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武二十七年春,玄甲軍克薊州,殲北晏侯殘部,靖幽薊十六州叛亂,撤北藩,立北庭、武威都護府。


    同月,天帝降旨撤東侯國,設東海都護府。至此,把持天朝四境近百年的諸侯國盡遭裁撤,軍政重權逐步分入州府,四海之內唯皇權至尊。


    夜天淩安定十六州後,即刻以龍符調動諸路兵馬、糧草軍需,集四十萬鐵騎於薊州,揮軍北上。


    大軍以唐初、南宮競為左右統軍,兵分兩路,配合萬俟朔風十萬先鋒軍在前,連克左玉、蘇圖海、四合、下沙、日郭、玉鬥、青木川、甘穀、弋馬九座城池,兵逼可達納。


    萬俟朔風率軍每過一城,不納降俘,阬於路者堆骨如山,橫穿漠北大地的玉奴河血染江流,浪濤滾滾,殘骸沉浮,以至數月不清。


    大戰過後,九城之內絕突厥人,離侯山以北、瀚海以東多數土地,盡數歸於天朝版圖。


    可達納城自聖武十九年遭玄甲軍破城後,始羅可汗一邊與天朝虛與委蛇,一邊苦心經營,在王都四周擴建外城,城頭設計了數十架巨大的鐵弩,弩身寬近一丈,矢箭沉重有力,居高臨下俯瞰城外,威力非常。


    如今天朝兵臨城下,東突厥大將木頦沙突製人,鐵弩射程既遠,殺傷力又大,天朝軍隊不曾防備,戰吃了暗虧。


    唐初等人數次率兵試探,都無法攻至城下,鐵弩射程之內,入者非死即傷,以萬俟朔風的身手也險些不能幸免,一時苦無良策。


    夜天淩傳令暫時退兵弋馬城,一麵補充糧草,一麵召諸將商議對策。


    這日眾人都已到齊,卻遲遲不見冥執身影。直到時近晌午,冥執方匆匆入內求見,夜天淩從依照可達納城四周地勢仿製而成的沙盤前抬起頭來,南宮競等人都替冥執捏了一把冷汗。


    冥執心中雖有計較,但被夜天淩目光一掃,仍覺十分忐忑,急忙趕在夜天淩作前遞上一樣東西:“殿下,屬下有破城之計,請殿下過目!”


    夜天淩淡淡瞥了他一眼,方往他遞來幾頁箋紙看去,唐初站在他身邊,隨口道:“這不是投石機嗎?”


    冥執道:“是在投石機上改造的。”


    唐初道:“巨石攻城不是沒有想過,但那鐵弩的防守距離有千步之遙,投石機射程有限,打不了那麽遠。而且城頭鐵弩眾多,要一舉盡毀也幾乎不可能。”


    冥執道:“弋馬城地勢高於可達納,城北山峰更是與其城臨近,將此物造於就近山崖,隻要山崖有可達納城一半高,便能將石頭打至一千餘步,倘若不用巨石,則能更遠。”


    南宮競道:“不用巨石用什麽?”


    冥執道:“殿下請看後麵。”


    夜天淩抬手一翻,冥執繼續道:“用玄甲火雷,一炭、三硫、六硝,再加上草烏頭、狼毒、芭豆、砒霜等藥物以及瀝青,一旦入城即燃即爆,單是毒煙烈火便足夠突厥人消受。鐵弩再強也需有人控製才行,這毒火極為厲害,待到城中人人自顧不暇,城頭鐵弩便是一堆廢鐵。”


    萬俟朔風在旁聽著,頭道:“好主意!我們隻想如何毀去那鐵弩,倒忘了這兒,一旦城中大亂,我們趁機強攻,其城可下!”


    冥執道:“我已命人試過,木桶大的玄甲火雷比石塊輕的多,最遠可射出近兩千步,半個可達納城都在射程之內。”


    南宮競接著道:“如能多造幾架投石機,屆時輪流投射火雷,自然威力倍增。”


    眼見困擾大軍的問題垂手得解,諸將都是一陣興奮。萬俟朔風抬頭,卻見夜天淩隻垂眸看著手中箋紙,似是在欣賞上麵的字一般,神情淡淡,唇角竟帶著絲若有若無的笑。


    他幾疑自己看花了眼,順著夜天淩的目光看去,隻見一紙清雅的行書,飄逸如風,秀穩如蘭,沿著纖細的格子一路書下。雪色的素箋,烏墨清亮,隨著夜天淩修長的手指輕輕翻動,似有清淺的淡香,竟令人心底一陣寧靜。


    片刻過後,夜天淩輕拂了拂手中箋紙,抬頭往冥執看去,“好法子。”


    冥執一直留意夜天淩的神色,頓時鬆了口氣,道:“殿下若覺得此法可行,請移步城郊一看,神機營的兄弟們正在試裝火雷,想必也有些眉目了。”


    夜天淩微微頷,卻問道:“火雷一旦爆炸,毒煙四起,恐將誤傷我軍攻城的戰士,可有想過此?”


