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走後,竹屋中變得極為安寂。


    淩性子肅靜,再加上身上有傷未好,多數時候別人不說話,他便沉默著閉目養神,要揣摩他的心思,如探深海,難比登天。


    和他共處一室,如同自己一人。卿塵倒並不十分在意,獨自待在藥房裏翻弄那些書籍。


    書全是清一色手抄蠅頭小楷,其中還有不少抄書人的用藥心得,字是繁體,她常要停下稍加琢磨,但左右無事,很多東西她也並不陌生,靜下心來細細理順,自覺妙趣無窮,一時竟有點兒廢寢忘食的樣子。


    屋前院中除了開出一片菜畦外,整整齊齊種滿了各樣草藥,很多都頗為珍貴,想必種植時花了不少心思。


    陽光靜淡,卿塵俯身拔除了幾根雜草,拈在指尖出神地看著山林幽遠,如此安寧的地方,如果沒有那可能存在的危險和心中無法釋懷之事,她或許會喜歡簡單地在這裏種藥讀書。


    兩天過去,十一還未回來,四處倒也平靜。


    卿塵有書在手常常入迷,這天晚上還是抱著本書靜坐於燈下研讀。淩走過來隨手翻了本她丟在手邊的:“在看什麽?”


    卿塵從書中抬起頭來:“多數是醫書,你拿的那本是寫如何用毒的。”


    淩目光落到翻開的書上,略加看讀:“看來亦有不少解毒之法。”


    卿塵道:“不錯,世上物物相生相克,凡毒必有解藥,但有些毒因用法太過陰損,幾乎卻無解。像這個被列入天下九品奇毒的‘紅塵劫’,如要解毒,必先種毒,以毒攻毒,毒複生毒,不知是什麽人想出來的。知醫懂藥,原本應濟世救人,卻將醫術用在害人之上,天必譴之。”


    淩沿她手指看去,見“紅塵劫,源出西域,連環奇毒。絕神誌,斷脈息,逆血全身,關脈三寸處隱有紅線如鐲,鐲繞九指,無解……”


    卿塵再道:“還有這‘碧羅煙’……”淩手掌一翻,將書合上:“整整看了兩天,難道不累?”


    她抬眸而笑:“生不能為相濟世,亦當為醫救人,多看些醫書總沒有壞處,讀書之苦是苦中有樂。”


    淩臉色清靜,拿起她隨手亂寫的東西看去,卿塵急忙去搶:“字寫得太差,你別看!”


    淩早已翻了兩頁,被她搶了回去,也不堅持,隻是淡聲道:“還不錯,略欠筆力而已。”說著在桌邊坐下,取筆過來,於紙的空白處走筆落墨:


    數盡江湖千萬峰,無極浩瀚吾心胸,走遍中原到南疆,看我大翼展雄風。魔道崎嶇路難通,明日青山又幾重,人生運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中。勢似奔雷,威震山河動,劍如白虹,出鞘追元凶……


    一氣嗬成,字如其人,迎麵而來一種冷然孤高,瀟灑的行體清勁峻拔,穩中筆鋒銳利,傲處隱透沉斂,自有種令人神往心折的氣勢。


    卿塵暗讚一聲,驚佩他竟能將聽過一遍的詞一字不誤地記下來,而這字著實漂亮。她細細端詳取筆臨摹,運筆尚覺生疏,但風骨間卻隱合其神。


    不多會兒寫了幾張,淩淡淡地看向她燈下清眸似水,她的側顏映了燈光,柔靜雋雅:“幾天沒聽你彈琴。”他突然說道。


    卿塵於是放下筆,扭頭問:“可有想聽的曲子?”


