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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雪白,披泄在他肩頭,如雪如霜,如夢如幻。


    莊散柳徐徐睜開眼睛,原本異芒四射的雙眸,此時一片深黑無垠的安靜,再不著半分顏色。


    他往前邁出了最後一步,站在敬戒大師麵前,雙手合什,雪發輕垂,“莊散柳多謝大師。”


    敬戒大師麵含微笑:“佛由心生,恭喜施主。”


    莊散柳複又轉身,再對站在一旁的夜天漓深深行禮。夜天漓方從剛才的震驚中回神,接著又呆了刹那,不由叫道:“九哥!”


    莊散柳對他的叫聲置若罔聞,回身步下白玉廣台。


    在他轉身的一刻,度佛寺深處悠然傳來了瑤琴清音,女子清透的嗓音如冰水流雲,遙遙飄蕩在層疊山林:


    悵悵莫怪少時年,百丈遊絲易惹牽。


    何歲逢春不惆悵,何處逢情不可憐。


    杜曲梨花杯上雪,潮陵芳草夢中煙。


    前程兩袖黃金淚,公案三生白骨禪。


    老後思量應不悔,衲衣持缽院門前。


    鳳凰火樹,菩提花落,莊散柳在聽到琴聲時臉上化出了一抹奇異而通透的微笑,合著琴聲高唱,大步往山門走去。一路冥衣樓和玄甲軍諸多部屬,卻沒有一個人想要上前攔他,明輝淨水般的月色下,他一身銀衣飄逸,就此消失在無盡的山中。


    千塵雪底東風破


    聖武二十七年七月戊寅,淩王登太極殿視朝,接受群臣朝拜。


    庚申,昭告天下,繼天子位,稱昊帝,立王妃鳳氏為皇後,改元帝曜。


    由於京畿衛謀逆,帝都臨近宮城、皇城的內五門統治權移交禦林軍。為防止叛軍餘黨生事,外九門亦由玄甲軍重兵封禁。


    朝中連降聖旨,皇長子祺王晉封灝王;十二皇子晉封漓王;三皇子濟王革除親王爵位,由皇宗司負責囚禁;五皇子汐王奪爵除封,革出皇宗,長子賜死,其餘眷屬盡數發配涿州,永不赦歸。


    殷皇後雖被幽禁宮中,殷家卻絕不甘就此落敗。很快伊歌城中便謠言四起,聲稱淩王發動禦林禁衛逼宮奪嫡,偽造聖旨,並就此嫁禍濟王、汐王。


    濟王、汐王兩府眷屬趁機哭跪喊冤,帝都之中流言紛紜,人心動蕩。


    便在此時,神禦、神策兩軍星夜馳歸,湛王兵逼帝都,請見天帝聖安。


    局勢陡變,伊歌城中一片山雨欲來風滿樓,處處可見兵戈雪亮,甲胄肅殺,奪目驚心。


    此時殷家亦聯合衛家、靳家及其他閥門勢力,糾集擁護湛王的四品以上朝臣,罷朝不上,在太極殿前敲響登聞鼓,求見天帝。


    天朝仕族分抗皇權、左右朝政已有百年根基,此次即便鳳、蘇兩家不在其中,卻依然聲勢驚人。


    更有三朝老臣孫普等人,一生忠於皇族,頑固耿直,此次不知如何被殷監正花言巧語所動,亦參與到此事中來。


    登聞鼓隆隆震天傳遍整個宮城,太極殿前紫袍緋服黑壓壓跪了一地。


    卻不料從正午跪倒天黑,一連三日,烈日炎炎曬得一群文臣頭昏眼花,皇上卻連麵都未露。唯有鳳相麵帶笑容來說了幾句場麵話,蟒袍玉帶,權臣的氣度非常。


    群臣中為首的衛宗平恨得牙根癢癢,卻也終於領教到,新帝性情冷硬果然名不虛傳。


    傍晚忽然一陣雷雨,閃電劃過,濺得大殿之上琉璃翠瓦雨聲急促,白日灼熱的玉階前暑氣四揚,反而更添了幾份悶熱。


    潮濕的風攜著雨意充滿了宮殿深深,九枝玉蓮燈映在晶瑩剔透的珠簾上,夜幕漸落,光影幽然。


    太極殿前君臣對峙鬧不到後宮,剛剛沐浴完畢,卿塵斜倚在鳳榻前若有所思地拿玉梳理著長發。外麵燈下靜立著當值的侍女,她揮了揮手,碧瑤會意,轉身帶了侍女們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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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慵然合上眼睛,心裏卻並不平靜,都在料想之中,終究是人人到了這一步。


    太上皇疾遽昏迷,雖經醫治救醒過來,卻也口不能言,神誌昏聵。


    英雄末路,歲月遲暮。昔日英明神武的君主,眼下隻是一個等待死亡的老人,江山天下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四十萬大軍兵臨帝都,其後尚有西域三十六國的勢力在,內中仕族閥門鼎力相助,夜天湛不是沒有勝算。


