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萌還在洗澡,孫阿姨已經來敲過一次門,第二次隻是隔著門說:“小姐,您上課要遲到了呀。”


    家裏不算司機和廚師一共六個傭人,其中有四個可以上二樓,這四個人都知道,周家二小姐早上洗澡的時間總是特別長,最快也得一個多小時。本來家政助理是不敢來催的,偏偏在餐廳裏吃早餐的周家大少爺今天似乎心情不好,揚了揚下巴,說:“上去叫她下來吃早飯。”


    於是孫阿姨又上去催了一遍。


    周小萌也知道傭人沒膽量來催促自己,而背後發話的人又是誰。她匆匆忙忙關掉花灑,皮膚被滾燙的熱水衝了這麽久,變得又紅又皺。她低著眼皮,拿浴袍裹自己,頭發被她洗了很多遍,最後卻忘了抹護發素,又幹又澀。她拿著梳子試了試,梳不動,幹脆放棄,拿起精華素亂噴一氣,終於能梳動了。她抓著吹風吹得半幹,匆匆忙忙往臉上抹了點麵霜,就換衣服下樓。


    周衍照早就等得不耐煩了,正把手裏的報紙往餐桌上一摔,卻見周小萌踉蹌著奔下最後幾階樓梯。


    “爸爸,早。”她對餐桌那頭的老人微笑,然後努力繼續微笑,“哥哥,早。”


    餐桌那頭的老人給她一個嬰兒般的笑容,口齒並不清晰:“小萌……今天沒……穿裙子。”


    周彬禮花白的頭發剪得很短,露出頭皮上巨大的傷疤。他頭部受過重創,留下很嚴重的後遺症,智力隻等同七八歲的孩童,而且半身神經癱瘓,常年隻能坐在輪椅上。


    周小萌十分溫柔地跟他說話:“今天我要去學校,所以沒有穿裙子。”


    “去學校……”老人傾斜的嘴角開始流口水,旁邊的護理連忙拿口水巾替他擦掉,繼續喂老人吃鴿子燉粥。老人脖子裏跟孩子一樣,圍著口水兜。平常老人都在自己房間裏吃飯,因為隻能吃流食,廚房總是給他單做。而且他腸胃萎縮,少食多餐,每天要吃四五頓,跟常人的三餐時間都對不上。


    隻是周衍照最大的興趣就是全家一起吃早餐,隻要他在家,周彬禮也好,周小萌也好,都得出席奉陪。


    比如現在。


    傭人把周小萌的早餐送上來,萬年不變的三明治配熱牛奶。她一點食欲都沒有,不過拿起來,麻木地,填鴨似的吃進去。


    “你今天上午有四節課。”周衍照眼中含著一抹笑意,似乎是好心提醒她似的。


    周小萌一口牛奶不知道為什麽差點嗆住,頓時咳嗽起來。周衍照伸手拍著妹妹的背,說:“慢點,又沒人跟你搶。”


    周小萌漸漸止住咳嗽,又喝了一口牛奶,抬起眼皮看了周衍照一眼。他的手還有一下沒一下,正輕輕拍著周小萌的背。周小萌今天穿著件白襯衣,他掌心的熱度幾乎可以透過薄薄的衣料,令她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隻想衝回樓上再洗個澡。


    她的不自在明顯被周衍照看出來,他嘴角上彎,那抹笑意更明顯似的。周小萌被刺激得坐不住,指尖用力捏著那隻牛奶杯,似乎那是仇人的脖子,可以被她捏得生生窒息。看著她因為用力而發白的指關節,周衍照眯起眼睛:“你要遲到了,我今天正好要去城南,可以順路送你。”


    周小萌變了臉色,她不覺得周衍照有這樣的好心。


    自從周彬禮出事之後,周衍照的隨身保鏢就增加了一倍的人手,但真正每天跟著他形影不離的,仍舊是那個小光。小光遠遠看到周衍照就打開車門,根本沒有理會跟在周衍照後頭、拎著書包亦步亦趨的周小萌。


    周衍照手底下的人都學會了將周家二小姐視作無物,周小萌自己也識趣,每次見到他們就眼觀鼻鼻觀心,盡量不惹人注目。但今天不惹人注目不行,周衍照一揚下巴,她隻好在眾目睽睽之下,很老實地坐進車後座。還沒有坐穩,就聽到周衍照對司機說:“你和小光,都上後邊的車。”


    小光變了變臉色:“十哥!”


