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桃花盛開的三月,踏宇的病情也越來越重,幾乎夜夜都要嘔血,帝都所有的大夫幾乎都看過,隻說風寒所致,再加上心病難解,是以藥石難愈。


    悅児每天每夜的守在病榻前,隻盼著病情好轉。


    這日,踏宇氣色看起來好了許多,悅児叫衛維找了輪椅過來,把踏宇扶上去,推著他慢慢出門。


    踏宇無奈道:“悅児,哥哥還能走。”


    悅児看著他在輪椅邊轉過來蒼白得沒有血色的臉,還是如往常般俊美得耀眼,可惜卻沒有了往日飛揚的神采,心中一酸,強笑道:“哥哥坐著便好,我喜歡推著。”


    踏宇搖搖頭,沒再說什麽,事實上,現在的他,連說一句長一點兒的話都要歇上好一會兒。


    作為三國中曾經最強大的國家,這葉國皇宮,自然也是金碧輝煌,雕鏤玉砌,名貴花草遍地都是。


    踏宇坐在輪椅上,玉冠般完美的臉上帶了些許笑意,悅児時不時傾身前來看他,見他唇邊的笑意,心中也歡喜。或許,哥哥過幾天就好了也說不定呢?


    又逛完了一處小園子,踏宇微抬頭,笑道:“悅児,這宮牆之內的風景,著實看膩了,不如我們出外小住一斷時日?”


    因為踏宇的病情,本已經不起長途奔波,所以悅児決定隻暫留在葉國皇宮之中,等踏宇病好了,再一起回去。聽踏宇說出外邊小住一會兒,悅児豈有不應之理,立刻答道:“我們現下就去,尋了一處風景好些的地方,先小住段時日,等哥哥病好了,我們回樓國。”


    說罷已經推著踏宇的輪椅,往宮外去。到得宮門,正碰上守著的小影。


    小影硬著頭皮道:“悅児公主……”


    還未說完,悅児已經打斷了他的話:“我和哥哥出去逛逛,無需跟著。”小影第一次見悅児用這般冷的語氣說話,一時之間有些愣住,隨即退到一旁,沒再說什麽。


    衛維跟著兩人身後,同情的看了一眼小影,真是吃力不討好啊。


    葉國都城已經恢複了往日的繁榮,此刻正是清晨,並沒有多少人。悅児推著踏宇慢慢走著,衛維早已經遞上兩麵麵紗,給悅児和踏宇:“殿下,公主,還是遮著罷。”


    悅児拿起來帶上,一見踏宇拿著那麵麵紗發呆,噗嗤一聲便笑了出來:“哥哥,公子帶麵紗,風韻猶存啊!”


    踏宇哭笑不得:“悅児,別亂用成語。”悅児吐吐小舌頭,讓衛維推著踏宇,自己已經三步兩步的跑到不遠處的雜貨店,買了兩個麵具跑回來。


    小手將一麵畫著美女臉譜的麵具帶到踏宇臉上,自己扯下麵紗,帶上畫著一名壯漢臉譜的麵具。晃晃小腦袋,趁機捏了捏踏宇的下巴:“小美人兒,給爺笑一個?”


    踏宇伸手拿開下巴上的小手,握在手中,一時竟不想放開了。


    悅児也沒在意,和哥哥從小到大都生活在一起,牽牽小手再正常不過了,而實在的,她並沒有那種很特別的男女之防的感覺,反正身邊的一直是哥哥,還有衛維。


    衛維在後麵推著輪椅,隨著悅児的腳步慢慢向前。踏宇牽著站在身旁悅児的小手,耳邊是悅児盡量放輕鬆的笑語,愉悅的深處,卻悲涼一片。


    他時日無多,往後的往後,再無法看到她的笑臉,再無法聽到她的聲音,再沒有這樣一雙小手,這般依賴的牽著他。再也,不會有了,再也感受不到了。


    他從小看著她長大,從蹣跚學步,到能歡快的跳躍,到撲進他懷中叫哥哥,二十年了啊!這二十年來,他踏宇,是否覺得圓滿了?是否還是不甘心?


    而往後,她一個人生活在世間,又還有誰能如他這般,看著她嫁人,看著她生子,看著她子孫滿堂,看著她與別人白頭偕老?


    他真的,好舍不得她,真的不願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在這世間過一輩子。


    悅児感覺到手被握緊了些,忙回頭,蹲下來緊張道:“哥哥,怎麽了?可是哪裏不舒服?”


