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靜靜的放著四隻翠色暖玉杯,是那日夜天湛來找她品茶帶過來,便一直放在這兒的。


    這杯子說不得價值連城,卻雕的精巧,用了四塊水頭清透的綠翡琢成“梅、蘭、菊、竹”幾樣雅致的花色,玲瓏精巧賞心悅目,是夜天湛頗為心愛之物。


    卿塵怕有損傷,不敢亂放,便將它們細細清洗了一番,裝好後打算去尋人來收走。


    一日的秋雨使得天色沉暗了許多,風吹雲動灰蒙蒙地塗滿天穹。偶爾有幾片尚見青翠的葉子禁不住風吹雨打,落到撐起的紫竹油傘上,遮住了工匠筆下精美的蘭芷,隻是雨意瀟瀟。


    她低了頭緩步穿過本是花木扶疏的長廊,見那紫藤花飄零一地,往日芬芳依稀,卻已不見了馥鬱香彩,沿著這九曲回廊蜿蜒過去,星星點點殘留著最後的美麗。


    她在回廊處立了片刻,抬頭去看細細飄來的雨絲,心中忽然被什麽牽扯了一下。


    不遠處回廊盡頭,有人負手身後,站在通往凝翠亭的那座白玉雕琢的蓮花拱橋之上,和她一樣靜靜地望向漫天細雨。那一如既往的湛藍晴衫,像是破雲而出的一抹晴朗,卻不知為何在這秋雨中帶了些許難以掩飾的憂鬱。


    卿塵駐足猶豫,夜天湛卻在她望過去的那一瞬間轉身過來,看向了她。


    不遠亦不近的距離,倆人誰也沒有動,隔著閑玉湖寂靜相望。一時間四周仿佛隻能聽見細微雨聲,在整個天地間鋪展開一道若有若無的幕簾。


    莫名的就有種酸楚驀然而來,卿塵手中握著的紙傘輕輕一晃,一朵紫藤花悄然滑落,輕輕地跌入雨中。


    第一次見到李唐,就是在這樣的雨天,他低頭幫自己揀起筆記那一瞬間的微笑,留在她心中很久。她很想現在就找到李唐問他,那時候你曾有過的微笑,究竟是為了什麽,就在那一個凝固的刹那,是不是僅僅是因為遇到了我而微笑,抑或是,其他。


    這裏是你的前世嗎?那麽我是今生的我,還是前世,是恨的我,還是愛的?


    夜天湛在拱橋之上凝視卿塵自淡煙微雨中緩緩而來,紫竹傘下水墨素顏仿若淺淺辰光,雨落星爍,飛花輕燦。


    依稀仿佛,在遙遠的不真切處曾經有這樣一個女子向自己走來,那樣確切卻又如此的虛緲。是什麽時候,這個人就在自己心頭眼底,不能不想,不能不看?


    是她在楚堰江上撫琴揚眉,弦驚四座時?


    是她在自己懷中疲憊柔弱,楚楚不禁時?


    是她在黃昏月下悄然佇立,對月遙思時?


    是她在閑玉湖中黯然落淚,以酒澆愁時?


    還是她麵對天威聖顏穩秀從容沉靜自如時?


    抑或是見她在白馬之上笑意飄揚,英姿颯爽,看她在書房燈下的美目流轉,瓏玲淺笑的一刻?


    世上百媚千紅弱水三千,獨有這一人像是注定了如此,注定要讓你無可奈何。


    待到卿塵自傘下抬起頭,夜天湛唇角露出了微笑,一如千百次的天高雲淡,無垠萬裏。


    他沒有遮傘,間衣衫已落了不少雨,身上卻沒有絲毫狼狽,風姿拔泰然自若,仿佛是一塊被雨水衝洗的美玉,越清透的叫人驚歎叫人挑不出絲毫瑕疵。


    雨比方才落得的急了些,卿塵將手中的傘抬了抬,想替他擋一下雨,卻又覺得這樣的動作過於曖昧,一柄紫竹傘不高不低地停在兩人之間,光潔的傘柄幾乎能映出兩人的影子,進退不得。


    夜天湛看著她一笑,開口道:“凝翠亭中賞雨,也是別有景致。”說罷轉身舉步,卿塵靜靜和他並肩而行。


    “這幾日總是有些事忙,不日四皇兄大軍便將歸朝,禮部就要著手籌劃犒軍,繁雜得很。”像往常一樣,夜天湛看似隨意地和她閑聊一日朝事,像是理清自己思路,也時常聽她的意見。


    這麽久了並未覺得不妥,現在卿塵反而察覺有些異樣。這些話,本是丈夫在外忙碌一天,回家在溫暖的房中鬆散下來隻有對妻子才會說的。大事小事有的沒的難的易的喜的煩的,有一個人傾聽著,回以一個淡淡的關懷的笑容,一句體貼的輕柔的話語,便足夠將整日的操勞盡去,安於相對一刻的欣然。


    而他將這樣的話對她說,他的妻他的妾都沒有能夠見到聽到這樣的他,隻能遠遠看著他的瀟灑自如政績斐然,依於他挺立的身姿。


    夜天湛見她盯著自己出神,低聲道:“卿塵?”