    “去!”


    沒人敢對周衍照說“不”字,小光不敢,司機更不敢,一齊上了後邊的車。周衍照這才瞥了一眼周小萌,不用他再說任何話,周小萌乖乖重新下車,坐到副駕駛的位置上。


    周小萌很多年沒坐過周衍照開的車了,因為周家大少爺也很多年沒親自開過車了。隻是他開車還是那麽猛,一腳油門下去,周小萌就不由自主地往後一仰,緊貼在車椅背上。她抓緊了書包帶子,仿佛想要抓住什麽救命稻草似的。


    “你放心,這車全防彈玻璃,九個安全氣囊。再說,你今天上午還有四節課,我可不舍得把你給撞死了。”


    最後一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卻又帶著一絲嘲諷似的挖苦,單獨相處的時候,周衍照的語氣永遠是這種腔調。周小萌緊緊閉著雙唇,早上喝的牛奶堵在胸口,她覺得自己暈車了。


    紅燈。


    “嘎”一聲猛然刹住,周小萌臉色更慘白了,覺得胃裏翻江倒海。她忙亂地按下車窗想透透氣,車窗隻降了半寸,周衍照已經眼疾手快鎖上中控。車窗玻璃嚴絲合縫地升回原處,車門自動上鎖。周衍照回手就扇了周小萌一耳光,“啪”一聲,既重且狠。


    周小萌被打懵了,這才想起來當初周彬禮出事,就是在路口等紅燈的時候放下車窗抽煙,才被狙擊步槍擊中頭部。從此周衍照在車上的時候,永遠不會放下防彈玻璃窗。她今天真是昏頭了,才會忘了這天大的忌諱。


    她捂著火辣辣的臉頰,連眼淚都不敢掉。看到她這副樣子,周衍照似乎比較滿意,他伸出手,微涼的食指勾起她的下巴,瞧了瞧她臉上迅速腫起來的指痕,說:“一耳光一萬,你陪我睡一晚上才五千,相比而言,還是激得我打你一巴掌,比較劃算。”


    周小萌死死咬著嘴唇,抑製自己撲上去掐住周衍照脖子的衝動,她如果有任何的反應,隻會激起他的憤怒,倒不如沉默著忍受。但明顯,周衍照不打算放過她:“昨天晚上的五千,再算上剛剛這一萬,這個月你都從我這兒掙了五六萬了。看來,你媽這個月的醫療費,又有著落了。”


    周小萌睫毛微顫,硬生生把眼底的水汽逼回去。周衍照的規矩,哭一次她要被倒扣三千塊,她哭不起。她用發抖的手指攥著書包帶子,牛仔布都被她攥潮了,她本能地想要蜷縮起來,最好縮到這個世界看不到的角落去。但這是在車上,她綁著安全帶,動彈不得。盡最大的努力,也不過是朝著車門縮了縮,離他稍微遠了幾厘米。


    可是這樣輕微的動作也刺激了周衍照,他伸手就扣住她的後腦勺,一俯身吻在她的唇上,周小萌不敢拒絕,任憑他霸道地撬開她緊閉的雙唇,肆意掠奪。他的吻從來充滿血腥氣,今天又把她舌頭咬了,周小萌痛得全身發僵。周衍照這才放過她微腫的嘴唇,略略移開,卻又噙住她的耳垂,不輕不重地啃噬著:“要不,我們把規矩重新立一立,好不好?”


    他呼吸間的熱氣噴在她的頸中,語調旖旎,仿佛情人間的呢喃:“這兩年物價通脹得厲害,一晚上五千呢,夜總會的頭牌小姐,也不止這個價了,何況你是我的妹妹,我總不好折了你的身價……我們就改成……一次五千怎麽樣?沒準你一晚上,就能掙個兩三萬的。”


    昨天他需索得實在太厲害,周小萌明知道哀求也不會讓他心軟。但那當頭水深火熱,她實在連最後的力氣都沒有,“嚶嚶”地哭喘著,徒勞地偏開臉,說了一句“我明天上午還有四節課”,結果激得他勃然大怒,摔門而去。