    踏宇搖搖頭,伸手撫上近在咫尺的小臉龐:“悅児?往後,想嫁給誰?”


    悅児一怔,腦海中浮現那一襲白衣透著涼意的背影,那一雙墨玉般遙遠又深情的眸子,可惜,人家不要她。


    悅児搖搖頭,苦笑道:“悅児這輩子,都守著哥哥,不嫁人。”


    踏宇下意識的將手中的小手捏緊了些:“悅児,此話當真?”


    悅児點頭,強笑道:“悅児什麽時候騙過哥哥,隻是,哥哥要快些好起來才是,哥哥平安百歲,悅児便守著哥哥,終身不嫁。”


    踏宇心中更苦澀,若是往日,他聽了這話,隻怕立刻便將她抱上馬上,回到屬於他們的地方,真真隻是相守一世,再不求其他。可如今,若他去了,她不嫁人,他心中又不舍。


    伸手捏捏她的小鼻子:“傻妹妹,哪有妹妹永遠陪在哥哥身邊的。這樣人家看了會笑話的。”


    悅児搖搖頭,軟軟糯糯的聲音都是著急:“誰敢說哥哥的壞話,我便誅他九族,十族,一百族。”


    踏宇搖頭,勉強笑道:“走罷。”


    等到黃昏的時候,悅児終於找到個小屋子,衛維忙裏忙外,將小屋子收拾妥當,悅児才推著踏宇進去。


    環視一下四周,悅児滿意笑道:“哥哥,我們便在這個地方住一陣子。國事什麽的,就先交給衛綺和辰時哥哥打理,我們什麽也不理,安心養病。”


    踏宇點頭,絲毫沒有倦意。悅児看他精神甚好,一天都沒有再嘔過血,心中也歡喜。連忙喚衛維去外邊買了柴米油鹽回來。


    悅児將踏宇推到院子裏坐下,笑道:“哥哥,看我大展廚藝吧!”


    說著跑到不遠的小灶上擺弄,許久,才哭喪著小臉喚站在門邊強忍著不衝上來的衛維:“衛維,我不會生火。”


    等三個時辰過去後,衛維已經忍不住滿頭黑線,這位小公主,哪裏是不會生火,根本就是連飯是怎麽熟的都不知道,隻一個勁的問怎麽米怎麽還沒長大,還沒長大!拜托!米要放鍋裏煮開了才會長大好嗎?


    他忍無可忍,隻得把悅児趕回踏宇身邊,自己動手忙活起來。


    悅児自知理虧,乖乖的搬過小凳子坐在踏宇的輪椅旁邊,低頭玩著踏宇的手指。


    此時暮色黃昏,這小院子裏卻一片安詳喜樂,悅児覺得此刻應該是稱之為圓滿了,踏宇嘴邊一直帶笑。


    等衛維將色香味俱全的飯菜端上桌,悅児兩隻大眼睛都快燃燒了:“衛維,原來你這麽多功能的!我以為你隻會打架和降溫。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


    衛維:……


    就連踏宇,也讚許的看了衛維幾眼,衛維臉紅耳赤,端著一大碗悅児硬塞給他的飯菜,飛身到院子裏的一棵樹上吃去了。


    悅児笑眯眯的為踏宇布了一桌子菜,自己也吃得不亦樂乎:“哥哥,其實這樣的日子也不錯?若那三年我們沒有收回樓國,再打葉國,現下應該在這天澤大陸的某個角落過這平民般的悠然日子了。”


    踏宇將碗裏的肉肉夾到悅児的碗裏:“若是那樣,隻怕我們早在無數的追殺下活活累死了,哪裏來的悠然生活。”


    悅児驀然想起那幾個月的流亡,嘿嘿一笑道:“也對哦。那現在也不錯,我們想怎麽過就怎麽過。”


    踏宇點頭,望著悅児吃的正香,沒怎麽動筷。


    等衛維收拾了碗筷,依舊回到樹上,看著石桌前兩人談笑的樣子,殿下和公主的感情,讓人羨慕不得。


    在這樣的夜晚,踏宇殿下偶爾流露出來的感情還是瞞不過衛維的眼睛。


    都說踏宇公子一世風流多情,可誰知道,他心中,也是苦了一輩子啊!


    而衛維不遠處的樹上,也默默坐了個人,一襲白衣承了無數的風華,眉目如畫,正怔怔看著小院子。


    是夜,悅児正模模糊糊的睜開眼,看了對麵的床上竟然沒有人,心中一驚,連忙推門走出去。


    踏宇正在石桌旁,石桌上點了一盞燈,他正坐在輪椅上,寫著什麽,偶爾停筆。


    悅児跑過去,踏宇連忙將底下的紙翻上來蓋著,轉頭道:“怎麽起來了?”