    “啊?”卿塵回過神來,對他抱歉地一笑:“禮部在你職中,那不是更忙了?”


    夜天湛若有所思地看她:“等五皇兄隨軍回來,我交了京畿司的差事便可鬆散幾日。”


    卿塵點頭道:“你難得空閑,到時候該好好輕鬆一下。”


    夜天湛道:“往下深秋時分就到了縱馬巡獵的好時候,我們不妨去禦苑待上幾天,十二弟總說你騎術大有長進,屆時可別讓他失望。”


    卿塵微微垂眸,對他說道:“可能真的要讓他失望了。”


    夜天湛笑道:“你的雲騁不是早贏過他的追宵嗎?。”


    卿塵搖頭:“不是,我是怕沒機會和他比試騎術了。”


    夜天湛眸中笑意微微一斂,看定了她。


    卿塵避開了他的眼光,去看那越來越急的雨幕。閑玉湖上隱約已見初秋的凋零,曾經飽滿的花朵卸了紅妝,急雨打在殘存的荷葉之上,激起一層淡碧色的煙雨。


    “我是來向你告辭的。”許久的沉默,卿塵終於再開口道:“我想我應該走了。”


    這話音落後,兩人又陷入無聲的安靜之中。


    卿塵輕輕扭頭看夜天湛,卻猝不及防遭遇了他的眸光。那眼底仿佛被晴衫映透,清藍一片,這滿天滿地的雨都似落入了他的眼中,帶著某些叫人無法琢磨的神情,叫人無法對視的溫潤和那一點兒深藏的無奈或者說,憂傷。


    而這一切隻在瞬間,就在她以為他不會再說話的時候,他淡雅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是我魯莽了。”


    卿塵搖頭道:“抱歉,我並非有心讓你失望。”


    夜天湛麵上早已恢複了之前的俊朗平靜,說道:“她沒有說清楚原因,所我想來找你,可走到這兒,又覺得不知要問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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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卿塵手指隨著手中紫竹傘柄細致的花紋輕輕撫動,黯黯歎了口氣:“你我不是屬於一個世界的人,你要的我給不了,我要的你也給不了,便不如不要破壞本來還有的美好。”


    夜天湛手微微一抬,又放了下來:“卿塵,你到底是誰?”


    聽到這話卿塵突然像是很開心地笑起來,似無聲無形嘲弄什麽,她答道:“我也不知道。”


    夜天湛終於皺了眉頭:“你也不知道?我看不透你,連莫先生都看不透你,而你自己說不知道。”


    卿塵伸出手讓雨滴劈劈啪啪在手掌敲落:“是的,我不知道。”


    “那你要的是什麽?”夜天湛清平神色下不打算給她空隙逃避,再問。


    “我要的?”卿塵麵無表情地盯著空曠處:“還可不可以回答不知道?”


    “不。”


    “或者你該告訴我想知道什麽?”


    “所有的。”


    “我隻是要我想過的日子……”卿塵頓了頓,很認真地說:“和專一的……感情。”


    夜天湛的眼底微微一波:“因為這個?”


    就算是吧,卿塵扭頭問:“你給得了嗎?”反客為主,她覺得自己很殘忍,向一個人要他沒有並且也不可能有的東西。


    夜天湛的手握上了凝翠亭涼意十足的欄杆,卿塵清晰地看到他皮膚下微微突起的血管和手骨,泄露了他些許的情緒。她很少看到夜天湛皺眉,但是現在分明看到他微緊著眉頭,大概從來沒有女子對他要求過這樣的東西,或是用這樣的口氣說話,這是個很好的借口和方式。


    “我先回去了。”見他不回答,她放棄了詢問。


    “卿塵。”夜天湛在她轉身時低聲叫了她的名字。


    紫竹傘撐開一半,幾點雨斜斜地落上傘麵。


    暮靄沉沉,卿塵回眸望他,見他目光遠遠地投向迷蒙天際:“你可知道,我娶的女子,本該是靳慧的姐姐?”卿塵不知他為何突然說起此事,不解地搖頭。


    夜天湛從天際收回目光:“當朝靳家正室所出的二女兒,仕族之中有名的才女,靳慧的姐姐靳菲。我曾經很欣賞這個女子,才華似錦,品貌端莊,當時父皇將她指做我的王妃,我們也算情投意合,天都之中傳成一段姻緣佳話。可是她在大婚兩天前進宮,回府後引鴆自盡,當夜靳府便傳出女兒暴病而亡的消息。後來我的妻子便換做了靳慧,因是庶出封了側妃。”


    卿塵心裏一沉,從未聽說過他和靳慧還有這樣一段故事,不由得問道:“她為什麽?”