    冥執隨口便道:“王妃一定要選北風之日攻城……呃……”話一出口,頓覺不對,不由得停下來看夜天淩,不料夜天淩唇角微微一揚,隻示意他下去。冥執便繼續道:“攻城的戰士也可以濕巾掩蓋口鼻,含服解藥,以確保萬無一失。”


    南宮竟等近來都察覺淩王和王妃不知為了何事十分疏離,卻摸不著半兒頭緒,在夜天淩麵前更是連提也不敢提,因此連日行軍議事都打起十二萬分心,免遭池魚之殃。今日冥執一不心漏了嘴,眾人不約而同地去看夜天淩的反應,沒人話,唯有夏步鋒向來直來直去,脫口便道:“原來是王妃主意,我就冥執你怎麽又懂這些草葉了……”


    話一半,南宮競扭頭瞪他,夏步鋒愣道:“怎麽,難道我錯了?”


    南宮競極無奈,卻也隻好道:“沒錯。”


    夏步鋒道:“沒錯為何不讓我?”


    唐初在旁有些撐不住,輕咳一聲,忍著笑道:“多思少言,殿下平日囑咐你最多,偏你忘的最快。”


    夏步鋒撓頭往夜天淩看去,仍是一臉迷茫,夜天淩起身對冥執道:“去看看吧,若此法可行,功過相抵,免問你今日遲到之罪,否則嚴懲不怠。”


    語中平靜,雷聲大雨,冥執躬身應聲,臉上忍不住牽起絲微笑,“功過相抵,他不會治你遲到之罪。”王妃還真是料事如神,對淩王的脾氣摸的一清二楚,竟連詞都一樣。


    眾人走了幾步,夏步鋒忽然悄聲問南宮競:“殿下和王妃鬧別扭了?”


    南宮競啼笑皆非:“我就想不通,嫂子當初怎麽會看上你這個一竅不通的老粗?”


    不料夏步鋒居然正色道:“老粗自有老粗的好處。”


    這兩句話的聲大,大家都聽得清楚,紛紛笑起來。夜天淩負手走在前麵,薄唇微挑,陽光下冷冽的眼底亦笑意濃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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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郊五裏外的山坡上,神機營的戰士們伐林取木、開山采石,人來人往中,正一番有條不紊的忙碌。


    夜天淩等人走至近前,見改造過的投石機比先前幾乎大了一倍。幾個戰士正合力將一圈粗大的絞輪裝在一側,再配以厚牛皮與鐵鏈一同扭轉,看上去雖複雜了些,卻不必再像以前那般借助巨石配重,如此便節省不少力氣。


    眾人正端詳這改造過的投石機,卻聽遠處轟然一聲巨響,腳下大地震動,對麵山上炸開一團驚人的火光,巨大的山石崩裂塌落,直接墜入山穀又擊起震耳欲聾的回聲。待濃煙散去後,竟有半邊山角被炸塌,看得人人都愣在當地,連冥執也沒想到玄甲火雷一經改造竟有如此威力。


    萬俟朔風雙眸一亮,泛起冷光:“可達納指日可破了!”


    夜天淩微微頭,再加上致命的毒煙,烈火一起,無孔不入,再堅固的城池也抵擋不了幾時。不知是否因了了一樁麻煩事,他看來心情不錯,與諸將仔細看過投石機,商定下攻城的方略後,一路笑回城。


    行至城門,前麵大路上兩人雙騎迎麵馳來,卻是衛長征帶著一名侍衛,風塵仆仆的樣子,像是剛趕了遠路回來。


    衛長征見了夜天淩,下馬行禮,夜天淩問道:“辦妥了?”


    衛長征道:“附近城中居然都沒有,屬下去了一趟青木川,總算買到了。”


    夜天淩微帶馬韁,交待了一句:“給冥執吧。”便繼續往前走去。


    衛長征便從馬上取下兩包東西,交給冥執:“倒沒想到正好你在。”


    冥執問道:“什麽東西?”


    衛長征一笑:“看看便知。”接著便策馬隨夜天淩前麵去了。


    冥執落在後麵,不由得滿心疑問。大戰在即,這時候有什麽重要的東西還要衛長征親自跑一趟青木川?他低頭打開包裹,萬俟朔風在他近旁,扭頭看見,十分奇怪:“麝香?”