    悅児鬆了口氣。道:“哥哥,這幾天我總心神不寧,總感覺……不說了,哥哥在寫什麽?”


    踏宇在紙上落筆寫了幾個大字:“思卿之心,日愈……”轉頭見悅児的小腦袋還好奇的探著,笑道:“怎麽?要偷看哥哥寫情詩?”


    悅児恍然大悟,驚訝道:“哥哥,原來你還要寫情詩?我以為你隻負責收情詩。”


    踏宇轉過頭,筆尖上的一顆墨滴滴下來,暈了宣紙,低聲道:“這世間,總有愛而不能,求而不得,莫非妹妹以為,想要的都能有?”


    悅児看著昏黃燭光下的踏宇完美的輪廓,一時被這話引起自己心中對墨離的感情,沒再回答。


    踏宇轉頭看她呆呆的,看著她:“想什麽?”


    悅児搖頭,飛快道:“沒呢,對了,哥哥喜歡哪個姑娘?哥哥這麽好,怎麽會愛不能,求不得呢?”


    踏宇搖搖頭,移開視線放回紙上:“我愛的姑娘,這輩子都不可能對她說出來,我這輩子,能以這樣的身份去愛戀她,已經心滿意足。直到現在,我心中也很歡喜,很圓滿。”


    悅児看著他,突然覺得,哥哥說這番話的時候,好憂傷。


    悅児忍不住道:“哥哥,你是為了那姑娘才落下這般心病的麽?”


    踏宇捏捏她的小鼻子:“傻妹妹,怎麽會?”


    等悅児終於又回屋睡去,踏宇才提筆寫上幾個字,叫了坐在樹上的衛維,將紙張折好放到他手上:“送去給寧辰時。”


    衛維點頭,剛要轉身,隻聽踏宇又道:“你和衛綺,我不在以後,也守著悅児,如我在這般,對她。得令了?”


    衛維心中一酸,低聲堅定道:“殿下,定不辱命。”


    第二日。


    踏宇精神更好,把賴在床上的悅児拖起來,等她洗漱完,拖著她便一起逛了一整天的集市。


    等衛維提滿悅児的戰利品跟在身後回來時,已經是黃昏時刻。


    悅児忙把買到的好吃的都擺上桌,笑道:“衛維,今夜你不用動手了,看看這些買的都好吃不好吃。”


    話還沒說完,便刮起狂風,鋪天蓋地的烏雲已經籠罩下來,悅児不滿的和衛維將東西收回屋內:“這三月的,也好意思下大雨。”


    夜幕降臨了,天空卻還很壓抑,怎麽也不降雨。


    悅児半夜被雷聲嚇醒,卻立刻聽到掩蓋在雷雨聲中的咳嗽聲,聲聲刺耳。


    悅児慌亂的從床上下來,掀開層層帷幔,看到正躺在床上拿著手帕咳嗽的踏宇,心中一痛,連忙撲上去:“哥哥,哥哥!”


    又對著站在門上的衛維吼道:“把帝都最好的大夫和宮裏的禦醫全部抓來,全部抓來!”衛維心中一驚,也聽到了踏宇的咳嗽聲,飛身衝進雨中。


    踏宇好不容易壓下咳嗽,看著悅児把層層疊疊的被子全壓在自己身上,小心想收好手帕,卻被悅児搶了過去。


    悅児看著手上已近浸滿血的手帕,又是一陣豆大的淚滾下來:“哥哥,你騙我!”


    踏宇伸手扯過手帕丟在一邊,拉著悅児坐在床沿,強笑道:“這雷雨太大了些,悅児又該怕了,今晚哥哥恩準你陪著哥哥睡。”


    悅児搖頭,豆大的眼淚越流越快,她心中有不好的預感,非常不好。


    外麵的雷雨仿佛又大了些,踏宇終究是忍不住,又嘔出一口血來,悅児慌忙拿起衣角替他擦,幾乎要泣不成聲:“哥哥……哥哥……不準……”不準走!


    踏宇坐在床上,背上墊著軟軟的被子,可喉中的熱意卻一陣強過一陣,又忍不住,溫熱的血便從嘴角流出來。


    昏黃燭光被這雷雨聲驚得不斷搖曳,踏宇看著慌慌張張一臉是淚的悅児,心中無力,悲從中來。


    他去了,誰夜裏給她講小話本伴她入睡?


