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盛二年,青奉詔入長安,欽封侯爵,雍史女子封侯,自青始也。


    隆盛七年,青下嫁虎賁衛副統領呼延壽,帝親賜詔書許婚,因新人無親族,令太子親臨主婚。


    ——《雍史澄侯列傳》


    時間緩緩流逝,燈光依舊明滅,陸雲等得焦心,這時,耳中傳來輕歎聲,平台有了輕微的震動,那男子似乎正向房內走去,陸雲心中一喜,卻聽到一個女子驚喜地道:“段將軍,果真是你?”然後陸雲便感覺有人走上平台,而且聽腳步聲,似乎是兩個人,陸雲差點想抱頭痛哭一番。


    這時他聽到那男子聲音冷淡地道:“公主殿下,好久不見,蕭大人,別來無恙。”陸雲心中一震,這才聽出那女子竟是齊王妃林碧,那個蕭大人是不是今日跟在王妃車駕旁邊的那個蕭總管呢,聽嘉郡王的侍衛說,那個蕭總管原本是北漢人,是隨著王妃娘娘進入王府的,據說武功十分高明,隻是不大管事,也不怎麽拋頭露麵。


    林碧歎了口氣,道:“我來之前,便知道你會這個樣子,可是怨恨我沒有堅持到兵敗人亡麽?”


    段無敵冷冷道:“其實大家早已知道,晉陽不過是苦撐罷了,國主請降,倒也成全了千萬軍民,我們作臣子的,也隻能接受罷了,雖然轉眼間大家都高官厚祿,榮華富貴,忘記了曾為社稷犧牲的沁州軍民,這也是人情之常,更別提有人忘卻舊情,嫁與仇敵,去享王妃的尊榮。”


    林碧沒有說話,隻是一聲長歎,聲音充滿了惆悵,另一個男子的聲音響起道:“段無敵,你太過分了,你可知道公主殿下的一片苦心,若沒有公主委身下嫁,國主焉能安享榮華,我們這些人也將惴惴不安,公主正是為了我北漢軍民宗祀,才毅然下嫁,再說龍將軍臨終之前也有遺言交待,你怎可如此無禮。”


    段無敵的聲音變得嘲諷譏誚,他揚聲道:“是麽,我去沁州祭拜將軍,卻是聽到人人傳唱俚曲‘昔日漢公主,今日齊王妃,遙望故將軍,佳城鬱鬱深。’”


    台上突然沒有了聲息,可是陸雲卻能夠感覺的那上麵凝滯的氣氛,沉悶的令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不過他心中十分矛盾,明明覺得這位段將軍原來非是那樣軟弱和氣,而是綿裏藏針,剛烈果決,卻又覺得嘉平公主非是段將軍所說的那般不好。忍不住用心聽去,等待接下來的發展。豈料就在這時,一陣風吹來,那平台上的風燈突然一閃而滅,河麵上頓時一片漆黑,陸雲心中大喜,也顧不上繼續偷聽,迅速潛入水中逆流遊去,幾下子已經離開了平台的範圍,身後燈光重新點燃。陸雲回頭望去,隻見平台之上站著三人,林碧一身王妃服飾,明黃色的披風獵獵作響,神情卻是惆悵感傷,在她身後,果然是那個消瘦陰森的蕭總管,而在兩人對麵,站著一個布衣中年男子,相貌儒雅,滿麵風霜,雖然隻是那樣隨意的站著,但是身姿筆挺,猶如青鬆白楊,麵上的神情冰寒震怒,威勢淩人,怎也令人想不到,他方才會有那樣溫柔的語氣,寬容的態度。陸雲顧不得多想,時間不多,他奮力向上遊去。


    平台之上,林碧神情平靜下來,淡然自若地道:“段將軍責備的是,有些話林碧可以和你說個明白,雖然本來沒有必要,可是你是庭飛生前的心腹之人,我也當你是自己人,所以不想瞞你,不錯,我林碧的確委曲求全,下嫁殺夫仇人,這件事情無論如何掩飾也是沒有用處的。可是我卻不曾後悔,當初國破家亡,我可以自盡殉夫,也可以誓死不嫁,我相信沒有人敢逼我成婚,可是林碧不是一個人,我是北漢的公主,代州的主將,我一死事小,大雍和北漢卻要仇恨綿綿,難以化解,你也想我北漢百姓像東晉初年那樣受盡排斥淩辱麽?有件事情你並不清楚,庭飛為何當日戰場許婚,不是他瞧不起我林碧,以為他死了我就沒有幸福可言,非要托付給別人才放心,而是他當日就已知道北漢大廈將傾,唯一保全社稷黎民的法子就是請降,而且,他或許已經看穿了大雍迫降之意,也看穿了王上終會投降的結局,所以他留書給我,安排身後之事,要我不可為了仇恨放棄責任,這樁婚事是庭飛的心願。”