    冥執低聲笑道:“麝香和白檀香,王妃配藥用的,漠北這邊不太好買,但卻少不得。”


    萬俟朔風會意地挑了挑眉。前麵衛長征回頭笑看過來,冥執遙遙抱拳,無聲地做了個口形:“辛苦!”


    衛長征聳聳肩,一回頭見夜天淩已揚鞭催馬,忙跟了上去。


    入城之後,眾人各去操練布置,準備攻城事宜。衛長征隨夜天淩回到行營,未進轅門,忽然夜天淩勒馬止步,扭頭看向一旁。


    衛長征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現有團白乎乎的東西窩在幾塊山石旁,蜷成一團,被冷風吹得正瑟瑟抖。他下馬走到近前去看,原來竟是隻獸。


    那獸聽到有人過來,耳朵一豎,警覺抬頭,一雙藍色的眼睛如同白雪中兩顆冰水晶石,妖嬈中充滿敵意地看著衛長征,喉間“嗚嗚”低聲,將身子掙紮著往後蹭了蹭。


    衛長征心下稱奇,除了眼睛色澤相異,這獸簡直與雪戰生得一模一樣,似狐非狐,似貂非貂,不上是什麽動物。


    他正想蹲下去仔細研究,有人從旁伸手,二話不便將那獸拎了起來。


    那獸“嗚”的一聲,在夜天淩手中掙紮,欲拿前爪撓人。夜天淩皺了皺眉,毫不費力便製住那兩隻不老實的爪子,獸隨即可憐兮兮地吊在半空,大大的尾巴收做一團,身子微微顫抖。衛長征此時才現原來它後腿受了傷,雪白的皮毛上血跡斑斑,看來傷勢還不輕。


    夜天淩拎著獸看了會兒,抬手丟到衛長征懷裏:“給冥執。”


    衛長征手忙腳亂地接過來,當場便被獸撓了一爪子,頗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覺,伸手將意圖掙脫的東西按住,匆匆尋冥執去了。


    三日後,北風大作,天朝大軍萬事俱備,揮軍攻城。


    夜天淩自用萬俟朔風後,已極少親自領兵上陣,隻放手讓他大展身手。萬俟朔風生性好戰,兼之對漠北與突厥了如指掌,攻城掠地無往不利。唐初、南宮競等人先時對他尚存疑心,幾戰之後,不由已成莫逆之交,稱兄道弟,極為相熟。夜天淩亦常與他把酒長談,談文論武薄古非今,彼此心中都有相見恨晚之歎。


    萬俟朔風嘴上雖不,心中對夜天淩卻佩服至極。不別的,單憑夜天淩連可達納城這樣的大戰都放心交給他,他縱然恃才傲物,卻也自問無此氣度膽略。


    運籌帷幄,成竹在胸,城外劍戟林立,兵馬如山,夜天淩卻連鎧甲都不著,長袍清淡,閑坐行營。


    閉目養了會兒神,近處突然傳來極輕的一聲響動。他睜眼看去,雪戰蹲在窗格處微側著頭,金瞳熠熠,正瞅著他。


    他與那獸對視了片刻,起身往外走去。走至廊前,忽然一愣。清風微涼,瓊光淡淡,有個熟悉的身影正仰頭看著樹上,一臉的無奈。


    月色的輕裘,衣袂微飄,澄澈的光線穿透漠北細芽初綻的枝葉半灑上她的側顏,一支羊脂白玉簪散挽秀,因著了陽光的色澤通透而明淨。如雲,人如玉。他站在這裏可以看到她柔和而優美下巴微微抬起,露出修長的脖頸,幾縷碎自簪間悄然滑下,軟軟地垂於她耳側,偶爾春風輕過,漾起幾絲微瀾。


    她半側著頭,黛眉輕蹙,柔軟的紅唇微微抿著,帶了一絲俏皮的模樣。這一顰一笑看過千百次也不厭,若即若離的距離,他安靜地站在那裏看著眼前的人,俊眸含笑。


    “雪影,傷還沒好就亂跑,居然還敢爬樹,快下來。”


    樹枝上,一隻雪白的獸蹲在那兒,側眼看向樹下有些無奈的卿塵,藍瞳晶亮,倒映著淡雅的身影。


    突然間,雪影扭頭看向旁邊,一道白影輕俏閃過,它已從樹上跳了下去。


    卿塵回身,正見夜天淩負手站在廊前,靜靜看著她。淡金色的陽光自萬裏無雲的長空投下,落滿他衣襟,修袍利落身長玉立,帶著三分峻冷風色,然那深邃的眸底卻浸著無垠的柔和。


    卿塵愣住,不曾料到這時候夜天淩竟在行營,凝眸望他,卻見他忽然暖暖一笑,山清水澈,雲淡風輕。


    幾度紅塵,幾度回眸,每一次尋找他的身影,他總在離她最近的地方,無聲無言,但是他在,漫漫此生,攜了她的手,終此生生世世,不離亦不棄。


    卿塵輕輕揚起唇角,卻不話,夜天淩笑容愈深,淡淡道:“怎麽,不認識了?”