    他去了,誰在寒冷的冬天給她捂暖手腳,讓她安眠?


    他去了,往後若她被人欺負了,誰還替她出氣?


    他去了,每一個狂風暴雨的夜晚,她又該怎樣的睜眼縮在被窩裏到天明?


    他去了,可還有人,代替他寵著她,愛著她?


    踏宇抬手摸摸她滿是淚痕的小臉,眼中都是悲涼。


    他是真的要去了,這次真的要離開了。


    這一生,在他為她建起的那座江南被燒毀的時候,在他昏睡醒來看到她乞討來的包子的時候,在他看到她小心翼翼藏著的被打得傷痕累累的小手的時候,在他累極回首看到她在數千江州守衛的眼下褪下背上衣服的時候,已經燃盡了。


    他鬱結於心,他不能釋懷,他輾轉反側,可又能怎樣?回不到過去。


    他愛戀於心,他求之不得,他牽腸掛肚,可又能怎樣?始終是妹妹。


    他終究是放不下,所以嘔血成傷,他終究是放不下,所以大限將至。


    喉間又一陣溫熱的濕意,踏宇隻得微張唇,任由那腥甜的液體流下來,看著悅児驚恐的眼神,隻覺得恨不得把她敲暈,讓她看不到這樣的畫麵。


    “哥哥,大夫們就快來了,就快來了。你等等,你等等……”悅児幾乎要失聲,哥哥,她的哥哥,她最愛最愛的哥哥,怎麽能就這麽去了呢?


    哥哥,你且等等啊……


    可誰都知道,縱然是世上最好的大夫來,也沒用了……


    踏宇費力的擦著悅児臉上的淚,隻覺得眷戀和不舍,外麵的雷雨似乎未曾想過要歇下,正如他要流逝的生命一樣,未肯為眼前,他此生最心愛的姑娘停留過半步,良久,踏宇開口,俊美的臉上都是蒼白的笑意:“悅児,哥哥曾說過守你百歲無憂,而今,哥哥不能做到,是哥哥今生唯一的遺憾。”


    說罷又歇了會兒,仍舊笑道:“哥哥從未曾去過江南,所以,悠然殿其實一點都不像江南對不對?沒有江南的煙雨朦朧。這麽多年,哥哥一直都在騙你……”


    悅児隻搖頭,淚水比大雨還急,不一會兒,便順著踏宇修長的手指,浸濕了整個衣袖,踏宇慌亂異常,他這一生,最見不得她哭。


    “悅児,還哭,哥哥便去了……”


    悅児心中大驚:“不要,不哭,悅児不哭,明兒起床,哥哥再帶我去逛集市,今兒那個老板說明天一定有我要的那個樣式……”


    踏宇心中一歎,轟然又是一股血流。


    悅児慌忙擦幹淨了,又不敢哭:“哥哥……不要走,不能走……你走了,悅児也活不成了……”


    踏宇心中更為沉重,道:“墨離公子,舉世無雙。他,是極愛你的,可能由於別的隱情,不能與你在一起……若他日哥哥不在,他定然比哥哥更寵你……”說到一半,他便再也說不下去。他如何甘心?他又怎麽能不甘心?


    唇邊的血卻沒再停過,猶如一條鮮豔的血河,緩緩留下,踏宇費力道:“悅児,好好活著……這是哥哥最大的願望。”


    悅児小腦袋拚命點著,小嘴隻道:“哥哥……哥哥……”


    踏宇轉頭看看旁邊搖曳的燭火,仿佛看見這二十多年來的種種與悅児生活一起的幻象,從小到大,溫暖又美好,轉頭,看著眼前已經難過得一塌糊塗的妹妹,舍不得,他真的好舍不得!


    就這麽一直看著,一直看著,深深看著,他一生最愛的姑娘。


    悅児被這樣炙熱又幽深的眼神驚住了,她第一次,看到哥哥這樣的眼神,那樣的傷痛和不舍,那樣的愛戀?愛戀?悅児暈乎乎的,覺得自己肯定看錯了。


    踏宇想提起力氣,伸手想抱抱近在咫尺的悅児,卻無論如何都沒有力氣,隻一直修長的手無力的替悅児擦淚。


    油燈莖枯,踏宇用自己此生最後的力氣,笑道:“悅児,哥哥先去了……”


    悅児,哥哥先去了……


    話音未落,一雙眸子已經合起,停在悅児臉上的手轟然滑落,噗一聲打在層層棉被上。


    窗外一聲驚雷,搖曳的燭光在那一刹那終於消失在黑暗中。


    悅児隻看見他閉眼的那一刻,怔了半響,終於忍不住心中的哀痛,撲上去哭喊道:“哥哥!”


