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影贅”二字,尚歡的臉上霎時失去了全部血色,而最後的一點鮮血,則在她她張口的剎那,在死死咬住良久的唇齒間腥澀地瀰漫開:“既覺得這種羈絆可惡至極……你們又為何會締結下誓約,為何……把一個人承擔的災難和痛苦加倍!”


    帝明沉默良久,再度開口:“從前在雪莽原,暄兒掉下冰窟窿,受了寒差點性命不保,我請密術師用我十年壽命來救醒他。他一直覺得是他欠了我,還說他的命一半是我給的。但他若不是因為擋在了我前麵攔住那個時候要行刺的卓忘機,又怎麽會失足掉進冰水裏?他欠了我,我又何嚐不是欠了他。這種相欠從幼時搶著承擔責罰就開始了。九年前那個上元夜,他說,若是把命同我的連在一起,那麽,緊急時候當殺手鐧甩給世族和太後,就一定能保住我的性命。但我如何能由著他一個人這樣胡來……”


    帝明置於桌上攥緊的拳骨節突出,臉上卻是自嘲的苦澀笑意,他說著,搖了搖頭:“國主之位也好,親王之位也好,他全不在意,別人說什麽,他更不會上心。無論是維護我的威嚴還是維護你的安危,用盡所有方法,他想保住的隻有‘家’,或者說,他要保住那些與他親厚、他不能放手的人。”


    “其實你也一樣……我們都一樣……”尚歡喃喃說著,任憑窗口十一月的陽光在地上拖出一個纖細如折柳的影子。其實都一樣。說什麽締結誓約成為影贅,說什麽為了誰不顧一切,都是不斷輪轉著的、尋不到一個開始亦覓不到一個終結的——相欠與償還。


    建平九年十一月三十。祭拜完麒麟神,帝明看著尚歡腕上的琉璃環悠然開口:“雲煙紋路的琉璃最是難得,老人都說是能夠保人一生安康的。”


    尚歡住入澄凝宮後,晟暄偶爾來看她,所問的,不過是日常瑣事。直至前一日的黃昏,晟暄取出她賭氣遺落在王府的琉璃環。“你最喜歡這個琉璃環,忘在府裏自己也不知道,反倒要我親自送來。”晟暄說著,執起她的手。她冰冷的手碰觸到他右手心上順滑的絲巾,低頭看時,隻見一小條早已枯紅的血跡——形狀和位置都和帝明手上的傷痕一模一樣。尚歡這才真正相信,那個所有關於“影贅”的話。於是,她不言不笑,任憑晟暄輕輕為她戴上這個從八歲起習慣了的琉璃環,卻又不動聲色地將她隔於一臂之外……


    “歡兒,你喜不喜歡夏天盛了水果的冰盞?”帝明遞過西瀾公主出嫁時專人打造的銀絲珞子,迎著尚歡詫異的目光自顧說下去,“暄兒很喜歡這個,但他怕冰化掉,總不忍心捧著冰盞,反倒放得很遠。”尚歡一怔,沒有接口。她取過珞子,細細理順,親手遮蓋了整個臉龐和眸中隱約閃現的一絲淒婉笑意。銅鍾的聲響,沉厚地迴蕩在整個幽都中。兩個宮人同時鬆手,那一卷金絲繡龍鳳的錦毯從玉階上方滾落進夕陽斜下的金紅天地,迅速融進宮殿下壓壓跪了一地的吉服群臣中。鮮紅鮮紅的顏色,一往無回。雕花木門開了。那一刻,仿佛日落時分的光彩不是從西邊天空照下,反倒從漆黑的祭殿中噴湧而出。朱色褘衣,用絞合了孔雀羽的銀絲堆繡出十二行翬翟紋,光彩奪目。銀絲編織的珞子,綴了銀質的繯鳶花,遮住了她的麵容,不讓人看見她的神情。隻有在步履搖曳間,人們偶爾才能瞥到他們盛裝的寧公主緊抿的朱唇,還有那雙鏡麵般靜止的眼眸。尚歡就這樣向前走去,一步都沒有回頭。她知道那個溫雅王公一直立於丹墀之上,卻寧願留給他一個倔強的背影,也再不想撞見他沉沒在靜水般眼眸底下難以捉摸的神情。聲勢浩大的禮樂聲中,那頂中州式樣的輦車緩緩駛離金碧輝煌的西瀾王宮。雪白纖長的手指掀起側簾一角,隻遲疑了剎那,立刻落了下來。然而,這一瞬間,對於輕悄地掃過人群,找到那個熟稔於心的挺拔身姿,已是足夠。至於視線是否相接,則已經無關緊要。左腕上,那一隻雲煙紋路的雪白琉璃環碰到車壁,輕輕作響。尚歡知道,自己並不會如何懷念幽都。毫無疑問,那是一座世上獨一無二的城池。永遠有千萬人夢想著進入幽都,又永遠有千萬人想掙紮著從幽都出來,卻最終被壓得粉碎。她可以從那些長期處於其中的人身上,同時看見這座都城的浮華和偽飾。九年中,她逐漸明白,不屬於幽都的人,無論是誰,如果不能及時抽身,最終都會陷進幽都,用自己的韶華乃至性命,在描金雕玉的飛揚屋簷上增添一抹瑰詭神秘的色彩——她的母親是這樣,滄浪夫人是這樣,秋澈也是這樣。而她,卻終於如人期望的一樣,從這座城池中抽身出來,永生遠離;為此付出的代價,隻是倥傯人生中最初的怦然心動。一路上,再不會聽見世族寒門的權利爭執,眼前看見的,隻有黃昏下兀自斑斕得荒涼的大漠戈壁和偶爾生在牯槲嶺上的長穗沙柳。而入了中州地界,才終是隔了千裏江河萬重關山。