    卿塵修眉輕挑,笑道:“似曾相識。”


    夜天淩眼底深色微微波動,忽然察覺身邊白影微閃,還沒來的及躲開,雪影已經竄上了他肩頭。他劍眉一蹙,伸手便將那獸拎了起來,誰知雪影一急,前爪勾住他的衣服,竟什麽也不鬆開。


    卿塵看著一人一獸僵持不下,不由啞然失笑。人人敬畏的淩王殿下豈容一隻獸蹲在肩頭睥睨四方,平日裏雪戰為此沒少吃虧。再看夜天淩已有忍無可忍的傾向,她忙上前拎起雪影的爪子將它從夜天淩手中救出來,一邊笑道:“它調皮得很,比雪戰還叫人頭疼,也不知長征怎麽打仗時還有這番閑情,居然撿了這麽個東西回來。”話間清靈靈的鳳眸微抬,笑靨如花。


    雪影此時倒老實了,委屈地趴在卿塵懷裏,自她手臂處楚楚可憐地望向夜天淩,目光哀怨,似在控訴夜天淩方才極不溫柔的行徑。


    “嗯……哼!”夜天淩盯了它一眼,愣了愣,冷哼出聲。


    卿塵將雪影放下地去,見他麵色不善,笑盈盈問道:“你不會是在和這家夥計較吧?”


    她清泉般的笑容在夜天淩麵前嫵媚綻放,幾日不曾細看,那如畫的眉目間竟奇異般的多添了幾分溫婉與成熟的風韻。他幾乎已記不清生過何事,似乎每一次相見都是一個開始,每一次相對都是刻骨銘心,柔情似水。


    他的妻子,他尋找了半生的那個人,此時婷婷站在麵前,看著他,淺笑寧靜。


    他微微歎了口氣,歎息中卻是愉悅的神情,“世上唯女人與獸難養,奈何我身邊怎麽越來越多。”


    卿塵眨了眨眼睛:“哦?這麽來,難道殿下這幾天又納了新人?”


    夜天淩沒料到卿塵問出這麽一句,細細將她打量,皺眉道:“本王即便再納新人,你也不必這麽高興吧?”


    卿塵瞅著他的臉色,施施然欲轉身:“那我便逍遙了嘛。”


    未等舉步,夜天淩伸手將她挽住,細眸微眯:“逍遙什麽?是誰當初那麽霸道,偏我是她一個人的?”


    卿塵輕笑,理直氣壯:“我!”


    “那你去哪兒逍遙?”


    “淩王府啊!”卿塵笑:“你是我的,淩王府是你的,自然也是我的,你有什麽新人,還是我的。我府中地方大,看門灑掃有時不夠人用,添幾個人也是應該的。”


    她側著頭一本正經地打算著,夜天淩聞言失笑。便在此時,遠處猛然傳來一聲巨響,接二連三,似山崩海嘯,聲勢驚人。


    卿塵不曾防備,吃了一驚,未及轉身已被夜天淩輕伸手臂,護在了懷中。


    城北方向燒起衝天大火,濃煙四起,很快將天空層層遮蔽。硝煙之中戰火隱隱,泛出血染的顏色,整個漠北大地似乎被扯開一個巨大的口子,讓人感覺山峰城池緩緩下陷,天地顛覆。


    卿塵下意識地皺了眉頭,夜天淩一手替她掩住耳朵,輕輕將人攬在身前。


    久違了如此清淨的氣息,寬闊的懷抱,穩持的臂膀,卿塵靜靜靠在夜天淩懷中,貼著他的胸膛,耳邊一聲一聲是他的心跳,清晰的蓋過一切。突然間動亂的四周緩緩陷入平靜,她像是浮在澄透的湖水中,輕輕飄蕩,波光粼粼,靜謐的夜色下星子滿天,那溫暖叫人慵然欲睡。


    金戈鐵馬都遙遠,唯有他的擁抱如此真實。


    過了許久,爆炸的聲音漸漸低去,夜天淩淡淡道:“可達納城破了。”


    卿塵自他懷中輕輕仰,幽靜的眸光投往遠處,仿佛透過烽煙漫漫的蒼穹看到了青山雲外透澈如水的晴空,她似自言自語,又似在對著緲縵天光輕聲道:“可達納城破了,東突厥亡了。”


    城破國亡,又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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