    這一聲淒涼的哭喊,透過那層層的雨幕,穿過驚天的雷聲和雨聲,傳進帶著一群衣衫淩亂的大夫進來的衛維耳中,也傳進依然坐在院外那顆茂密大樹下已經渾身濕透的白衣的男子耳中。


    悅児撲在踏宇越來越涼的身上,一聲一聲的哭喊著哥哥,哥哥,卻再不似以往那般,得到一個溫柔的聲音:“悅児……”


    再也聽不到了,她的哥哥,在這雷雨交加的晚上,永遠的閉上那雙溫柔的眼睛,再不會回應她了。


    哥哥……哥哥……


    你怎麽忍心丟下悅児呢?


    嗚嗚,悅児哭出聲來,本來就是軟軟糯糯的嗓音,卻帶了沙啞的哭聲,一遍一遍叫著她已經沒有呼吸的哥哥,那淒涼傷痛,猶如突然失去了全世界的人兒,外邊跪著的一群半夜被叫醒衣衫不整冒雨趕來一肚子怨氣的大夫們無不動容,竟也不知道臉上的是雨是淚……


    悅児的哭聲,猶如這肆虐了一整晚的暴雨,沒有停歇過。她哭著嗓子都啞了,她哭得肝腸寸斷,卻再沒有那樣的話語,那樣溫柔的眼神,著急的問她:“悅児?怎麽了?告訴哥哥?”


    在她最傷心難過的時候,再沒有那樣一雙堅定的雙手,溫柔替她拭淚。


    在她最悲痛欲絕的時候,再沒有那樣一個溫暖的懷抱,靜靜抱著她。


    悅児再忍不住鋪天蓋地悲痛,啞著嗓子,滿臉是淚的跑出這小屋,衝進那打得肌膚生疼的大雨中,仰著濕透的小腦袋,一遍遍對著茫茫的夜空嘶啞哭喊:“還我哥哥!還我哥哥!”


    還我哥哥……


    直到嗓子嘶啞,再喊不出聲來,悅児在這暴雨的小院落中胡亂的走著,最後,暈迷倒在雨裏。


    衛維早拭幹了淚,衝出來想抱起小公主,沒想到一道比他更快的身影卻先一步而來,一雙手抱起悅児,內力已經輸了過去。


    衛維驚訝抬頭,卻隻見一片消失在雨夜裏白色的衣袂。


    墨離公子?他怎麽會在這兒?


    即墨離看著眼前認真吃著肉肉的悅児,墨玉般的眸子深藏著擔憂。


    悅児抬起頭,想衝他笑笑,卻怎麽也笑不出來。隻得道:“明日我便將哥哥送回樓國,今日便吃飽些。”


    軟軟糯糯的嗓音帶了些許沙啞,不仔細聽聽不出來,畢竟,踏宇公子已經去了兩個多月。


    即墨離倒了杯溫茶遞到悅児手上:“我陪你。”


    悅児搖搖小腦袋:“莫要陪著我,那樣隻怕我會更不開心。”


    即墨離心中一痛,沒有說話。


    是夜,悅児捧著精致的瓷缸,小心放在雕花床一邊的桌上,伸手撫摸一下缸身,輕聲道:“哥哥,明日,我們便回樓國了……”


    說完咳嗽兩聲,自從踏宇哥哥去後她暈倒在雨裏,醒來便沒再停止過咳嗽,卻也沒有踏宇那般嘔血不止,衛維和衛綺放心不下,請遍天下名醫,也隻說無礙,小風寒。


    衛維和衛綺心中更是擔憂,踏宇殿下隻說他自己是小風寒,最後還不是熬不過三年,就這麽去了。若是悅児公主……他們想都不敢想。


    悅児呆坐在床邊,怔怔看著瓷缸發呆良久,絲毫沒有睡意,起身便往外邊走去。


    此時已經是深夜,衛綺已經歇下,衛綺坐在樹上,見悅児走出來,連忙跳下來跟著,悅児回頭,無力道:“我就在這宮中轉轉,無礙。”