    “隨你。”淩道。


    卿塵笑了笑,斂衽落坐琴前,目光融於窗外悄然流瀉著的淡風淺月,她隨意輕彈散曲,纖指略點,弦聲沉沉,輕攏慢撥,曲意淡淡,悠揚在夜色清風中。


    曲清月高,天地間仿佛變得無比闊遠,月光蒼茫一片。


    淩負手立於窗前,目光穿透重重夜色不知投向何方,夜風迎麵輕拂,吹得他衣衫飄蕩。卿塵突然覺得這身影如此孤寂,沉澱了難言的清冷,挺拔和俊偉都難以掩飾他身上一種突如其來的落寞,無法形容。


    她凝神看他輪廓分明的側臉,覺得他仿佛會融入這清寂的月色中去,弦下略高,羽音清揚嫋嫋尚婉轉,淩本來靜如深海的眼底突然掠過一絲警覺,一抬手壓住了琴弦,悠悠弦音頓時攔腰中斷。


    卿塵詫異抬頭,看到淩轉為凝重的神色,便知有什麽事情生,否則以他沉穩的性子,絕不會做出如此唐突佳音的舉動。


    她沒有開口問,心頭一掠而過的些許慌亂在看著他堅冷的麵容時消失殆盡。她靜靜站起來,淩對她道:“有什麽非帶不可的東西去拿。”


    她將桌上幾本手記收到懷中,方才寫的幾張字也夾在了裏麵,快步取來一瓶藥給他:“這是傷藥。”


    淩看她一眼,收藥入懷,“跟我走。”


    兩人出了竹屋,對麵山崖上點點火光,是燃起了為數眾多的火把,淩沉聲冷哼,淡淡不屑,原本清淡的眼底透出冰寒冷冽,風雲暗湧,隱約竟是殺機。


    敵人如此大動幹戈,頗出乎卿塵的意料。


    耳邊驟然響起呼嘯的聲音,“小心。”隨著淩的低喝她突然被大力拉過,護在他身下。


    隨著呼嘯聲而來的是敵人出的十數支火箭,天女散花般落在院中屋上,幹燥的竹枝見火即燃,院前院後瞬間冒起大片火光。


    對麵高崖離此處尚隔著河流,淩護著卿塵避往屋後。四周隱隱傳來馬蹄聲,來者甚眾,此時若被困在院中便是死路一條,但出去便正中對方下懷。


    敵我懸殊不能硬碰,他低聲問卿塵:“這裏可有其他出路?”


    卿塵極力在腦海中搜索,但記憶紛亂,隨著火光模糊成一片。


    淩倒不催她,低頭汲起井水,撕下一塊外袍浸濕,給她遮住口鼻,以免被漫天濃煙嗆壞。一邊問道:“屋子是何人所建?”


    卿塵道:“我不知道。”


    “屋後是山崖?”


    “好像是。”


    “有沒有暗道機關之類的地方?”


    “有。”她幾乎是沒有思考就脫口而出,像是一種本能。


    “在哪兒?”淩追問。


    “在哪兒?”她居然反問一句。


    淩伸手扶住她的肩頭,用一種安定沉著的聲音對她說:“別著急,慢慢想。”


    卿塵記憶中一團亂麻,東撞西撞雜亂無章,周圍火勢漸猛,煙隨風走越來越濃,劈裏啪啦竹子爆裂的聲音接踵而起,火舌洶湧,敵人的箭不間斷地射來。


    淩擋下一支冷箭,將她拽到屋角暗影處。她看到灼熱的火光映在他臉上恍然一閃,有什麽東西也在腦海中嗖然掠過:“藥房!”她喊道:“藥房有密道。”


    “通往何處?”


    “不知道。”


    淩聞言,冷冷抿成直線的嘴角居然向上一挑,仿佛在笑,卿塵正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他將手中浸濕的長袍往她身上一披:“走!”


    竹屋早被衝天而起的火勢染成了烈紅一片,所幸還未倒塌。兩人衝進去後,隻覺得熱浪灼人濃煙滾滾,不時有東西砸落下來,四處火苗狂舞,星火亂躥。


    好在屋子不大,兩步便撞入藥房,卿塵指著已經被火舌舔舐過半的書櫃:“在那後麵!”