    直到今天早上,他氣都還沒消,要不然,這會兒也不會一再拿話來激她。周衍照就是這樣的性子,誰讓他一時不痛快了,他就百倍千倍地還回去。


    周小萌身子還在發抖,一隻手卻本能地抓住了周衍照的胳膊,她努力地讓自己發出聲音:“你說話算話……”周衍照倒笑了,說:“當然算話。”說完,又在她嘴唇上輕啄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麽心情大好似的,吹了一聲口哨,看著綠燈亮起來,踩下了油門。


    車子停在了大學的南門外,今天是周一,很多不住校的學生返校,所以南門外停了一溜的車。饒是如此,周衍照的車駛過來的時候,還是顯得十分醒目,再加上後麵還跟著一輛坐著保鏢的奔馳,更是招搖。車未停穩,周小萌隻想快快下車去,周衍照偏偏一手搭在中控鎖上,就是不開門。


    周小萌無奈,隻好飛快地俯過身去,親吻他。


    每次她主動吻他,周衍照倒又是一種冷若冰霜的樣子,仿佛全身皆是戾氣。周小萌吻了半分鍾,他仍舊不為之所動。不遠處就是學校的南門,雖然車玻璃上都貼著深色的反光膜,但周小萌還是怕被人看見,隻得匆匆放棄,低著頭小聲問:“你今天晚上回家嗎?”


    這算是舉白旗了,周衍照似笑非笑地反問:“那你是希望我回家呢,還是不希望我回家?”


    托今天挨了一巴掌的福,她已經攢夠了媽媽這個月必需的醫療費,當然巴不得他最好不回家。但是,她勉強笑了笑:“不管你回不回家,我都回家。”


    周衍照似乎很滿意她的表態,終於按下中控鎖。


    周小萌逃也似的下車,低頭拿著書包,匆匆忙忙朝南門走去。


    周小萌是走讀生,雖然在寢室有床位,但幾乎沒有住過校。隻有特殊情況,像今天這樣,上午有四節課,下午還有兩節課,才去食堂吃午飯,然後去寢室睡午覺。


    寢室裏另外三個女孩子都是住讀生,自然相處得比她熟絡多了。三個人嘰嘰喳喳地講最新的電影和明星,還有新來的輔導員蕭思致。


    蕭思致才二十出頭,長得特別帥,還沒開口說話反倒先笑眯眯,所以全班女生都著了迷似的,成天張口閉口蕭思致。她們是護理專業,整個係都幾乎是清一色的女生,不知道院係領導怎麽想的,反倒派了個男輔導員來。


    周小萌就是半個月前,開學班級會議的時候,見過蕭思致一次,完全沒留下深刻的印象,因為那天正好是周五,她惦記著去醫院看望媽媽,隻想著快快開完會。所以她對蕭思致和電影明星都沒什麽興趣,此時躺在上鋪,正朦朧睡去,突然手機“嗡”一響,正是有短信。


    周小萌這麽多年來已經有點神經質了,睡得再沉,隻要短信一響,立馬一激靈坐起來,唯恐是醫院發來的。這次卻不是醫院,而是一個陌生的號碼,短信內容是:“您訂的新書無法投遞,請到校南三門自取。”


    短信有自毀軟件,她看完之後就消失不見。周小萌抓著手機起床,寢室裏三個同學都還沒睡,躺在床上看她梳頭,問她:“怎麽啦?”


    “有個快遞,我去取一下。”


    周小萌到了學校南三門,卻見四下無人,隻有護理學院的大紅人、輔導員蕭思致站在那裏跟門衛聊天。周小萌遲疑了一秒鍾,蕭思致已經看到她了,竟然一口叫出她的名字:“周小萌?”


    這下周小萌也不能不禮貌地回話:“蕭老師好。”


    蕭思致一笑,兩隻眼睛眯起來,果然有那麽幾分帥氣不羈:“你到這裏來幹什麽?”


    周小萌語塞了一下,但很快答:“我來取個快遞。”


    地址不清或者沒寫上寢室號,又或者電話打不通的快遞,一般都放在南三門的門衛這裏,她這樣回答,不會有任何人生疑。偏偏蕭思致手一揚,問:“是這個快遞嗎?”