    即便他隻是求見天帝聖安,並未公開質疑帝位,但彼此心中早已透亮。


    然而早在此之前,夜天淩暗中支持西北柔然一族迅速壯大,逐漸開始取代突厥昔日的威勢,重振雄風。於情於理,萬俟朔風絕不會讓西域諸國有機會介入天朝政局,一旦西域異動,柔然鐵騎必然為夜天淩擋下來自西域的兵鋒。而各州布政使奉詔調集天下兵馬,此時此刻或許已經逼近兩軍後翼。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環環相扣的戰火一旦點燃,將又是九州動蕩的戰亂。


    一縷發梢滑過指間,卿塵眉心下意識地掠過一絲微痕。她並不擔心夜天淩會在任何對決中失利,隻是眼前內亂將起,自相殘殺的局麵,著實讓人無法談笑以對。


    漠北烽煙初熄,中原兵戈再起,將有多少戰士葬送在這內亂之中,原本應是保家衛國的身軀卻要犧牲於皇權更迭的鬥爭,生命的價值,究竟幾何?


    他們為誰而戰?誰又能無愧於他們的流血與犧牲?


    戰爭,大概終究還是不適合女人。


    卿塵自嘲般一笑,當她站在他身邊,選擇了這條路的時候,就已經意味著放棄了風平浪靜,仁慈與安寧是對敵人的憐憫,亦是對自己的利刃。


    然而,那個人,他是敵人嗎?


    她將臉龐輕輕埋入水緞般的發絲中,雨聲淅淅瀝瀝,將盡將停。她隻覺得是一種錯覺,遙遠的夜色中有一抹悠然的笛音漸漸傳來,依稀是熟悉的曲調。


    這麽聽了一會兒,她霍然驚醒,直起身子來。


    笛聲很遠,如在天邊,卻又如此清晰,似乎穿透了雨幕夜色回蕩在伊歌城每一個角落,飄入這重院深深的宮城。


    她驚出一身冷汗,若非人在帝都,宮城內不可能這麽清楚地聽到笛音,難道……她不敢想下去,將紗衣一扯,竟赤足下了臥榻,匆匆便往殿外走去。


    剛走出幾步,她頓住了腳步。


    殿門處,夜天淩不知何時站在了那裏。身形挺直,傲若臨淵,玄金龍袍,廣袖靜垂身後,紋絲不動,一股肅殺之氣寒霜般籠罩在他周身。


    琉璃燈下,他的臉色冰冷淩厲,無聲地鎖視卿塵片刻,一抹決斷的利刃破水裂冰,他忽然轉身大步向外走去。


    “四哥!”卿塵一急,趕上幾步攔住他:“不要!”


    夜天淩回身,眼中寒意陡深,冷聲道:“他既大膽前來,難道還怕與我一見!”


    卿塵情知他已然聽出了這一曲《比目》,怒在心頭,此時怕是越勸越亂,當即反問他:“你又豈知他們不是以計相誘?這般形勢下,他敢夜入帝都,自不會空冒奇險!”


    夜天淩唇角一道冷弧倨傲迫人:“是又怎樣,當我奈何不了他嗎?”


    卿塵深知他這份倔強與自負,隻覺無奈,心念轉處,明眸一揚,往後退了半步,俯身拜道:“臣妾叩請聖上三思!”絲衣逶地,長發如瀑沿著兩肩傾瀉而下,她的神情卻端麗莊重,仿若這一拜是鳳冠朝服在廟堂之巔,而非倆倆相對的寢宮深殿。


    夜天淩一愣,劍眉緊蹙,抬手將卿塵拉起來帶到身前,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眸光銳利,直探入她的眼底。


    卿塵靜靜與他對視,隻見他眉心微擰,眼底血絲隱隱,深掩著疲憊。一連數日內外交攻,百事雜亂,這麽不休不眠,便是鐵打的人也難熬。眾所能見的皆是他神采攝人,遊刃有餘,他隻因著一身傲氣,絕不肯將艱難示與人看,或者隻有在她麵前,才會有這樣不加掩飾的真實。一陣心疼更莫名地牽雜著層層焦慮擔憂,殿前風揚,未盡的夜雨斜斜撲上衣襟,她禁不住打了個寒顫,一扭頭,夜天淩卻牢牢地將她抱在了懷中。


    夜空裏一道輕閃倏忽劃過,照亮了夜天淩的臉,那峻冷的柔和分外清晰。他徐徐說道:“你在怕什麽?”


    卿塵低聲道:“他就和十一一樣,是你的親人,也是我的親人。”


    突然間下頜一緊,夜天淩伸手將她的臉龐抬起,深眸熠熠,星星點點微銳的光從幽暗的湖底浮出,緩緩地,遮了滿天,“那我呢?”