    段無敵怒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龍將軍會這樣做,他留了什麽書信給你,拿給我看。”


    林碧淡淡一笑,從懷中掏出一個泛黃的鴛鴦荷包,那上麵仍有未褪的血跡,她將荷包遞給段無敵。


    段無敵雙手顫抖,接過荷包,他知道這是女子送給情郎的定情之物,當年蘇青也曾送過給他,隻是十三年前絕裾而去之時,那荷包也被她丟入火中焚毀。荷包中往往會放上一綹青絲,以示千裏隨君之意。他打開荷包,果然看到一綹青絲,然後他便看到一幅白絹。取出白絹抖開,上麵是一幅血書,鋼筋鐵骨,正是龍庭飛的字跡。


    “卿見此書,庭飛業已為國舍身,死雖無恨,仍念漢家江山,身後無人,唯有托付於卿,卿且忍辱負重,不可為私仇情恨,斷絕君臣之義。”


    段無敵手一抖,白絹飄落在地,林碧上前拾起,望著那白絹,眼中閃過悲涼之色,道:“這封血書是庭飛暗中交給蕭大人,令人在適當時候交給我的,舅父請降之後,蕭桐將血書給我,當時我尚不明白他的意思,後來得知庭飛臨陣許婚之事,我才明白。庭飛他或者曾經被蒙蔽了許久,可是臨危之際,他卻心地清明,他已看穿了一切。他很清楚舅父請降之後可能會麵對的困境,解決這個問題隻有聯姻,而我林碧不幸身為北漢公主,舅父唯一的支柱,我若不嫁入皇室,就沒有可能消洱仇恨,我不知他是否太狠心,為了王上的安全,北漢宗祀的延續,他忍心要我另嫁。如今想來,當日庭飛自絕,不是為了不肯受被俘之辱,而是為了徹底的盡忠,他,他竟是早已知道非死不可。”


    段無敵抬起頭,悲聲道:“將軍!”然後又道:“殿下,此事還有何人知道?”


    林碧搖頭道:“此事有關庭飛聲譽,除了我與蕭桐,沒有別人知道,我原本要焚去血書,隻是想到你或者會回來,所以留給你看,你是庭飛麾下四將僅存之人,若不能得到你的諒解,我心難安,庭飛泉下也勢必不能瞑目。”


    段無敵黯然道:“殿下委屈至此,我卻出言相責,請殿下恕我之罪。”


    出乎他的意料,林碧搖頭道:“不,你罵得沒錯,雖然我答應婚事,是為了庭飛的囑托,為了北漢的安寧,可是若不是李顯頗有令我傾心之處,我也不會嫁他,我林碧若要嫁人,大雍皇室多得是好男兒,就是我想嫁入宮中,也少不了一個貴妃名號,我接受李顯,隻是因為他是個不遜於庭飛的豪傑,這些年我並沒有委屈,李顯待我情深意重,我從來沒有後悔過。”


    若是她方才這樣說,段無敵隻會冷笑而已,如今她這樣說來,段無敵卻是心中安慰,林碧嫁入皇室和親,已經是定局,能夠嫁給一個好漢子,英雄人物,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


    林碧取下風燈的紗罩,將血書在火上燒了,然後道:“無敵,事已至此,也無需多談了,如今總算風平浪靜,大雍陛下沒有虧待我們,你之才華人品,庭飛和我素來敬重,何妨為朝廷盡一番心力,也算不負此生。昔日舅父冤屈了你,你若能在大雍封侯拜相,我也能心安許多。”


    段無敵神情已經恢複平淡隨和,躬身一揖道:“公主厚愛,無敵明白,隻是無敵早已意冷心灰,更何況權勢富貴本非所願,一路行來,見到國泰民安,無敵已經很是滿足了,所以我準備回沁州去,龍將軍自盡殉國,蘇將軍身死雍都,譚將軍戰死沙場,石將軍冤屈而死,昔日沁州眾將,隻有無敵一人尚存,無敵縱然厚顏,也不願侍奉大雍皇帝。無敵一身,無牽無掛,不似公主,尚需擔負萬千軍民的榮辱安危,所以無敵決意回沁州隱居,此事尚未得楚侯正式允準,尚請公主代無敵求情一二。”


