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武二十六年春節將至,禮部官員早已擬了儀禮典章上奏天聽。往年春節大正宮內外是必有一番大熱鬧的,今年天帝卻將禮部洋洋灑灑的奏章留中,頒下了一道諭旨:賑濟司長吏賑災不力,特革職查辦。著清平郡主暫領賑濟司,禦醫令宋德方、禦醫何儒義、黃文尚輔之,赴平隸災區,賑災濟民。


    緊接著一道旨意:四皇子夜天淩加京隸觀察使銜,著統調兵馬,巡查、封禁京隸兩地,同賑濟司全權處理災疫事宜,平隸地方官員一律從其調遣。


    兩日後黃昏時,便又有了第三道旨意:著七皇子夜天湛加侍禦史銜,領禮部籌劃新年大禮諸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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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卿塵和夜天淩已赴平隸,一出京,玄甲軍便駐紮城門,自京郊始設卡封關,在疫區和非疫區拉開了一道嚴密的防線。


    玄甲軍治軍之嚴名副其實,軍中將士無一像之前的賑濟司,不是懼怕瘟疫先開了差便是收受賄賂私自放行,人人恪守嚴令,如銅牆鐵壁般迅駐防各處。


    冥衣樓早依卿塵之令將牧原堂擴出幾家分堂,施醫布藥賑濟災民,著實匡助了不少百姓,很快成了京隸一帶有名的善堂。卿塵為方便起見,出行便換了男裝,京郊百姓也有曾去牧原堂看病的,認出她來,奔走相告,相傳來了牧原堂妙手回春的大夫,病疫便有救了。


    卿塵他們且停且走,一路下來,直到平隸,見城中幾乎戶戶懸掛白幡,家家有喪,有的甚至合家不治,倒死路邊者更不計其數。四周郡縣亦多有波及,人人自危。


    時近新春,平隸卻一片悲怨衝天,慘絕人寰。死的死了,逃的逃了,剩下的人心惶惶不見天日。卿塵不出什麽滋味,隻覺得心裏天翻地覆地震動,恨不得立刻能將這瘟疫驅散幹淨,還百姓以平安,還天地以寧和。


    深冬清晨,街上幾乎空無一人,冷冷清清靜如鬼域。長風吹起漫天冥紙飄飛,隱隱還雜了哭聲,更添幾分淒惶。平隸郡府後堂,宋德方隻睡了幾個時辰便早早起了,幾夜辛熬,一把老骨頭幾乎要吃不消。到了前堂,卻見夜衛長征候在那兒,招呼道:“衛統領早起啊。”


    衛長征笑道:“宋禦醫早,我們是隨四殿下這些年征戰慣了,您倒該多歇會兒才是。”


    宋德方道:“人老覺便少了,殿下起了?”


    衛長征道:“殿下和郡主已出府去了,郡主要我將這幾個方子交給您試試。”


    宋德方接過他遞來的方子,凝神看了看。幾日下來,清平郡主擬定了預防護理措施逐步推開,這疫病似乎見遏製的勢頭,想必淩王和郡主又是親自出去巡訪。隻愁在那神獸之血畢竟有限,每日救不成幾人。他也不敢耽擱,立時便往藥房去試藥。


    此時夜天淩和卿塵方出了一戶人家,身後幾隊侍衛全副武裝,抬著數副白布覆蓋著的擔架。這家竟是無一幸免,老少五口皆盡亡於瘟疫,連收屍送葬的人都無處去尋。


    夜天淩見卿塵看著前方出神,擔心她身子吃不消,低聲問道:“可是累了?”