    火旺煙濃,幾乎什麽也看不清,淩將她往後一拉,抬腿踹向書櫃。


    “轟”的一聲,書櫃摧枯拉朽一般隨著飛濺而出的火焰傾頹一地,露出個一人大小的洞口。頓時一陣旋風從洞中湧出,推得雄雄火勢迎麵向兩人撲來。


    淩護著卿塵往旁邊躲開,順勢拉過已半幹不濕的外袍猛抽兩下,火勢暫時向兩邊翻滾過去。“快走!”,他先將卿塵送入密道,自己隨後而來。


    密道還算寬闊,避開了灼人的熱浪,裏麵濕悶的空氣反而顯得涼爽,並有微風從前麵送來,看來另一端有出口。


    卿塵隨淩的腳步摸索著一路向前,他的手始終牽扶著她,她覺得自己手心冰涼,而他手中暖意穩定如舊。


    四周漆黑如幕,腳下高低不平,偶爾會踩到積水,可以推測這是所謂“密道”或者是天然形成而非人工開鑿。


    約莫走了一盞茶的功夫,身後喧鬧的火聲越來越遠直至消失,淩突然停下來:“前麵是出口,我先去看看。”


    卿塵拽住他:“一起去。”


    黑暗中她感覺淩的眼神有如實質般在她臉上掠過,耳邊響起不容反駁的聲音:“等著。”


    她一步沒跟上,淩已撥開草木出了洞口,接著轉身回來:“他們很快會現這裏,先出去再想辦法。”


    出了洞口,原來這裏並未遠離竹屋。這出口和竹屋的入口實際上是一個山道的兩端,一邊被人建了竹屋,一邊被自然生長的樹草掩住,便是他們現在所在。


    往後看去隻見一片火光,火勢盛極後漸趨衰落,接著很快熄滅,像是被人為撲滅的樣子。如此大火瞬息便被撲滅,這些人縱火滅火迅捷有序,顯然是受過訓練的正規軍隊,其實力叫人心中生寒。


    黑暗中本來四散山崖的點點火把迅集合在一處,又分開數支,一支追往上遊,餘下三支追向下遊。向下遊的三支,一支快向他們這邊而來,另外兩支又扇形散開慢前進,進行地毯式的搜索。


    馬蹄聲由遠而近,山影暗處,淩的神色冷凝如刀鋒,淡淡掃過敵勢。敵人大概是認定他們人在這邊,兵馬便集中在這岸,反而將對岸空出,他低頭對卿塵道:“一會兒進到水裏抓緊我。”


    卿塵知他要涉水渡河,點頭答應。淩伸手攬上她的不盈一握的纖腰,帶她往深水去。水的浮力緩緩地將他們托起,他的手臂有力地環在卿塵腰上,兩人便不至於被水流衝散。


    這截河段水流頗深,不像竹屋前僅是溪流一般沒過腳踝。敵人即便現他們在對岸,馬過不了這麽深的水,唯有棄馬過來追,如此他們畢竟十分劣勢扳回三分。等聽到馬蹄聲近岸,淩在卿塵耳邊低聲道:“吸氣,摒住呼吸。”


    卿塵依言而行,覺得被他大力帶入水中,潛了下去。


    起初還好,不多會兒她便覺得胸中一陣氣悶,非常難受,不由得掙紮一下,幾乎要昏過去。淩似乎感覺到她的不妥,追兵在岸,無法帶她浮上去換氣,手臂一緊,俯身用嘴渡了一口真氣給她。


    卿塵胸臆間頓時泛起一股暖流,帶著異樣的溫熱衝撞心房,水流漂浮的感覺令人如墜雲端。此時追兵的馬蹄聲沿岸繼續向下遊奔去,淩也帶著她潛到對岸,卻來不及歇息,兩人揀偏僻的小路進入山中。


    天邊隱約透出極淡的青光,若待天亮之後,他們要掩藏形跡便越不易。


    淩尋了一處不大但還算隱秘的山洞要卿塵躲入其中,自己靠著岩壁略一調息,俯身道:“待在這裏不要出來,我甩脫敵人便來接你。”


    卿塵扶著岩石匆忙呼吸,心髒極快地跳動,幾欲破腔而出。卻見他在這樣慌亂的情況下居然毫不見狼狽,一副從容模樣,鎮定自若。突然聽到他要孤身犯險,她一把拉住他:“不行,你怎麽躲得過那麽多追兵?”