    牛皮紙包著包裹,上麵卻貼著一枚郵票,是枚紀念郵票,周小萌瞬間如遭雷擊。蕭思致把東西遞給她,笑眯眯地問:“你回寢室嗎?正好,我要去圖書館,順路,我跟你一起走。”


    周小萌把所有的疑惑都放進肚子裏,她隻是點點頭,兩個人從南三門折返,卻沒有走車道,而是沿著小樹林,一直往湖邊走去。那是去圖書館的近路,而周小萌住的東區十四號宿舍樓,就在圖書館後麵。


    中午太陽正大,大家都在寢室裏睡午覺,小路上一個人都沒有。蕭思致見前後無人,才低聲說:“老板叫我來的,你不要怕,連學校領導都不知道我的身份。”


    周小萌隻是抓著那個牛皮紙包,裏麵確實是書。但她神經太緊張,當她緊張的時候,總是會下意識抓住什麽東西,如同溺水的人,想要徒勞地抓住最後一根浮木。


    蕭思致說:“以後你要是有事,可以直接發短信給我,就說想要問一下關於實習的安排。”


    周小萌仍舊沒有說話,她隻是咬著嘴唇,微微點了點頭。


    蕭思致又問:“你聽到什麽消息沒有?”


    周小萌搖頭,說:“周衍照什麽都不跟我說,他在家裏,也從來不講外頭的事。”


    “沒有人到家裏見他嗎?”


    “有的,但我不認識。”


    “回頭我會發一些照片給你,你盡量記下來,照片上的人要是去家裏見他,如果可能的話,你想辦法聽到他們的談話內容。”


    “一般如果有人來,都是去地下室的桌球室,或者去吸煙室。這兩個地方,有人的時候,周衍照都不準我進去。”


    “能夠想辦法嗎?”蕭思致又趕緊補上一句,“當然如果實在不行就算了,你的安全最重要,千萬不能讓周衍照察覺。老板說了,他特別多疑,千萬千萬不能打草驚蛇。”


    周小萌仍舊咬著嘴唇,過了半晌才放開,她唇上一點血色都沒有,蕭思致覺得,她肯定貧血。隻聽到她聲音細細軟軟的,卻說:“我會試,看能不能想到辦法。”


    蕭思致不放心,又叮囑一句:“不要勉強。”


    周小萌垂下頭,仍舊緊緊抓著那個牛皮紙包。蕭思致突然說:“匪我思存。”


    “什麽?”


    “這裏頭的書,是兩本言情小說,你們女孩兒不都喜歡看言情小說嗎?所以我包了兩本匪我思存的書,不知道好不好看。你無聊的時候,也可以看看。”


    周小萌恍惚聽過這個名字,還是在寢室裏睡午覺的時候,室友們嘰嘰喳喳,大罵後媽虐心。可是任何小說再虐,能虐得過真實的生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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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小萌說:“我從來不看言情小說,這兩本書要是帶回家,我哥哥會生疑的。”


    蕭思致撓了撓頭發,問:“那你看什麽小說啊?下次我好帶給你。”


    周小萌隨口說:“我看翻譯小說。”


    蕭思致笑了,說:“那好!下次我給你找幾本東野圭吾的。”


    周小萌也不看東野圭吾,但蕭思致笑得那樣明亮,就像是樹林裏漏下的陽光,她什麽也沒有再說。


    晚上回家之前,想了再想,還是把兩本言情小說送給了室友,說自己上網買書的時候買錯了。


    室友高興地拿走了,同學們都相約去食堂吃飯,隻有她踏著夕陽的影子往校門外走。周衍照哪怕不回家,周家也會有司機來接她的。


    “小姐。”


    司機老遠就看到她,下車來替她打開車門,又接過她手裏的書包。


    車上冰箱裏有可樂,周小萌打開一罐可樂,可是並沒有喝,隻是籍由那點冰涼,讓自己潮熱的手心冷卻下來。


    蕭思致的出現意外又不意外,自從上次那場秘密接觸之後,她一直等著人來,等了將近三個月沒有任何消息,她都已經絕望了,覺得也許對方已經放棄,沒想到今天卻等到了。而且安排得這樣周密,蕭思致就是她們班的輔導員,這樣與她有所接觸,也不會讓別人生疑。


    但這個“別人”裏麵,絕對不包括周衍照。


    一想到周衍照三個字,她就不由得一凜。車子已經駛進周家大門,鏤花鐵門後迎麵皆是蔥蘢的樹木,隻有周小萌知道,樹底下高牆的各個角度都是攝像頭,監控嚴密。


    周衍照手下的那些人,將她視作洪水猛獸。不管怎麽講,她都是周衍照的妹妹,但偏偏周衍照隨性慣了,不分場合,有時候興趣來了,在走廊裏遇見她都能把她按在牆上輾轉深吻。負責周家內外所有監控記錄的小光見了她,就像見了一條蛇似的,甚至連眼皮都不肯抬一下。


    方阿姨迎出來替她開門,說:“小姐回來啦?”很殷勤地問,“熱不熱?要不要先喝杯果汁?”