    林碧輕歎一聲,說到這種地步,她自然知道段無敵心意不可更改,其實她也不想攔阻段無敵歸隱,她隻是擔心江哲肯不肯放手,江哲此人,對敵之時狠辣非常,絕不給敵人生路,段無敵若是隱居鄉間,在如今天下尚未一統的情況下,很有可能是隱患,她不知道江哲能否放過段無敵,若是段無敵等到十年之後再回來,或許就不會如此煩惱。可是林碧也清楚,去國離鄉之苦,她身在長安,仍然常常想起雁門夜月,更何況段無敵是漂洋出海呢。


    最後她輕歎一聲道:“我會去向江侯說及你的事情,他應該會賣我一個麵子吧,無敵,你今後準備到沁州何處隱居?”


    段無敵淡淡道:“沁州認識我的人太多,我不想招惹是非,從前譚將軍歸葬故園的時候,我曾親往送葬,那裏是個好地方,當年我便說過有朝一日會去那裏隱居,這次途中遇見幾位舊部,他們已經解甲歸田,我提及想到譚將軍故裏安居,他們已經先去了,如今想必正在披荊斬棘,重整田園。”


    林碧又是輕歎一聲,這幾年來她的歎息也不及今日之多,譚忌死後,雖然北漢也有封賞,可是譚忌並不得北漢重視,他的身後事已經可以算是蕭條了,北漢亡國之後,大雍對於北漢為國犧牲的將領,也都有所追封,可是譚忌因為曾在澤州大肆殺戮,所以被置之不理。想必譚忌的墳墓早已沒有專人照顧,曾經為北漢出生入死的將領,身後卻是淒涼非常,隻是死者已矣,來者可追,這件事情關心的人並不多,畢竟譚忌的為人過於偏激,想不到段無敵仍然念念不忘,怎不讓她心中愧疚。轉身離去,林碧留下了一句斬釘截鐵的話語道:“段將軍且放心,有我林碧在,萬萬不能讓人難為了你,譚將軍墓前,每逢清明,請代我焚一拄香,是劉氏和我林碧對不住譚將軍和你。”


    費盡千辛萬苦,陸雲終於到了最後一座水榭,在第五座水榭,他在冰冷的水中浸泡了半天,早已經是手足麻痹,這最後的一段路,讓他幾乎支撐不住,看看和第五座水榭相似的格局,他終於笑了,第六座水榭裏麵,他看見了齊王妃的侍女,那麽這座水榭,一定是江哲的住處了。看看沒有完全關好的門扉和透過門縫的昏黃燈光,他警惕地打量一下四周,並沒有看到什麽侍衛,輕輕攀上平台,他伏地而行,貼著門縫向裏麵望去。


    地上鋪著毛毯錦氈,四周是垂紗帷幕,檀香輕飄,棋坪琴台,滿架書香,隔著一扇錦繡屏風,後麵隱隱是錦帳低垂,這是一間華貴舒適的居室,一眼陸雲便確定,這一定是江哲的住處,隻是室內寂然,似乎無人。他本來覺得這水榭沒有一點戒備,若是躲入室內,應該可以等到江哲歸來,驟下殺手,不免暗中欣喜,轉念一想,若是自己這樣登堂入室,必然留下水痕,江哲歸來之時,侍衛稍一巡視就會發覺,可若留在門外平台上,若是有巡視的侍衛經過,恐怕一眼便會看到自己,想到此處,不由皺緊了眉頭。


    這時,陸雲無意中目光一閃,看到屏風後麵一張春凳上散落著一些衣衫,他心中一動,除下夜行衣,拭去身上水痕,將夜行衣塞到門口地氈之下,然後走入室內,揀了一件衣衫穿上,這件衣衫十分不起眼,想來一時片刻,不會有人發覺丟失。然後他轉到屏風之後,閃身躲到床底,握好尖刀,等待江哲歸來就寢。