    夜天湛嘴角輕輕牽動,似笑非笑:“我一年後方才知道其中緣由,隻因她身患不孕之症,母妃知道後召她進宮不知說了什麽,她便引鴆自絕了。”


    卿塵一時沒從事情的荒謬中反應過來,夜天湛突然轉身直視她:“若是你,會不會做出如此愚蠢之事?”


    她幾乎被這句話問堵到,隨即毫不猶豫地一搖頭:“我?怎麽可能?”


    夜天湛一笑:“所以說我要的你能給我。我身邊的所有女子,她們身上有著共同的一種難以明說的東西讓我厭倦,似乎總是隔著很遠的距離,遠得人根本就不想去走。而你沒有,我從一見到你便覺得你就在身邊,但偏偏實際上,你總是一步步躲著我,甚至離我越來越遠。”


    卿塵選擇了沉默。


    夜天湛看了她一會兒,突然伸手輕觸她的臉龐,用那溫潤如玉的聲音低低的問:“若我願盡我所能給你你想要的,你可願答應?”


    他手心的一點雨水在卿塵臉上留下了細微的涼意,那一瞬間她仿佛隻能聽到整個世界雨絲落下的聲音,淡淡的,靜靜的,如同他語氣中的可以包容一切的溫柔。她被他說出的話震驚了,那短短幾個字後麵意味著什麽她一時間無法估計,在大腦幾乎變得空白時她輕輕向後退了一步,一陣細雨打來,讓她恢複了清醒。


    她抬眸,在雨中露出一個冷靜到可謂無情的微笑:“我不會,你也不會。我不會去傷害別人,你也做不到。”


    夜天湛收回手:“你怎知我做不到?”


    卿塵淡淡道:“因為你不僅僅是夜天湛,還是天朝皇子,更是多少人眼中的湛王殿下。”


    夜天湛愣了片刻,突然歎了口氣,而後揚起嘴角:“你的確和她們每一個都不同。”


    卿塵亦保持著微笑:“或許我可以看做這是你的誇獎。”


    “你可以不走。”風神如玉,溫文爾雅,些許的情緒波動之後,他又變成了朝堂上眾人前的湛王。


    卿塵搖頭:“我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很重要?”


    “或許吧。”卿塵想了想答道。


    “可要我幫忙?”


    卿塵再搖頭。


    “你曾說自己無處可去,此時又要去哪兒?”


    “我也說過天下之大,不是嗎?”卿塵暗擰眉心,每當夜天湛溫雅背後時現銳利,總需要你盡全力去招架,即便這銳利是很久也難得一見,她相信任何人也不願應付眼前這樣的夜天湛。


    夜天湛失笑:“看來我這裏是不能待了。”他自懷中取出那個裝著冰藍晶的小玉盒,遞給她道:“送給你的東西,豈有收回之理?”


    卿塵看著他輕輕將玉盒托於掌心,她雖然很需要那串冰藍晶,但記起靳慧的話還是搖頭道:“這是給……”


    “這並非給什麽王妃所備,”夜天湛打斷她的話:“不過是送你而已。”


    卿塵皺眉,抬眸看夜天湛的神色。以這些日子對他的了解,每當他眼梢微微上挑之時,便是有什麽事情下定決心不打算再更改,而這正是他臉上現在的表情。


    攤開手掌任他將玉盒放入手中,玉的微涼握上去還帶著他掌心的溫度。


    “無論何時,你可憑這冰藍晶在任何一家殷氏錢莊提取足夠銀錢,當我送做你的禮物。”夜天湛說道。他的母親殷貴妃來自富甲一方的殷氏閥門,天朝銀錢流動十有過半與殷家有關,伊歌城幾乎所有的錢莊亦都在殷家名下。


    卿塵待要說不需要,卻又想反正自己不去取用就是,何必當麵拒絕他的一番好意,便說道:“多謝你。”


    夜天湛深深的看了她一會兒,而後向亭外雨中走去。待到她身邊,腳步一緩,低聲歎道:“卿塵,我不管你是誰,這世上隻有一個你,但願有朝一日,這冰藍晶真的能成為湛王妃專有的飾物。”語氣中帶了無盡感慨,舉步沒入雨中。


    卿塵失神地望著白玉橋上夜天湛越走越遠,雨意下漸漸模糊了的身影像是他的眼睛,淡淡的,無端的憂鬱。


    有時候拒絕一個人的愛,幾乎比愛一個人還要難。


    情不重不生娑婆。紅塵之中偏偏有幾多執迷不悟,人人脫不得一個“情“字,生生世世千百年輪回的糾纏,終究苦苦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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