    周家拿幾百萬豪車接送她上下學,車內空調永遠是二十三度,怎麽會熱?


    “小光打過電話,說十少爺今天不回來吃飯。”


    家裏老傭人都稱呼周衍照十少爺,這是南閱本地的規矩。舊時有錢人家,若是家裏隻有一個獨子,便稱為十少爺,顯得人丁興旺,亦是討個口彩好養活。周衍照是周彬禮的獨生兒子,所以傭人都將他稱作十少爺。


    周小萌覺得很疲倦,聽說周衍照不回來,整個人都像是一支冰激淩,刹那融塌了下來。她說:“那我也不吃晚飯了,我想早點睡。”


    昨天她淩晨三點才睡,今天六點鍾又爬起來洗澡,眼圈下都是青的。午覺又沒睡成,現在一放鬆下來,她隻想睡覺。


    周小萌睡到半夜,被晚歸的車燈驚醒。她忘記拉窗簾,車子停在噴泉前麵,雪亮的燈柱正好反射到她窗子裏,她於是就醒了。


    房間裏很暗,外麵花園出奇地安靜,很遠的地方有秋蟲唧唧,一聲半聲,遙遙地傳過來,總讓她覺得恍若夢境,像是還沒睡醒。現在不過是陰曆八月初,白天暑氣猶存,但到了晚上,夜風卻是清涼的,一陣一陣,拂過那窗邊的窗簾。


    周小萌睡在床上沒有動,走廊裏都鋪了地毯,聽不見任何腳步聲,但她知道有人正朝這邊走來。她的房門沒有鎖,鎖了也沒用,上次周衍照一腳踹開她緊鎖的房門之後,隻是站在房門口冷笑了一聲,然後揚長而去,在那之後整整一個月,都不理她。


    周小萌一分錢都沒有,醫院催款通知書下了一道又一道,她最後用了最大的屈辱,換得周衍照回心轉意。她已經不願意去回想,所以像條誤入岸上的魚,僵硬地躺在那裏,等著砧板上落下一刀。


    周衍照果然推開房門進來了,他今天明顯喝過酒了,離得很遠周小萌都聞到了他身上的酒氣。床重重地陷下去,周衍照的胳膊伸過來,從後頭摟住她,手指拂過她的臉:“妹妹,怎麽這麽早就睡啦?”


    他滿含酒氣的呼吸噴在她後頸裏,滾燙得令她覺得難受。周小萌沒有說話,周衍照輕聲笑著,吻著她後頸發際,他下巴上已經生了茸茸的胡茬,刺得她肌膚微微生痛。周小萌閉著眼睛,由著他亂親。周衍照喝醉的頻率並不高,一年也難得兩次,可是真醉了會發酒瘋,她可惹不起。果然,周衍照摟著她胡亂親了一會兒,就搖搖晃晃爬起來,說:“我去洗澡。”


    周小萌睜開眼睛:“要幫忙嗎?”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他手勁大,此時醉了更沒輕重,捏得周小萌痛極了,他手指上煙草與烈酒的氣味,混雜在一起,特別嗆鼻難聞。周衍照卻咧嘴笑了笑:“你侍候我洗個澡,我得付三千;要是我再忍不住,就在浴室裏把你辦了,加起來就得八千了。”他伸出一根食指,按在她柔軟的芳唇上,一字一頓似的說,“我、嫌、貴……”周小萌愣了愣,他已經鬆開手哈哈大笑,朝浴室走去。


    周衍照一邊洗澡,一邊在浴室裏唱歌。周小萌確定他是真醉了,上次他喝醉還是半年前,而且還沒醉成這樣,起碼沒聽到他唱歌。周衍照那嗓子,唱起歌來隻能用荒腔走板來形容,難為他高興,一邊唱,一邊興致極高,提高聲音叫著周小萌的名字:“周小萌!周小萌!”


