覺得有點張揚。


    即便不可能有其他人知道那是令琛的謝禮。


    總之,祝溫書最後把床頭幾本看完的書收起來,擺上了八音盒。


    然後拍一張照片,發給她的媽媽炫耀。


    【媽咪】:這是什麽?


    【媽咪】:挺漂亮的。


    【媽咪】:男朋友送的?


    【祝溫書】:……


    【祝溫書】:這是我學生和家長送我的。


    【媽咪】:哦


    好心情突然就被媽媽攪和,祝溫書興致缺缺地放下手機,躺到床上放空。


    盯著天花板看了一會兒,視線慢吞吞地,移到床頭的鋼琴八音盒上。


    摁下按鈕播了兩遍,她坐起身,想起自己還有事情沒弄完,便起身去書桌前打開電腦。


    剛敲了幾個字,又覺得這麽一段單一的旋律聽久了還是有些許單調,於是又起身,去打開了藍牙音響。


    播放列表,還停留在上次選擇的令琛的歌單。


    寫了一會兒教學比賽的教案,敲門聲突然響起。


    祝溫書正投入,視線沒離開電腦,直接說道:“請進。”


    應霏推開門,“我吹風機壞了,你——”


    話沒說完,她聽到房間裏播放的歌曲,突然吞了音,表情有點微妙。


    “什麽?”


    祝溫書扭頭,“怎麽了?”


    “哦,我吹風機壞了。”


    應霏接著說,“借一下你的?”


    祝溫書:“好的,在洗漱台上。”


    兩人住的兩室一廳,祝溫書是主臥,內配衛生間,所以她的洗漱用品都在自己房間裏。


    應霏自個兒進去拿了,見祝溫書在忙,也沒再說什麽,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音樂流淌中,祝溫書的思維很流暢,鍵盤敲得飛起。


    以至於微信語音通話鈴聲響起時,她皺了皺眉頭,不太想打斷自己的思路。


    可鈴聲一直響,她也不能真的不接。


    祝溫書歎了口氣,謹慎地點了個保存,然後起身去床邊。


    拿起手機那一刻,她擰眉不解地盯著屏幕。


    令琛?


    他為什麽這個時候打電話過來?


    難道是令思淵有什麽事情?


    急忙就要摁下接聽鍵的前一秒,祝溫書又想起上一次通話的尷尬。


    她動作一頓,轉而謹慎地去關掉了藍牙音響,這才接起電話。


    “喂,有什麽事嗎?”


    電話那頭很安靜,沒有一點雜音。


    但令琛一開口,就把祝溫書聽懵了。


    “祝老師,你現在方便借我點錢嗎?”


    祝溫書:“啊?”


    她倏然舉起手機,反複確認給她打電話的人到底是誰。


    是令琛沒錯。


    這個聲音,世間恐怕也沒有第二個擁有。


    可是,令琛……找她……借錢?


    “真的假的,你……很急嗎?”


    祝溫書問。


    “嗯,銀行卡出了點問題,很急。”令琛說,“不急我也不會找到你了。”


    也是啊。


    這種明星能找到一個人民教師借錢,可不就是病急亂投醫了嗎。


    但是,他們這種明星張口借錢,得借多少啊?


    而且祝溫書前幾天剛發了工資,她很清楚自己的銀行卡餘額。


    “可是……”祝溫書坐直了身體,小心翼翼問,“我都存理財了,卡裏沒多少錢,你要借多少啊?”


    “借——”令琛頓了一下,“兩萬?”


    “兩萬?!”


    祝溫書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那、那我就隻剩一點點了……”


    “……噢。”


    令琛的語氣倒不太急,而且說話的語速還有點慢,“夠你這幾天吃飯嗎?”


    祝溫書:“……”


    倒也不是。


    見她沉默,令琛問:“怎麽不說話了?”


    祝溫書:“在心裏掙紮。”


    令琛:“大概還要掙紮多久?我這邊確實有點急。”


    祝溫書垂下腦袋:“差不多了。”


    令琛輕笑,“那我把我賬號發你?”


    “行……”


    祝溫書才畢業沒多久,那些錢都是自己攢的,一想到要借出去,她還是有點兒肉疼,“你什麽時候還啊?”


    “下周吧。”


    令琛說,“放心,我不會卷款跑路的。”


    也是。


    就算他跑路了,他兒子還在她手裏……不是,在她班裏呢。


    再不濟,她還可以去曝光他。


    但想歸這麽想,到底是把自己的積蓄都借出去了,祝溫書還是沒什麽安全感。


    她覺得自己有必要給令琛施加一點還錢的緊迫感。


    “那個……我胃口其實挺好的,你知道我們這行一節課就要站四十多分鍾,有時候還連上兩節,所以我每頓一定要加個雞腿,不然是吃不飽的,你要是不按時還的話,我會出事的。”


    令琛:“嗯,你放心,不會讓你吃不上雞腿的。”


    重點是在雞腿嗎?


    祝溫書無語,但她此時的心思全在盤算著萬一他沒還錢自己要怎麽靠七八百多活到下次發工資,也沒跟他多計較。


    “那……我現在給你轉賬吧。”


    她剛說完就聽到電話那頭,令琛的聲音拉遠了些,說了句:“這樣算通過了吧?”


    緊接著,他又說:“非常感謝祝老師的信任,我不是真的要——”


    這時,應霏敲了敲門,探頭進來。


    “我來還吹風機。”


    聽筒裏,令琛的話戛然而止,祝溫書也有點懵地抬頭看應霏。


    “哦,你放桌上就行。”


    應霏把吹風機放回書桌,雙眼隨便一掃,看到了桌上的那張專輯。


    她手臂還沒收回,想了想,還是沒忍住問:“你是不是喜歡令琛啊?”


    “啊?”


    祝溫書既沒聽見令琛繼續說話,也沒聽清應霏說了什麽,“你說什麽?”


    應霏抿著唇,躊躇片刻,重複道:“我說,你是不是喜歡令琛啊?”


    “啪”一聲。


    應霏沒聽到祝溫書的回答,卻見她用力摁了一下手機。


    她垂眼,這才注意到,原來祝溫書剛剛在跟人通話。


    “你在打電話?抱歉抱歉,那我先出去了。”


    祝溫書愣怔著,沒說話。


    直到應霏關上了門,她徐徐低頭,盯著手機。


    屏幕停留在被她掛斷的通話記錄上。


    她後知後覺地,抬手薅了一把長發。


    糟糕,她怎麽,順手就掛了……


    可若是不掛——


    喜歡或者不喜歡,這兩個答案她都不好說出口啊。


    但轉念一想,令琛可能也沒聽見站在門邊的應霏說了什麽。


    正猶豫著接下來該怎麽辦,手機突然震動了兩下。


    【c】:你慌什麽?


    【c】:不喜歡就不喜歡,我又不會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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