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我不知道家的模樣,等我弄清楚什麽是家的時候,我的家卻沒了。”說著,沈吟年一抹淚花,娃娃一樣抽鼻子,“你走了,家也沒了。“


    他這副脆弱的模樣,胡七從沒見過,就算是在他小時候。胡七與他相伴五年,隻見他哭過一次,那便是小狗死掉的時候。


    胡七看見他那張削瘦俊朗的臉上落下淚水,心頭隱痛。


    這小孩別扭了這麽多年,終於在她麵前真情流露了一回,她曾經無比渴求他對自己坦誠。如今他在酒後對自己敞開心扉,卻是在控訴自己的罪行。


    胡七伸手去擦他臉上的淚,那濕乎乎的粘稠的質感,讓她也不禁鼻尖發酸。


    可她能做的,也隻是一個勁地道歉,告訴他師傅錯了,師傅有苦衷。但無論如何,在他如水的目光在,她的道歉都顯得輕飄飄的,消散在兩人之間淡淡的酒氣中,顯得無足輕重。


    這個徒兒,她該怎麽哄呀。


    “你不用再道歉了。”沈吟年猛地抬頭,將胡七那隻為他擦眼淚的手也捉住。他的手掌極大,手心和指尖因為長年握劍而顯得粗糙。


    胡七被他粗糲的手指磨得心間癢癢。


    酒勁上頭的沈吟年,有些口齒不清道:“師傅,我小時候從不過問你的來曆,你的身份。是因為我早就知道,沒有人可以在我身邊長久地呆下去。”


    忽然,沈吟年像全身都失去力氣一樣,他抓著胡七的兩隻手,拉著胡七癱坐到地上。


    胡七的屁股毫無征兆地落地,她痛得眼睛猛地睜大,卻仍是咬著嘴唇一聲不吭。


    “可你真的在我身邊呆了好久,”沈吟年坐在地上,攥著胡七的雙手,目光灼灼,“久到讓我有一種錯覺,就仿佛那五年是我的一輩子。”


    “沒有詢問你的身份,是我此生做的最後悔的事情。”沈吟年訥訥地眨了下眼睛,隨後目光落在地麵上,發出一聲感歎,“你真的好難找呀。”


    胡七看著沈吟年時而飄忽,時而聚散的目光,心知他醉意上頭。


    喝醉的人的行為,是最無法預料的。


    胡七想把他拉起來,卻發現自己壓根拉不動他。她隻好在他耳邊輕哄:“吟年,我們回屋說好不好?”


    那是和他商量的語氣,懇切裏帶著祈求。


    “吟年,你先起來,我便告訴你我的身份。”


    “我的寶貝徒弟,我以後再也不會讓你找不到我了。”


    “來,我們進屋,師傅給你煮碗醒酒湯。


    在胡七的聲聲哄騙下,沈吟年真的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亦步亦趨地朝屋裏走去,手裏仍是捏著胡七的手。


    胡七見沈吟年進了屋裏,連忙旋身,勾了一腳門框,把門合上。隨後她把沈吟年送上床榻,讓他背倚著牆壁。


    沈吟年的眼睛虛閉著,臉上還掛著幾道淚痕。


    這樣的醉態,要是讓旁人見了,傳出去可不好聽。


    胡七想從袖子裏掏出醒酒的藥丸,可她的兩隻手皆被沈吟年握住,根本無法動彈。


    她每每想抽手,沈吟年握住她的力氣就越發的緊。正因如此,兩個人的姿勢頗為奇怪。沈吟年背靠著牆壁,手放在身側,胡七跪在他兩腿之間,從外人看來,倒像是她雙手撐在沈吟年身體兩側。


    而且,這個姿勢不僅能聞到沈吟年身上的酒氣,還能聞到他身上若有似無的檀木香。


    他聞起來,很像上方吟。


    無奈之下,胡七隻好繼續哄他,她千哄萬哄,好不容易空出一隻手。


    胡七掏掏袖子,找出一顆醒酒的丸藥,直接塞進沈吟年的嘴裏。她扶住他的下巴,逼著他咽了下去。


    胡七手裏喂著,嘴上還哄著:“咽下去,咽下去明早不頭疼。”


    胡七兩指搭在沈吟年的咽喉處,確定他咽下去了才把手收回。


    醒酒藥見效極快,不過是片刻的功夫,沈吟年就變得昏昏沉沉,快要睡過去。


    他在闔眼前,支著眼皮對胡七道:“師傅,其實我知道,你就是那……那日救下我的狐妖。”


    “嗯?”胡七微怔,心訝沈吟年是如何知道的。


    “你…….切莫記得少喝些酒……”沈吟年說著,腦袋漸漸垂下,沉沉睡了過去。


    沈吟年的手漸漸沒了力氣,胡七終於把被捂得出汗的手抽了出來。


    十幾年前,胡七帶著沈吟年搬遷金陵,偶爾去取酤堂買醉,她怕回家時露出狐狸尾巴,所以身上常備著醒酒藥。她雖然現在已經戒酒,卻仍保留著這個習慣。


    所以,就算她吃了醒酒藥,還是被沈吟年撞見自己露出狐狸尾巴的樣子了嗎?


    漫漫長夜,胡七一夜未眠。


    晨光初微,胡七坐在桌案旁撐著下巴,她半眯著眼睛看著床榻上睡得沉穩的沈吟年,眼下一片烏青。


    驀地,床上的沈吟年動了動,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他轉過身子,看見坐在桌案邊,眼睛直直盯著他看的胡七。


    他先是愣了幾秒,臉色一瞬間變得煞白,他猛地坐起,倉皇地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胡七。


    “為師沒對你做什麽。”胡七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疲倦道。


    沈吟年翻身下床,臉“唰”地紅起:“可我怎麽會在你的屋裏?”


    “你該問你自己,”胡七托著下巴,斜歪著腦袋,“吟年啊,你可還記得自己昨天做了什麽?”


    沈吟年的喉嚨動了動,胸腔一起一伏。他摸了摸腦袋,眉頭緊緊蹙起,一言不發。


    “想不起來了?”胡七揚起眉梢,嘴角勾起一絲笑。


    晨光透過窗沿落進屋內,淺淺的陽光灑在胡七身上,給她鍍上一層金邊。


    她眉眼輕垂,笑容繾綣。


    若是沈吟年知道他昨夜拉著自己真情流露,幾乎把這輩子的話都說完了。他這個別扭的小孩怕不是半輩子都不會再理她。


    “我……做了越軌之事嗎?”沈吟年欲言又止,在床榻上坐得端正。


    胡七捏著下巴,思量道:“算是吧。你昨天一回來,就拉著我和我說,慶功宴上的舞女是如何如何好看,可激動了。”


    “當真?”沈吟年遲疑道。


    “當然是真的,”胡七把眼睛笑成月牙,“你不僅說她們好看,你還說要給我學她們的舞姿。”


    不知為何,沈吟年忽然鬆下一口氣。他眼神閃爍,強扯起一絲笑容。


    “別說,你跳得還挺不錯的。吟年啊,為師建議你拜個舞女為師,別做將軍了,做舞師。”胡七的語氣裏帶著七分誇讚,三分戲謔,讓沈吟年一時分不清真假。


    “好啊。”沈吟年雙手搭在膝上,答得輕鬆篤定。


    胡七一愣,心道她這徒弟何時這麽會開玩笑了。


    可胡七不知道的是,昨日的宴會上根本就沒有舞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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