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餘年,怒也是有過,十一卻從未見到四哥如此聲色俱厲的模樣。


    整個雁涼城似乎在那一刹那陷入了令人戰栗的死寂,躁動的戰場中心彌漫出絕對的安靜。夜天淩緊握成拳的手竟在微微顫抖,有猩紅的血浸出鎧甲,沿著他手背滴下,是用力過猛迸裂了臂上一道傷口,他卻渾然不覺。


    “四哥……”十一試探著叫了一聲。


    夜天淩聞如未聞,過了良久,他將目光轉向了城外陣列的敵軍,緩緩問道:“除此之外,還有何消息?”他聲音中的沉冷似帶著一種壓迫力,逐漸的散布開來,眸底幽深,如噬人的黑夜。


    侍衛答道:“我們一得到消息,便奉衛統領之命護送幾個幸存的弟兄回城稟報,並不知道現在的情形。”


    “他們人呢?”


    “衛統領他們設法潛入了突厥軍中。”


    夜天淩再不話,方要揮手譴退侍衛,有個人自兩個玄甲戰士的攙扶下掙紮滾落在他身前,悶哼了一聲後便再也動彈不得,半邊身子鮮血淋漓,隻是喉間出嘶啞的聲音,艱難喘息。


    “什麽人?”夜天淩俯身看時,饒是他的定力,見到那人滿臉血汙和疤痕的猙獰模樣也吃了一驚。


    一名戰士答道:“這乞丐先前帶我們抄近路到了百丈原,幫了大忙。但他身受重傷,王妃吩咐我們趁敵軍主力被吸引時設法離開,無論如何也要將他送至雁涼城。”


    那乞丐躺在夜天淩腳邊,一隻眼睛死命睜著,叫人感覺有無數話想卻又苦不能言。他仿佛凝聚了全身的力量,彎曲食指吃力的地,緩緩的三下,似在對夜天淩叩行禮,夜天淩掠起披風在他身旁蹲下:“你是何人?”


    那乞丐緊緊盯著夜天淩,他的一個僵硬的手勢落在夜天淩眼中,夜天淩驀地一愣,目光犀銳掃過他眼底,片刻沉思之後,忽而問道:“你是……遲戍?”


    聽到這話,那乞丐原本毫無生氣的眼中驟然亮起一層微光,伴著粗重而急促的呼吸,他幾乎微不可察地了下頭。


    這叫眾人都甚為意外,身邊正扶他的一個玄甲戰士吃驚道:“叛投突厥的遲戍?”


    “不得胡言!”夜天淩冷聲喝止:“無論何人叛我,遲戍絕不會,他不可能投靠突厥!”


    聽到此話,遲戍身子顫抖,一顆渾濁的眼淚自他殘廢的眼中滑落,衝開汙穢的泥血,洗出一道清白的痕跡。


    夜天淩幾乎無法相信眼前這奄奄一息之人便是自幼追隨他出生入死的大將,痛心問道:“究竟生何事?是誰下此狠手,將你折磨成這樣?”


    遲戍的呼吸越來越急,卻越來越弱,他胸前挨得一刀已然致命,此時便是便是大羅金仙也回天乏術。他不出話,隻看著夜天淩,手底拚著殘存的力量,一在地上劃出扭曲的字跡:……心……


    待寫到第三個字,隻寫了一道歪曲的“一”,他忽然渾身一顫,手指無力地鬆弛下來,就此停在那裏,大睜著眼睛,再也不動。


    一隻殘目,飽含不甘與憤恨,定格在夜天淩麵前,夜天淩慢慢伸手,將他難以瞑合的眼睛拂上,起身道:“將他厚葬。”


    陰雲壓,不時絲絲墜下冷雨,眼見天氣越惡劣。


    城外飛箭如雨,戰車隆隆,突厥大軍終於向雁涼城起進攻。


    風中彌漫著殺戮的氣息,戰場之上從來不見遲疑或悲憫,血的炙熱與鐵的冰冷,在交錯的瞬間翻覆生死,渲染大地。


    弱者亡,強者存,這一刻的廝殺中無比清晰。


    玄甲戰士輪番死守,以一當百,如同一道銅牆鐵壁幾番重挫敵軍。對方損兵折將,卻並未因此放棄攻城,一時間戰況極為慘烈。


    衛長征與冥執冒死潛入突厥軍中,終於探明卿塵與史仲侯都被囚禁在統達的大營。因有重兵把守無法靠近,他們隻得設法回到雁涼,再議對策。


    夜天淩問清詳情,立即吩咐:“傳我軍令,神機營所有人即刻撤下各處防守,休整待命。”