    周小萌不敢讓他叫第三遍,飛快從床上爬下來,趿著拖鞋,走到浴室門邊:“什麽?”


    “我的洗發水呢?”


    周小萌知道他是醉糊塗了,因為這裏是她的房間,他沒有任何私人物品在這裏。她說:“我過去你房裏,給你拿。”


    周小萌匆匆忙忙跑向走廊另一頭的主臥室,周衍照不許她進他房裏,但此時他喝醉了,她正好進去看看。可惜太匆忙,她不敢多耽擱,到浴室拿了他的洗發水,飛快地打量房中的家具:床、床頭櫃、沙發椅、邊櫃……男人的房間,看不出任何異樣之處。她匆忙地又奔回自己房裏,怕時間稍長他就生疑。


    她站在浴室門口敲了敲門,周衍照終於不唱歌了,而是伸了一隻濕淋淋的手出來,胡亂晃了晃:“哪呢?”


    周小萌把洗發水瓶子遞給他,卻不防他連她的手一塊兒抓住,一使勁就順勢扣住她手腕,把她也拖進了浴室裏。水汽氤氳,周小萌看不清楚,人已經被推倒,背後是特別硬的金屬,撞得她脊椎生疼生疼。她想起來浴室麵盆邊的牆上掛著暖氣片,果然的,一道道橫弧形的彎管,冰冷地,潮乎乎地硌在她背上,周衍照使勁把她往牆上按,似乎是想把她整個人硬嵌到暖氣片裏頭去。她的腰都快斷了,覺得自己像是一塊牛排,被放到鐵叉子上,背後就是燃著炭的鐵網,連暖氣管道縱橫的樣子也像。周衍照頭發上的水珠滴到了她臉上,微涼的,正好落在她的臉頰,像眼淚似的。周衍照俯身在她耳邊,輕輕地笑:“周小萌,你說當年我怎麽沒把你連你媽一塊兒弄得半死不活呢……還是我覺得,留著你有用?”


    周小萌全身都在發抖,他掐著她的腰把她抱起來,她隻能緊緊摟著他的脖子。周衍照把她往洗臉台上一放,將她腦袋一推,鏡子都被撞得“砰”一響。他拇指正好掐在她的頸動脈竇上,周小萌是學護理的,知道頸動脈竇受壓窘迫症,隻怕他突然發蠻,用不了幾分鍾,自己就會心跳驟停而死。周衍照卻用拇指慢慢摩挲著她頸中那隱隱跳動的脈搏,笑了笑:“要殺一個人,挺容易的,是不是?”


    他俯身慢慢親吻她:“可是殺一個人,哪有現在讓我覺得這麽好玩呢……”


    浴室裏水霧未散,花灑噴出的熱水“嘩嘩”流著,抽風扇呼呼地響,周小萌背後是鏡子,冰涼侵骨,鏡子上原本凝結的水汽浸透了她的衣衫,緊緊貼在她的身上。周衍照很快嫌她的衣服礙事,扯開去扔到了一邊。周小萌恍恍惚惚地,強迫自己默然背誦《嶽陽樓記》:“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嶽陽樓,增其舊製……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遊泳;岸芷汀蘭,鬱鬱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裏,浮光躍金,靜影沉璧……”


    周衍照喝了酒,格外折磨人,沒過一會兒就將她翻過來,她的頭幾乎撞上了麵盆的水龍頭。她不願意麵對鏡子,頭一直低到麵盆裏去,忍住反胃的感覺,繼續在心中默誦,《嶽陽樓記》背完了就背《滕王閣序》、《長恨歌》、《琵琶行》……


    背到“於是洛靈感焉,徙倚彷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踐椒塗之鬱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長吟以永慕兮……”的時候,周衍照把她從浴室拎出去,兩個人濕淋淋地滾倒在床單上,那濕痕再壓上去,貼著肌膚就是冰冷冰冷的。房間的窗簾仍舊沒有拉上,這時候卻隻有月光了。她不願意看周衍照的臉,隻是別過頭去,他偏偏一次又一次把她的臉強扳過來。他眼睛是紅的,醉後血絲密布,好像瞳孔裏都是血一般。周小萌覺得連窗外的月亮都變成了紅色,自己就在地獄的烈火裏,煉了又煉,一直煉到連渣滓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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