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容妃是寧公主,寧公主的名字是應晟歡,這位公主是被西瀾的暄親王應晟暄撫養長大。這一條線,完全可以連在一起,然而,胤瀾記錄中出現過的,封為“寧公主”的“尚歡”又是誰?


    這一係列問題始終被歸在胤瀾末年的眾多謎團中,難以解答。


    有人懷疑,可能這些名字指的並不是同一個人。畢竟自從西瀾和中州之間通了商旅有了盟誓,遠嫁他方的女子,又何止一個兩個……


    作者留言 更新完畢~


    黃昏路(一)


    一架古琴,三尺六寸,梓木與桐木緊緊膠合成琴身。七道銀虹,纏於雁足,跨過承露、嶽山,橫亙琴上。一天一地的光亮天色,在琴弦上被輕輕悄悄地彈落。


    月光朗照,勁瘦的一雙手上,骨結突起,撐出皮膚上令人心驚的慘白顏色,似是連綿的山稜,靜默聳峙卻蓄著非凡的力道,頎長十指輕輕一動,便已然是排山倒海。這不是一闋武曲,不需要接連不斷地擬出戰馬嘶鳴鼙鼓動地。於是,樂音蕩漾著擴散開,指尖不為人知地微微震顫,被灌注其上的力道,原是為了壓抑。


    “啪!”琴弦斷了一條,繃緊的弦抽打在指尖上,立刻顯出一道淺淺的紅痕。盡管如此,也隻教彈琴的人頓了片刻,十指始終不曾從琴弦上移開。少了一弦,曲調有些幹澀,卻還能勉強聽得。


    “親王殿下怎麽還在八角亭中,都已經那麽晚了。”


    “殿下整整一個下午都在那裏,吩咐了不讓人打攪,連晚膳都沒有用。昨日才回王府的,這樣下去可怎麽行啊。”


    “唉……要是殿下沒有把寧公主送到宮裏去,就有人勸著殿下了。”


    親王府的侍女打著燈籠,經過八角亭邊,輕聲說著,卻終究隻是悄然繞過。


    晟暄沒有聽見侍女們的對話,一曲終了,他從琴上移開手,視線掃過亭柱上的琉璃燈,直落到一旁站立的老琴師身上。“林先生。”晟暄站起身,嘴角勾起一絲清淺的笑意,示意請他坐下。


    “暄殿下的琴技不如從前,反倒……”老琴師一擼鬍鬚,故意長長一頓,“反倒和從前寧公主有些相似。”


    晟暄伸手撥了撥琴弦,笑問道:“林先生是說我琴中有人?”


    老琴師點點頭:“暄殿下是明白人。老夫在這裏住了這麽些年,也不是一無所知。”說著,他又指了指石桌上的一隻琉璃環,“老夫也認得這隻寧公主手上帶著的藏著雲煙紋路的琉璃環。”


    “林先生的意思是……我的琴中不該有人?”


    “不。恰恰相反。”老琴師搖了搖頭,“暄殿下的琴中應該有人,但不止這些點數得過來的人,應當是所有人!應當是天下和天下人!”老琴師說罷,從石桌上拿起一封描了金邊的玉版紙奏摺,微笑得意味深長。


    晟暄不語,直直盯著那份奏章,琴弦上的手指停在半空。他突然站了起來,一把從老琴師手中奪過奏摺,臉上沒有波動,身後的手中奏摺已然被捏成一束。“林先生,您有話不妨直說。”


    “好!老夫一直覺得暄殿下是可惜了,如今,若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是暄殿下,西瀾不知會比現在好上多少倍。幾個月前,暄殿下出任欽使,已經大得民心,而此番又將寧公主帶到爻玄關,暗中安排她與大雍王朝和親以換取抵抗北陸鐵騎的精兵,又深受幽都世族的讚賞……”


    “林先生錯了,我並非為了國主之位!”


    “天下人和老夫的確都不清楚暄殿下心裏怎麽打算,但天下人和老夫看見的就是暄殿下離丹墀玉階上的那個位子越來越近,天下人也都希望,在上麵的人是暄殿下你而不是如今的帝明!”


    晟暄靜靜聽著,眼中倒影著琉璃燈消消長長的火苗。而他自己,沉寂得仿佛不用呼吸,似一尊雕塑,被突然凝固在時光中。


    老琴師目光炯炯,指了指遠處王宮的方向,壓低聲音:“你知道他都幹了些什麽?他比常年多徵發了三次徭役,是要為那個北陸來的女人造陵墓!他藉機打壓秋家,抄沒幽都秋氏,幾百口人都被流放雪莽原!說什麽那些人都死在雪莽原路上,其實都是他暗中派人將他們趕盡殺絕,屍體都扔在那裏餵禿鷹!他連幾歲的孩子都沒有放過!帝明他早就把自己毀掉了,現在他是在拿整個西瀾為他陪葬啊!”