    十一上前道:“四哥,讓我去。”


    夜天淩看他一眼,並不同意:“不行。”


    十一道:“一旦不見了你人,突厥便會知道我們襲營救人,他們現在多方顧忌都是攝於你在,你若一走,雁涼誰人能夠鎮守?卿塵要救,雁涼也要守,最好是你能設法吸引大軍的注意力,我帶神機營救人。”


    夜天淩略一沉思,眉心微鎖,稍後道:“不管誰去,也要等到入夜方能行事。”


    卿塵多在敵人手中一刻,便多一分危險,十一心中亦是憂急,但此時唯有耐心等待最有利的時機。城下突厥軍隊再次受挫,整兵暫時後退,十一道:“隻怕他們攻城不下,以卿塵性命相要挾,到時候便難辦了。”


    夜天淩何嚐不曾想到此處,眸底深色更濃,淩亂冷雨打上盔甲,透身冰涼。


    此番敵軍後退,卻不像先前幾次稍作整頓後輪番攻城,竟然久無動靜。過了些時候,突厥軍中戰鼓再響,遙遙望去,千百軍陣數萬鐵騎,於城外密密布列。


    始羅可汗等來到陣前,幾名士兵將一個女子押上戰車,以繩索縛於長柱之上,十一麵色一凜:“四哥,是卿塵!”


    那女子散亂的絲如同一副墨黑色的長緞,被風吹得紛飛飄零,遮住模糊的容顏,纖弱的身影在一襲白衣中更顯單薄,似乎搖搖欲墜。灰暗的天穹下這抹蒼白的顏色如一道生刺的鋼鞭,狠狠抽上夜天淩心頭。唇角鋒冷一刃隱著心中急痛萬分,夜天淩冷眼看著統達縱馬出陣,向雁涼城喊話,其意不言而喻,自是要逼他開城投降。


    統達此次有人質在手,十分囂張,策馬在陣前洋洋得意,卻忽然見城頭之上夜天淩手中挽起金弓,引弦搭箭,弓如滿月,箭光一閃,遙指此處。


    統達雖自恃夜天淩有所顧忌不敢輕舉妄動,但那弓箭的鋒銳似針芒在背如影隨形,凜然一股殺氣隔著飄飛的雨霧兜頭而來,令他不由自主地勒馬後退了幾步。他對夜天淩的箭術畏懼甚深,慌忙喝令左右護衛。盾牌手上前密密列成一排,夜天淩卻並未箭。統達避於鐵盾之後,心頭惱怒,索性拔劍指向戰車上的女子:“夜天淩,你若再頑抗下去,便等著給你的王妃收屍!”


    那女子被統達的劍尖指在喉間,淒然喊道:“殿下!救我……”


    呼救聲惻然,似乎還未及傳到城頭便在急風中四散消失。夜天淩眼底冷茫驟盛,長箭倏地對準了戰車上女子的心口。


    十一大驚失色,一把攔住:“四哥!你要幹什麽!”


    夜天淩手中弓箭穩定而有力,緊緊鎖定那女子,冷聲道:“她不是卿塵。”


    十一回頭看了一眼,急道:“你怎能如此肯定?”


    夜天淩斷然道:“絕對不是。”


    話音甫落,金弓微微一震,避開十一的阻攔。一道利光嘯聲淩厲,似將天地間的雨霧都吸入四周,帶得烏雲翻湧,直墜而去。那女子的呼救聲未再出口,便斷於血濺三尺之中。


    夜天淩連珠箭,箭箭不離統達。統達仗著四周鐵盾保護,幾乎是連滾帶爬的退回中軍,狼狽至極。突厥怎也未料到如此情形,軍前嘩然大亂,而雁涼城中的將士們卻陷入了一片不能置信的沉默。


    急風狂肆,唯有城頭戰旗獵獵作響。夜天淩凝視前方,神情清冷如霜。


    半晌之後,冥執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是冥衣樓的人,終究與其他將士不同,隻道卿塵已喪命在夜天淩箭下,急怒之下,衝上前去責問:“即便同他們硬碰硬也未必救不出鳳主!你為何要這麽做!”