    衛維隻得遠遠跟著,看著悅児本就已經嬌小的身子一日日消瘦下來,心中更是擔憂。


    一處轉角,突然閃出一個人,白衣勝雪,一張完美得沒有任何瑕疵的臉,眉目如畫,他隻微抬手,衛維懂他的意思,連忙停住腳步,看著他默默跟在悅児身後。


    悅児漫無目的的走著,終於有些累,隨身靠在一棵大樹下,望著天上的星星發呆。


    聽宮外的人說,人死了,就化為天上的星星,繼續默默看著他在地上最關心的人,那現在肯定有父皇和哥哥兩顆星星在看著她,想到這裏,她忍不住對著夜空笑了笑。


    父皇和哥哥若在天上看得見她的小臉,定然覺得她此刻開心至極。


    看累了,悅児點點小腦袋,轉身準備離去,卻不小心絆倒樹根,眼看就要和大地親密接觸,旁邊卻突然一雙手飛快將她抱起。


    悅児見脫離危險,歎道:“衛維,你身手越來越快了。”


    說完見抱著她的手臂還不鬆手,一時有些呆住,衛維什麽時候會做這種違上的舉動了?呼吸間卻是一陣蓮香,悅児忙抬頭,看到即墨離那張白玉般的臉。


    這樣的夜晚,是不是要來一個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啊。


    悅児迷糊的晃晃小腦袋,卻怎麽也掙脫不了抱進她的懷抱,隻得妥協道:“墨離……”


    即墨離將她的小腦袋壓在胸口,讓她再動不得:“嗯?”


    悅児想起踏宇說的話,眼中又是一酸,勉強壓下來,道:“哥哥說,你極愛我。”


    即墨離呼吸一窒,微不可察的點點頭,清泉流過玉石的聲音帶著些許緊張:“你信嗎?”


    悅児在他懷中點點小腦袋:“我信哥哥,也信你。但是,我不明白為什麽不能在一起,你可以告訴我嗎?”


    即墨離差點鬆口將一切告訴她,他搖搖頭:“往後你會知道的。”


    悅児沒再問,隻靜靜由他抱著。


    許久,悅児悶悶道:“墨離,我透不過氣了。”即墨離隻得鬆開手,看她粉嫩的小臉有些紅,唇邊也有了些許笑意。


    悅児一雙大眼睛直直看著他,即墨離果然耳根都有點熱,就當他快覺得自己都燃燒起來了,悅児才開口道:“明日,我便要回樓國了。”


    即墨離點頭。


    “你舍得我嗎?”


    即墨離搖頭。


    “那明日不用送我,我怕到時候我舍不得你,又要賴著嫁給你了。”


    即墨離怔了怔,良久才點頭。


    “答應的事情要做到了,做不到是小狗。”


    即墨離點頭。


    “你除了點頭搖頭就沒有什麽話想對我說的麽?”悅児委屈,縱然知道他少話,可是少話也不能少到這個地步呀。


    即墨離終於伸手想摸摸她的小耳朵,卻突然想起凡間的悅児沒有耳朵,玉雕般的手隻得輕輕停在悅児烏發上,一雙墨玉般的眸子看著她,良久才道:“悅児,莫失莫忘。”