    過了不多時,另一麵的房門打開了,兩個人走了進來,陸雲隻能看到那兩人的腿,前麵那人身穿青衣,似是下人裝束,後麵那人卻是青袍曳地,衣衫華貴,兩人都沒有走入屏風後麵的內室,那衣衫華貴之人坐在錦墩之上,道:“公主已經和段將軍談完了麽?”陸雲心中一顫,知道這人正是江哲,他的聲音清雅,語氣溫和隨意,全然沒有掌握重權之人的傲慢口氣。另一人恭恭敬敬地道:“公主令蕭大人傳言,想和您見麵詳談。”這個人的聲音冰冷無情,但是又帶著一絲溫和,仿佛冬日裏的一絲和風,陸雲猜測這人定是邪影李順,更是放緩了呼吸,不敢露出一絲聲息。


    那人站起身來,道:“公主相召,我們過去吧,想必段將軍已經有了決定。”


    這時門外有人冷冷道:“不必了,江侯爺,我林碧已經來了。”說罷兩人推門而進,隻聽聲音,陸雲便知道是林碧和蕭總管。


    雙方見禮之後,林碧開門見山地道:“江侯爺,我想請你網開一麵,放過段將軍,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江哲不緊不慢地道:“殿下有故舊之情,哲心中明白,隻是段將軍昔日乃北漢大將,皇上和齊王殿下對其都有留心,當日我寬釋段將軍之事,皇上得知之後雖然沒有怪我,可是也是歎息不已,說這等名將,卻被我放過了。”


    林碧冷冷道:“當日你就是強留下段無敵,最後也不過是留下一個心死之人,他是絕對不會歸降的。”


    江哲淡然道:“我清楚此事,沁州軍皆是龍將軍部將,忠於劉氏,且和大雍結下深仇,段將軍又是擇善固執之人,當日是絕對不會投降的,所以我終於放了他一條生路,幸好他也是守諾之人,沒有辜負我手下留情的美意。”


    林碧語氣軟弱了一些,道:“既然如此,今日你何必還要為難他,他是不會和大雍為敵的,他所求的不過是隱居田園。”


    江哲笑道:“若是如此,隻怕可惜了段將軍的本事,他若肯歸降,必能封侯拜相,何樂而不為呢?”


    林碧無奈地道:“段將軍本是無心功名之人,他有意在譚將軍故裏隱居,你若不放心,最多安排些人監視就是,他如今心灰意冷,就算你強留他在朝中,也派不上用場的。庭飛和麾下四將,如今隻有他一人尚存,他是不可能歸降的,你應該清楚,沁州、澤州兩地軍民之間的仇恨,想要化解不是十年八年的事情,段將軍既然無心和大雍為敵,你若強行軟禁他,隻恐不妥。”


    江哲似乎思索了許久,終於道:“既然公主殿下為他緩頰,我便再放縱他一次,不過殿下卻要保證段將軍不會生出反意。”


    林碧淡淡道:“我們都已經降了,難道他還會樹起叛旗麽,他隻是想尋個安身之地,他鄉雖好,不是故鄉,他這次冒險回來,想必沒有料到這麽多年,你還記著他的存在。”


    江哲歎息道:“忠臣義士,永銘人心,我怎會忘記。段將軍想到譚將軍故裏隱居,這樣也是好的,譚將軍身後蕭條,有段將軍照顧他的墳塋,最好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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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碧聞言冷冷道:“當日將譚將軍從武廟春秋祭祀中除名,你不也是讚成的麽,若是當初你肯進言,焉能至此。”


    江哲淡淡道:“譚將軍為人我素來仰慕,那些朝廷的春秋祭祀雖然珍貴,可是譚將軍的性情怎會看重,與其讓人懷著恨意和不敬去祭祀他,倒不如讓他在一個清靜的所在好生安眠。”


    林碧默然,隻覺得此人所言倒也極有道理,時間已經太晚,既然段無敵的事情已經解決,她起身告辭。臨去之時,林碧突然問道:“江先生,南楚陸燦是你的弟子,有朝一日,兩國交兵,你將如何待他?也會是這般斬盡殺絕麽?”


    江哲似乎猶豫了一下,道:“我自然希望保全他的,隻是我這個弟子心性堅毅,隻怕是死而後已,我雖然希望他至少能夠像段將軍一般歸隱,恐怕也是沒有可能的。”他並沒有正麵答複,可是其中的含義卻很清楚,陸雲心中一寒,更是握緊了匕首。林碧聞言微微一笑,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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