    卿塵一笑:“還好,這是最後幾家了吧。”


    夜天淩頭:“城裏已走遍了,城郊那邊想必也差不多了。”這幾日他們倆人親自巡訪全城,卿塵沿戶收診病患,安撫百姓,推行防範之法,亦勸幸存之人將亡故的親屬火化,斷絕病源。縱有不願的,體諒他們親人葬送之痛,諄諄撫慰勸導,多數人還是遵從了。東郊一片荒地設了火場,每日葬化死者無數,如此已燒了五日。


    卿塵抬頭看看夜天淩,他這幾日既要調遣安防,又要操心疫情,眉頭便未舒展過。倆人一心撲在這病疫之上,連獨處的機會都少有。但隻在抬眸轉身間能看到彼此,自然安心,一步一動承輔並濟,配合得天衣無縫,行事便也事半功倍。隻覺此生從未如此舒暢,愁雲慘霧的疫區竟也無由多了幾分叫人回味之處。


    夜天淩見她看過來,清峻的眼底淡淡一波,晏奚在旁問道:“殿下,今天可還去東郊火場?”


    “去。”夜天淩淡淡道,連燒了五日,但願今日是最後一次。


    城中到東郊路上,沿途祭拜者哭聲震天。


    登上高台,前方熊熊火起,吞噬了無數消亡的靈魂。晏奚已看了幾日,仍難受這慘象,忍不住扭開頭躲避。所有人都垂閉目,不忍相看,但卻掩不住耳邊未亡人淒慘嚎哭。


    高台處,夜天淩麵無表情負手而立,冷冷望著前方一片猙獰烈焰,衝天熱浪仍化不了眼底冰寒,看起來好像對這地獄火場無動於衷。卿塵靜靜站在他身邊,熱氣將掩麵的白紗逼得不住晃動,隻一雙清麗的眸子露在外麵,翦翦秋水映著火焰妖冶般的濃烈,天地萬物在烈焰上空扭曲升騰,直衝雲霄。她不躲不閃的直視著眼前死亡掙紮,像是要印刻在心底,永遠記住。


    這一刻,似乎剝離了“寧文清”這顆心,亦忘記了“鳳卿塵”此人,有種難以言述的心情滋生在心底亦步亦趨包容了整個她。幾日的烈火仿佛令她脫胎換骨,那些往日看不到的世界在麵前緩緩地鋪展開來,仿若涅磐重生。


    城中幸存的僧人自行聚集,為死者念誦著往生咒,佛音裏帶來些許平定。卿塵側頭聽了會兒,低聲道:“四哥,我們該早來的。”


    夜天淩削薄嘴角一淩:“現在也不遲。”


    許是蒼天有好生之德,不過十日後,天帝接到奏報,清平郡主自劇毒番木鱉中煉取藥液,配以大黃、防風、青黛、桔梗及少量的太白烏頭等草藥,合製而成一味“苦若丸”,對京隸兩地瘟疫極其有效,已活人無數。天帝當即再撥了二十萬兩賑災款,自各地調集藥材趕製此藥,一時間藥行之內聞風價漲。


    牧原堂早在卿塵的授意下囤積了大量藥材糧食,朝廷的銀子一到,便轉手買進賣出,當即便多了二十餘萬的進項。一邊徹底解了冥衣樓燃眉之急,一邊再購藥過來,按方子配製了“苦若丸”廣為放。收留在牧原堂的病人日漸減少,伊歌城外城已開禁通行,平隸也慢慢趨於平靜,隻是民生經濟元氣大傷,不是一時能恢複。


    疫後賑災,天帝免平隸地區兩年賦稅,開倉放糧。


    在平隸又待了近一個月,眼見四方安定下來,一行人便定了臘月二十二回京述職交差,隻因再幾日便是新年了。


    車駕離開平隸縣衙時,平隸百姓空城而出,跪街相送者比肩接踵,多有人隨在車後步行十餘裏方歸。卿塵透過車窗布簾,望著追隨在後不舍相送的百姓,感慨萬分,突然覺得自己已是真正活在了這裏,這種感覺從來沒有如此強烈。


    平隸東郊隆起一座“萬人塚”,塚前立兩丈高白石碑,撰碑文以記聖武二十五年大疫。同年,城中百姓聚資修“憑春祠”,祠內供奉白衣踏蓮的女子神像,世代為醫者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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