    悅児有刹那的失神,恍然間覺得,似乎在哪裏聽過這句話,也是這麽像。


    她晃晃小腦袋,胡亂點頭,再仔細將他看了一遍,方才回身,緩緩往寢殿走。


    即墨離跟在身後,手中不知何時拿了一根燭火,燭光明亮異常,縱然是微風,也吹不滅,也許正是內力的保持著的。


    這一路,悅児走得很安穩,身後的燭火照亮她每一步路,她從沒覺得這般安心,往後的往後,她也許都在回憶中渡過。


    回到寢殿,悅児踏回去,終究還是忍不住,回首。


    即墨離舉著燭火,正停在不遠處的屋簷下,一襲白衣,傾世容顏,仿佛隨時都可能飛升了一般,他正深深看著自己,說不出什麽神色。


    悅児咬牙,輕輕關上殿門,也將那人隔絕在門外。


    殿內,一個人流著淚入睡。而殿外,卻有一根燭火,長燃到天明。


    兩個月後,悅児一行終於到了樓國的江州。


    寧辰時早早出城百裏迎接,卻沒想到接到的是一個已經纏綿病榻的公主。


    江州寧府。


    悅児時常昏迷,已近神智不清。跟在身邊的小影早已經火燒火燎的傳了消息給墨離殿下,隻怕,隻怕,繼那踏宇公子之後,悅児姑娘就要不行了。


    悅児這一場大病如山倒般轟然前來,前幾個月隻說是小風寒,後來卻沒了小風寒的症狀,隻昏迷不醒。


    就連一向喜怒不行於色的衛維,也是一臉的著急擔憂。寧辰時早替悅児發了皇榜公告,找遍天下名醫,卻依然沒有任何方法。


    這病一病到八月,悅児昏迷時間更長,神智更不清,時常衛維衛綺和寧辰時都分不清楚,醒沒一會兒,便又暈過去。


    整個人飛快的消瘦下去,隻一直喊著哥哥,喊著墨離。衛綺整日坐在悅児床邊,以淚洗臉。


    衛維和寧辰時卻不放棄,怎麽會有人無緣無故便病到這般地步?他們每天請來各種各樣的人士,隻求能治好悅児。


    每個人都戰戰兢兢的來,凝重的走,共同的語言,說白了就都是公主不行了,準備後事。


    小影心中也著急,主上已經以最快的速度趕了過來,此刻卻仍然差了千裏之遙。


    這天是中秋,悅児從早晨便精神至極,已經可以半躺在床邊,和衛綺說說笑。


    衛維和寧辰時也在房中,小影站在屋外,看著悅児這般模樣,隻心中更酸。


    這世間有一種詞語,叫回光返照。他們心中雖然不信,也不能接受,但是悅児已經昏睡了這麽久,怎麽會突然精神變得這麽好?


    到了中午,悅児有些累,強笑道:“我哪日若是去了,便將樓國江山歸於安國,我和哥哥,葬在一起,就在悠然殿那裏。”


    衛綺搖搖頭,壓抑道:“公主不會去的,公主長命百歲,一生無憂。”


    悅児怔怔想了會兒,才笑道:“你知道,我這一生,最喜歡的地方是哪兒麽?”


    衛綺低頭不答。


    悅児笑道:“我最喜歡的,是江南。”說罷已經又緩緩昏睡過去。


    一屋子人都凝重的站著,片刻不敢離去。


    到了晚上,悅児又醒過來,精神卻遠不如午間,隻默默的念了會兒哥哥,又默默念了回墨離,便要衛綺打開窗。


    衛綺連忙去把屋子的雕花窗敞開,回來再給悅児蓋多了一層錦被。


    悅児看著一屋子人凝重又隱晦的表情看著她,笑道:“你們這是作何?我無事。今夜中秋,你們出去聚一聚吧。莫要守著我。”


    衛綺,衛維與寧辰時隻得退下去,卻隻與小影一起站在門邊,默默站著。


    小影更是著急異常,主上那般快的速度,依然趕不來麽?


    悅児抬頭望著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圓又亮。


    父皇還在的時候,每到這個時候,樓國皇宮都不似其他國家那般擺國宴,隻是叫上她和踏宇哥哥坐在一起,賞月喝酒,唱唱歌。每次她唱歌,父皇便笑她,世間最悲傷的歌曲都被她唱得歡樂了,沒有感情。哥哥卻並沒有說什麽,隻笑著說他的妹妹,唱歌自然是最好聽的。


    每次喝醉之時,父皇都會說,我一雙兒女將來若是成親,便都能留在身邊。她便連忙抓了糕點塞住父皇的嘴:“父皇胡扯,妹妹又怎會同哥哥成親?”哥哥這個時候就會笑她:“悅児又笨又什麽都不會,除了哥哥要你,便嫁不出去了。”沒想到真給哥哥說中了,她真的沒嫁出去。


    父皇一生隻有母後一位妻子,自母後去後,再沒納過妃。後來廣賢王之亂她和踏宇哥哥方才知道,原來母後竟原來是廣賢王的妻子。也怪不得後麵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那時候月光暖融融的,命運卻依然毫不留情的一步步到來。


    衛綺終究還是不放心,頻繁的借由換燭台之故出入。


    悅児看了會兒月亮,想極了父皇,想極了踏宇哥哥,也好想墨離。聽說他正在趕來,也許,這輩子都見不到了。


    感覺自己的氣息越來越微弱,悅児心中安然,哥哥要她好好活著,可惜,她終究做不到。


    她望著窗外的圓月,越來越朦朧,好像看到墨離一襲白衣站在那平安京桃壁橋旁的身影,身邊人來往都隨他入了畫,燈火闌珊,他靜靜看著她,目光遙遠而深情。


    月亮在空中晃了晃,悅児眨眨大眼睛,月亮怎麽會動了?墨離不見了?