    卿塵揚眸側首,凝視於他,踮起腳尖在他的唇上輕輕一吻,不說話,複又笑吟吟地看著他,眼中深深盡是柔情。


    夜天淩微微動容,伸手沿她修長的脖頸滑下,低頭便封上了她的唇。


    呼吸纏綿,宮燈麗影一片流光飛轉,殿外細雨紛紛揚揚,似點點銀光灑滿一天。


    許久,夜天淩才放開卿塵,看著她霞飛雙頰的嫵媚,他突然咬牙說了句:“我討厭那首曲子!”


    卿塵呆了刹那,幾疑自己聽錯了話,眼前這男人站在雄偉的大殿前,廣袖翻飛,神情桀驁,盯著人的目光鋒利如劍,卻竟說出這麽一句孩子氣的話。她斜斜揚眉打量過去,看他著實不像是在玩笑,終於忍俊不禁,伏在他身上笑得肩頭微抖。


    夜天淩的手臂狠狠一勒,卿塵邊笑邊道:“人在麵前,偏跟一首曲子較真,你這算怎麽回事兒?”


    夜天淩冷哼道,“其心可誅!”


    卿塵聽了這話,心裏還是沒來由地一沉,遲疑片刻,說道:“四哥,或者我可以去試試。”


    夜天淩神色瞬間冷下來:“不行!”


    卿塵知道商量沒用,便激他道:“你難道不相信我?”


    夜天淩似能將她的心思看透:“少用這激將的法子,我不信他。”


    卿塵待要再說,夜天淩目光一動,殿外衛長征求見,步履匆匆,顯然是有急事。


    細雨淋得衛長征鎧甲半濕,他單膝一跪:“皇上,皇宗司遣人來報,戍衛一時看管不慎,濟王趁夜自禁所逃脫,不知所蹤!”


    皇宗司位於皇城之內,其守衛雖略遜於宮城,卻也是戒備森嚴。濟王手中無兵傷勢未愈,如何能從皇宗司的看守中逃出皇城?卿塵眉目間溫冷一片,暗暗思量,仕族閥門根基深厚,果然不能小覷,竟連皇宗司也能做進手腳。濟王若想從謀逆的罪名中洗脫,唯一的機會便是投靠湛王軍中,反誣夜天淩挾持天帝,矯詔篡位,則湛王亦出師有名,即刻便能打破此時的僵局,兩相對決,至少勝負各半。


    卻見夜天淩眼底一絲精光如亮電裂空,一閃即逝,瞬間恢複了黑夜般的深沉,“傳朕密旨,天都戍衛若遇濟王,不必阻攔,讓他出城。”


    衛長征領旨去辦,卿塵看向夜天淩的目光中隱含震驚。


    他們要這個理由,他便給他們理由,他們想化僵局為戰局,他比他們更願意打破眼前的對峙。


    他遙望夜空的神情冷傲睥睨,那是勝券在握的自信,無所畏懼的堅毅。


    卿塵頓時明白濟王的逃脫並不是借助了殷家或者衛家的勢力,這一切都握在他的手中。萬事俱備,他是在等待,甚至親手製造一個機會,用麵前那張金碧輝煌的龍椅,引誘著對手自取滅亡。


    男人的天地,殺伐決斷、刀光劍影、血流成河徒增一笑而已。


    卿塵壓下翻湧的心情,緩步上前,站到了他身邊,她伸手試了試不時飄入大殿的風雨,對他說道:“連皇宗司都如此疏漏,可見宮城、皇城兩麵也該整頓一下了,該出宮的出宮,該換的換吧。”


    夜天淩扭頭,唇角勾出淡淡淺弧,“清兒,有你同行,有時竟盼這山再高些,路再遠些,其樂無窮。”


    卿塵亦笑道:“山高路遠,走走看就是。真到了那絕頂,還有別的山,千山美景千山看,何嚐又不好呢?”


    夜天淩低頭看著她道:“不錯,怎麽都好。”


    夜雨略急,夜天淩將卿塵挽在懷中,避開了雨中寒氣,一起往殿內走去。


    進了寢宮,卿塵將案前一摞奏章指給他:“大概都好了,隻是有幾道你再看看,我拿不準。”


    夜天淩在案前坐下,和她對視一眼,倆人眼中竟都有些小小的惡作劇得逞的意味。若此時有人在旁看到,定會忍不住猜想是什麽人不小心落入了他們的算計。


    當真說起來,群臣罷朝也不是鬧著玩的小事。如此龐大的一個國家,從中樞到地方環環相扣處處關聯,上下協調才能保證正常運轉,如果忽然斷掉這麽多環節,諸事堆積如山,其影響自然非同小可。這也正是但凡有群臣擊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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