    淩對她道:“我自有辦法。他們的目標是我,你隻要不出此處,便不會有危險。”


    卿塵雖不知他的身份,但對方花這麽多兵力和時間搜索他們兄弟二人,必定是極其重要的事情,急急說道:“他們的目標是你,你就更不能出去。不如我去引開追兵,你便可以脫身去找十一,那我還有救不說,即便沒救,我孤身一人無牽無掛的,不損失什麽,這樣才合算……”


    “胡說!”她還想說,被淩喝斷,抬頭見他的眼底一片淩厲懾人直逼過來。


    卿塵從來沒見過他這種眼神,微微一顫,拉住他的手鬆開。


    淩似乎覺嚇到她了,神色稍緩,恢複那種不著痕跡的漠然,他在她身邊蹲下,直視她雙眼:“記住不要出去,我一定回來。”


    卿塵凝視他的眼睛,黑影沉沉,一切情緒墜入便被淹沒。她在他無聲而篤定的目光中緩緩點頭。


    他的嘴角輕輕上揚,向她露出相見後初次的微笑。


    深湖之上雲吹霧散,露出白雪皚皚的冰峰,青影水光,笑中如此冷冽,冷冽中漾著難得一見的柔和。


    那笑轉瞬即逝,淩抬頭起身,身形突然停頓一下,眉頭微皺,左手壓上胸口,卿塵急忙扶住他:“怎麽了?”


    他在她手上微微一撐,站起來:“無妨,你自己小心。”便轉身離開。


    走出幾步,他突然又停住,微微回頭對她道:“我叫夜天淩。”


    “夜天淩。”卿塵愣愣看著他頎長的身形消失在蔥鬱草木之外,低聲默念。


    他的離開使她變成孤身一人,心穀驟然空落至極,她孑然而立,祈求他平安。


    外麵林密影深,黑朦朦一片,隱約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人馬嘶鳴,突然間喊殺聲起,仿佛有激戰交鋒,又仿佛隻是錯覺而已。


    卿塵手觸冰涼的岩石,靜靜站在原地待他歸來。身後是深黑的山洞,寂然無聲,隱藏了一切慌亂和擔憂。


    遠方的天際緩緩拉開淡青色的天幕,月落日出,天色漸漸放亮,開始有鳥兒婉轉的清鳴傳來,空氣中彌漫開清晨的氣息。


    隨著日光層層盛亮,她的心中卻一絲一葉抽出憂懼,仿佛一粒種子見了陽光再也抑不住生長的姿態,逐漸蘇醒,蔓延成勢。


    僵立了許久,她終於不安地左右走了幾步,懷中卻突然有東西掉出來,低頭一看,原來是臨走前隨手帶著的醫術。書頁被水浸濕,上麵一團一團模糊了字跡。一屋子的醫書已經付之一炬,現在這僅剩的幾本也保不住。她懊悔地皺眉,急忙走出洞外找到塊平坦的大石,把書晾在上麵。幸而中間一本倒隻是微濕,裏麵夾的幾張字也幸免於難。


    凝神將書鋪開在那裏,她幾乎忘了夜天淩叮囑過不要出來。


    時間一點點流逝,似乎希望也隨之陷入渺茫。


    她將一張晾好的字收在懷中,站起來向山間眺望,突然耳邊響起細微的風聲,緊接著頸後一痛,最後看到的是一片湛藍的天,陽光在翠綠的枝頭跳動閃耀,仿佛十一英氣的笑容掠過,而後整個人便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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