    夜天淩單手一揮便將冥執震開數步,“我過她不是卿塵。”


    衛長征見狀忙將冥執攔著,冥執被衛長征阻擋,吼了一句:“她若是呢!”


    夜天淩微微仰頭,陰暗的蒼穹下風雨蕭蕭,洗出他輪廓堅冷,他淡淡道:“若是,她生我生,她死我死。”


    夜天淩長箭射出的刹那,一抹清淡的微笑勾起在卿塵唇邊。


    微雨撲麵,長風吹得衣衫飄搖,那道箭光耀目清晰,四周萬馬千軍的聲息皆退卻,她的笑寧靜如玉。


    “不想夜天淩連自己的王妃都下得了手,都他生性涼薄,冷麵無情,果然傳言非虛。我本以為你與別人不同,現在看來也並無區別。”身後話的人似是頗含感慨,平原一側不高的山崖上,十餘名士兵散布在不遠處,卿塵便立在山崖之前,回身看了話的人一眼,淡淡道:“你看我們夫妻了。”


    她身後之人腰佩寬刀,一身突厥將軍服飾,黑攏於腦後露出寬闊的前額和一雙略帶野性的眼睛,裝扮雖截然不同,卻正是那日曾在橫嶺與夜天淩交手的那個異族人,這時聽了卿塵的話問道:“哦?此話怎講?”


    卿塵舉目遙望雁涼城,那個熟悉的身影在濛濛風雨下依稀可見,修挺如山。目所能及的距離卻如隔千山重嶺,她的心似被一根細絲緊緊的牽著,那一端連著他。


    “你們以為讓別人換上我的衣服,裝作我的模樣便是淩王妃了嗎?真正的淩王妃縱使利劍加身,也絕不會在兩軍對壘的陣前求他放棄數萬名將士的安危來換取性命。我若如此,便不配是他的妻子,他若屈服於你們,也不配做我的丈夫。”


    那人神情微有愣愕,隨即再道:“若真被押上陣前,那你又如何?”


    卿塵唇角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笑:“你不會那麽做。”


    那人道:“你敢如此肯定?”


    卿塵靜靜注視他:“我現在身陷敵營,與其是在百丈原遭遇了統達的軍隊,不如是因你用兵出奇,截斷了我回雁涼的唯一退路。統達在營中對我心存不軌,你便設法令他打消念頭。他們想以我為要挾,你便尋理由令他們用別人代替。你這樣做,必然是要從我身上得到更大的益處,在此之前,豈會要我輕易送命?你想要什麽,不妨現在出來也罷。”


    那人道:“兩軍對敵,我還能要什麽?”


    “不,”卿塵搖頭道:“你並不想攻克雁涼,亦並非想要他的性命。”


    那人眼底精光微微一盛:“願聞其詳。”


    卿塵垂眸思量,她已經暗中琢磨這人很久,心中早存了若許疑問:“你在突厥國中雖身居高位,深受統達的重用,可一旦不必在統達麵前做戲,你眼神中根本便是另外一個人。你在營中所的那些對策,包括令人代替我去陣前,看似處處幫著突厥,實際上模棱兩可,你不過是在利用統達。”她看向不遠處的那些士兵,“而且,你對手下的突厥士兵極為殘忍,絲毫不將他們的性命放在眼中,唯有這幾個人能得你另眼相看,你究竟是什麽人,意欲何為?現在可以不必遮掩了。”


    那人哈哈笑道:“王妃果然心思細密。你如今命懸我手,若能猜出我的身份,便算有資格和我談條件。否則,你隻能聽命於我。”


    卿塵沉默不語,那人等了一會兒,見她始終遲疑,道:“看來你得遵從我的命令行事了。”


    他剛剛邁步準備離去,卿塵唇間輕輕吐出一個名字:“萬俟朔風。”


    那人倏地轉過身來,眼中利芒迸現:“你怎知道這個名字?”


    卿塵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的眼睛,將他震動的神情看得分明,她優美的唇線拉出一道淺淺的月弧:“現在有資格了嗎?”