    九月三十,寧公主應氏以欽使持節與大雍帝之幼弟為使臣者,盟於爻玄。使艷之,以圖奉大雍帝,請為帝妃。國主帝明乃使親王暄奉寧公主為大雍帝妃,歲奉大雍酒米、珠玉、良馬各有數,約為昆弟以和親。


    十一月三十,寧公主應氏出幽都,嫁禮甚隆。——《應氏西瀾紀事·建平九年》


    這便是寧公主最後一次出現在西瀾的正史中。


    山河冷


    尚歡走後一個月,便是建平十年,而再了半月,便又是一年元夕。鬥轉星移,都是在頭頂上的那片蒼宇間來去,而聚聚散散的人,最多不過是在空中怒放的煙花,縱然能夠盛極一時,終究不免隕落天涯。“小暄兒,我們多少年沒有這樣在元夕一同喝酒了?”兩鬢微白的君王親自倒了兩杯酒,將一杯遞給對麵的俊雅王公,又把白瓷半透的酒瓶重新放回暖酒缽中用小火焙著。“現在是哪一年了?”晟暄接過酒杯,笑了笑:“過了年,就是建平十年了。”“真快……”帝明愣了愣,一口飲幹杯中清酒。他看著杯底,幽幽道:“這隆月波真是佳釀,放了這麽些年,桂花香更加醇厚了。”“是的。”晟暄應了一聲,低頭看了看杯中酒,復又抬頭飲盡。清酒入喉,本應有暖意從身體深處緩緩遊走。但此刻,他仿佛飲下了一杯冰冷月色,輕寒自齒尖滑入,在五髒六腑間凝成冰淩,涼透驚心。然而,這令他不由為之一顫的寒意,卻又夾帶著那樣熟悉的疼痛和混在酒中淡淡的血香,好像光陰的書頁被一雙看不見的巨手重新翻到過去,那些本來早已靜止的影像在翻動的書頁間重又活動起來……那個上元夜,整個東宮燈火通明,中央的焙爐上溫著一小瓶酒。惟有一縷裊裊上升的水汽,才讓人確信,近乎令人窒息的沉寂並未將一室空氣全都凝固起來。利刃上泛起一室的金光,輕輕呼嘯著橫劈過火焰。橙紅色的火舌霎時被分成上下兩半,劇烈掙紮著,又重新拚攏。然而下個瞬間,冰冷薄刃又再度穿回來。往復多次,晟暄才將這柄匕首放在攤開的白絹上。他看見坐在對麵的王兄點了點頭,終於拿起那柄薄刃的匕首,走向身後的那張臥榻。不久前在他懷中尋求庇護的女童,早已在不知覺時飲下摻了糙藥的茶水,沉沉入睡。她側臥著,隱約露出嘴角抿起的一絲倔強,散開的烏黑長髮遮住了半個側麵,襯著蒼白的肌膚,好像有冰涼清冷的光輝勾勒在輪廓上。他們虔誠地在臥榻前跪了下去,跪在麟趾一門的血裔前,分別用那柄匕首在自己的掌心中央劃出交錯的十字星紋,然後分別執起女童冰冷的手。仿佛是回應溫熱的鮮血,女童隻有少年一半大小的手上,突然也綻開了十字。十指交錯,貼緊的手掌間,鮮血汩汩流動。燈影憧憧,在猩紅之上折射出一片瑰詭的色彩。那一夜,尚歡一直在沉睡,小巧的臉龐上,睫毛微微顫動。這一場隱秘的傳承,在她雙手上的十字星紋自動合攏時,便悄然結束。她本不會知道,那兩個用了“分血咒”的少年,在她熟睡時,又如何將對方早已不尋常的血摻入酒中同時飲下,從此締結下互為影贅的誓約,暗自將性命交付給對方又背負上對方的痛苦。


    鮮紅溫熱的血液,曾經在滄浪城墜入續命的靈藥。從此,相欠與償還在晟暄與晟明的生命中紮根發芽,蜿蜒地纏繞在生命之上,擰絞在一起。那一夜滴入清酒的血液,隻不過是糾結藤蔓上觸目驚心的緋色花朵,一絲絲地綻放開。他們知道,終究有一天,他們會為此付出深重的代價,卻永遠無法提前想透所有因此產生的變故……“托婭走了以後,我一直在想,要是當初我們沒有轉承麟趾一門的血,沒有締結誓約會如何。”帝明說著,再度為自己斟了杯酒。


    “你後悔了。”晟暄晃動酒杯,清透液體在杯中緩緩迴旋,燈影在其中劃出道道光弧又倒映在他眼中。他開口,一如既往,語調中沒有起伏波瀾,甚至辨別不出是提問還是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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