    這次,悅児眼皮越來越沉重。


    恍惚看見,別離夜,墨離站在午夜的屋簷下,舉著一根明亮的燭火,照亮她走的每一步路。


    墨離啊墨離,似乎永遠站在她身後,靜靜將她望著……


    悅児合上眼,父皇,哥哥,我們在天上團聚。


    放在被上的白白細細的一根手臂,就連手,都是小小的,此刻無聲的垂下。


    衛綺再來換桌上的燭火時,卻沒見到悅児望著外邊的月亮,她輕輕合著眼,唇角邊是一點笑意。


    衛綺手上的燭台啪的一聲摔在地上,外麵的幾個人連忙衝進來。衛綺猶自不信,顫著腳步走到床前,伸出手來到悅児唇上,卻已經沒有絲毫鼻息。


    衛綺一跪便跪了下來,失聲哭道:“公主去了!”


    公主去了!


    這一聲悲愴的聲音喚醒了愣著的三人,衛維,寧辰時與小影皆心中一痛,齊齊跪下,眼中的淚,瞬間噴薄而下。


    而遠在百裏之外匆匆而來的即墨離,心中一窒,仰頭往天邊圓圓的月亮,墨玉般的眸子都是傷痛。


    悅児。


    《天澤史記》大樓帝國篇:大樓元年三月,樓國太子殿下心病難治,鬱氣難解,在收複了樓國國土,與安國瓜分了第一大國葉國之後,未曾即位,便薨於葉國帝都,享年二十三歲。這位名滿天下的踏宇公子,帶著無數的傳說與韻事,就此與世長辭。天澤大陸一片議論之聲,生在帝王家,縱然曾經流亡數月在外,又是什麽?成為這位驚采絕豔,幾乎站在天澤大陸頂端的風流公子一世未解的心病?民間最多的說法是,踏宇公子戀妹成癡,卻愛而不能,求而不得,以至於成了心傷。


    也有聰明些的,說起當年踏宇公子與悅児公主流亡到江州,悅児公主為開城門救兄,被逼於江州數千守衛下褪衣驗身的事情。想來踏宇公子一世寵妹如命,從來是站在高處,自信飛揚,卻不料護不住自己最愛的妹妹,這般才落下心病。


    大部分的人都相信這兩件事導致了踏宇公子的離去,皆唏噓異常。


    而就在踏宇公子離去後五個月,他最為寵愛的妹妹,同樣為天澤大陸有名的悅児公主,這位讓天下女子羨慕崇拜的公主,一生享受著所有榮寵的公主,也曾受過脫衣驗身之辱的公主,以單純善良出名的帝國公主,在送踏宇公子靈灰返國的途中,纏綿病榻數月,最終薨於江州寧府。


    悅児公主死前召令是將樓國江山國土,歸於安國統治,並將自己的靈灰與踏宇公子的一起,葬在樓國已經破敗的皇宮悠然殿原址中。


    安國墨離公子親到江州,扶靈數日不眠,最終一路護送悅児公主與踏宇公子的靈灰到樓國,合葬同穴。


    此後,天下分裂的局麵從此改變,樓國全數國土歸安國,合並為一。


    當年十一月,安國三王子墨離公子政變,登基為帝,一統天澤大陸,改國號大樓,並稱大樓帝國,封已薨的悅児公主為皇後,終身未娶。在位三十年,因其風華無雙,容顏不改,當世之人以為修仙已成,渡劫飛升。去前禪位於寧辰時,是為明皇。


    天下無不噓唏,墨離公子改國號大樓,又立為樓國公主的悅児公主為後,終身未娶,此情天地可鑒。可憐這位世人以為神仙下凡的墨離公子,姿容無雙,風華絕代,此生卻從未正眼看過除悅児公主外的姑娘,而那悅児公主卻病逝,所謂救蒼生,難救病榻,又所謂坐擁萬裏江山,獨享了一世的孤單。


    天澤大陸史上最為轟動出塵的兩位公子,和悅児公主三人,將他們最傳奇的愛恨情仇留在這天澤大陸,最終隻作為傳說留在世人眼中。


    此後天澤大陸未有戰亂,不再分裂,又是另一外一番景象了。


    ------題外話------


    雖然知道已經很少人看,但是我從中午碼來,實不相瞞,哭了十幾次,幾次停下敲打的鍵盤。或許自己寫的東西隻能感動自己,嗬嗬,能感動自己也不錯。反正今天一天,虐死我了,同時也覺得很圓滿。尾數又超過五百的……實在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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