    萬俟朔風回頭將她審視,手指叩在在刀柄上輕輕作響,忽然朗聲笑道:“不想夜天淩竟有這麽個聰明的王妃,你是如何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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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卿塵微微一笑:“我們曾在橫嶺山脈相遇,若我沒有猜錯,你是落在了我們後麵趕去綠穀埋葬石棺。歸離劍法傳自柔然一族,你的刀法與之相生相克,顯然同出一宗。那日之後我便曾猜測過你的身份,你此時處處掩飾得天衣無縫,但方才望著突厥大軍時卻流露出極深的恨意。萬俟是柔然的王姓,你應該是柔然王族的遺脈,我的法可有道理?”


    萬俟朔風銳利的眼睛微眯,頭道:“你能想到這些,省了我不少口舌,那你自然也該想到我需要你做什麽。”


    卿塵眸光落於他的眼底,如清水一痕微浮:“我勸你不要拿我做賭注,他不是個喜歡受人脅迫的人。”


    萬俟朔風道:“喜不喜歡未必由得他選擇。”


    卿塵道:“你可以試試看,但定會後悔就此錯過與他合作的唯一機會。”


    萬俟朔風道:“我與他尚談不到合作,此話未免言之過早。”


    卿塵道:“你想對突厥複仇,複興柔然,就必然已經想過現在誰最有可能助你做到這些。”萬俟朔風神情一動,卿塵看著他:“現在你沒有這個力量,而他有。你可以選擇與他為敵,或者為友。”


    萬俟朔風冷聲笑道:“他是天朝的皇子,連自己的母妃都仇恨的人,憑什麽心甘情願助我柔然複國?”


    卿塵輕歎了口氣:“不會有兒子會真正仇視自己的母親,他身上畢竟流著一半柔然的血脈,柔然永遠是她的母族。”


    萬俟朔風道:“但憑這兒血脈感情便相助柔然,這話無人會信,你勸我與他聯手,又是作何打算?”


    卿塵抬眸:“至少現在,我不會放過任何自救的機會。而將來,漠北大地歸屬天朝,必要有人統管,柔然對於我們是最好的選擇。”她輕輕一笑:“你要用我來脅迫他,不也正是想借助他的力量嗎?”


    萬俟朔風道:“漠北歸屬天朝,此話未免言之過早。”


    卿塵隻笑了笑,也不與他分辯:“以柔然族所餘的力量,根本無力對抗突厥,你竟能隱藏身份,混取突厥右將軍的高位,此等手段我十分佩服。你甘冒奇險,蟄伏於突厥軍中,看來是想打統達的主意。統達此人子不類父,是個十足的草包,你左右他容易,但若想他登上突厥漢位統一漠北則難。即便你做到了,離柔然複國也遙遙無期,這其中即便不出任何意外,亦至少需要三代人的經營。但若我們肯助你,柔然一族重領漠北,不過指日可待,你不妨好好考慮。”


    萬俟朔風濃眉深蹙,似在思量卿塵的話,稍後道:“你的話,並不代表夜天淩的想法。”


    卿塵道:“如此大事,我即便代他給你絕對的承諾,你也不會輕易相信。我能的唯有這些,他最終的決定取決於你。”


    萬俟朔風道:“與他合作,我亦要冒同樣的風險。”


    卿塵道:“險中方可求勝。”


    懸崖前一陣急風掃過,揚起秀拂麵,卿塵一雙鳳眸淡淡地掠向鬢角,絲毫不曾放過萬俟朔風臉上細微的表情。萬俟朔風心機深沉,自不會即刻做出什麽決定,當下不置可否,命人將卿塵押下山崖。


    接近突厥駐軍的山道中,一隊突厥士兵迎麵而來,見到萬俟朔風後奔上前來:“將軍,王爺正派人尋你!”


    萬俟朔風麵無表情,頭道:“前麵帶路。”


    走不過多遠,萬俟朔風卻越行越慢。卿塵忽然見他對身側親衛打了個眼色,那幾人幾乎同時一步上前,前麵的突厥士兵尚未有所反應,便被一人一刀結果了性命。有人未立時氣絕,捂著冒血的頸部瞪大眼睛,聲音嘶啞地指著萬俟朔風:“你……你……”


    一刃刀光亮起,話的人已變作一具屍體,一個年紀略大的柔然人對萬俟朔風一躬身:“主上!”


    眼前數人斃命,血染凍土,立刻散布出一股濃重的腥氣,萬俟朔風絲毫不為所動,卻對卿塵笑道:“我萬俟朔風向來喜歡冒險,今晚入夜,我陪王妃入雁涼城一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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