    晟暄嘆了口氣,幽幽開口:“我知道明哥在做什麽。他故意的,他是在等天罰,或者是等我自己下決心取代他……”


    “既然如此,暄殿下何必猶豫?”


    晟暄側過頭去,避開老琴師的目光,不答反問:“林先生是否有兄弟姊妹?”


    “唉……容老夫說一句重話——暄殿下這樣顧慮血脈相連的手足,已經不是什麽執著,反而是孩子氣的任性和不敢放手!對於帝明是這樣,對於寧公主也是這樣。暄殿下,您從一開始就想要將她送去中州,如今寧公主也願為整個西瀾獻力了,您卻……”


    聽見“願為西瀾獻力”,晟暄突然一陣恍惚。那句話,他幾個時辰前剛從尚歡口中聽見……


    上午,由晟暄親自將尚歡送入宮中,帝明特批了自己幼年曾在宮中居住的澄凝宮給尚歡居住。畢竟按照西瀾的規矩,和親的公主,歷來都在幽都王宮中習得中州或者北陸的禮儀,待置辦好或豐厚或微薄的嫁禮後,從這裏出發,踏上各自難卜的前程。


    兩人一路無話。


    忽然,尚歡在迴廊拐角停住了腳步,凝住了呼吸。目光及處,是一道飛揚的弧線。對於她,這個金色的簷角熟稔於心,甚至在噩夢中反反覆覆地猙獰相向。即便閉目,她也能夠說出簷角上的雕刻——共有多少隻似雁似鳳的飛禽,又分別是怎樣的姿勢。這些栩栩如生的飛禽,就好像她記憶中的母親,盡管有淡雲輕風的姿態,終究還是被牢牢釘死在浮生裏。


    “歡兒?”晟暄看著怔住的少女,輕輕喚了一聲。


    “那裏是居雁閣。”尚歡說著,低下了頭,鑲嵌了藍寶石的華勝落在她的額前,清幽的光芒蓋住了眼中神情。


    從樹葉間落下的陽光斑斑駁駁,晟暄看見尚歡睫毛微顫、嘴角緊抿,徒勞且倔強地用沉默對抗眼前景物帶來的所有恐懼與悲傷。


    “九年前,把我從這裏帶出來的,現在你又把我帶回來。是啊,你那個時候沒說是同我一起走,你隻答應帶我出來。那個時候你大概就盤算好,終有一天要把我送到中州,所以九年來你一直讓林先生教我大雍王朝的技藝語言……真是打得好算盤。”


    晟暄看見尚歡的目光中,有他熟悉卻令他心驚的神色。這樣的神色,他曾無數次在她和許多人眼中的倒影中看見,也無數次早晨在銅鏡和梳洗的清水中看見。


    尚歡一笑慘然:“其實,你不必起先在緹羅城中布下這曖昧的戲局,那麽多年,你說什麽,我都不會違背。而且我也願為西瀾獻力。”


    那一刻,晟暄沒有辯解。


    然而此刻,聽見這個詞語從老琴師的口中出現,晟暄驀地恍然,直逼老琴師的目光冰冷凜冽:“你去找過歡兒?”


    “不錯,我是去找過寧公主,而且給了她兩個小瓶子,一個無色無味,一旦加入茶水,就是最有效的毒劑,還有一個裝著解藥。隻要是為了暄殿下好的事情,她毫不猶豫,況且,她恨……”


    突然,老琴師住了口,驚恐萬狀地站起來,盯著晟暄青紫的嘴唇,渾身顫抖起來。


    “怎麽了?”晟暄不明所以,剛一開口,喉頭一甜,他立刻伸手捂住嘴。


    黏濕溫熱的液體從晟暄指fèng中流下,鮮紅的顏色襯著蒼白的手背,似是生與死的交織,觸目驚心。


    晟暄近乎好奇地看著自己滿手的血,眼中迷茫的神色霎時閃過,啞聲喝止老琴師:“不要叫人!”


    “可是暄殿下……”


    “放下這裏的帷幕……”晟暄說著,硬是擠出一絲笑意,額上已然滲出細細一層汗珠,“我有不測,對你們沒有好處……你給歡兒的解藥給我……”


    放下一副帷幕的老琴師連連點頭,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子,猶豫片刻,擰開瓶塞放到晟暄麵前。


    晟暄麵色慘白,他再支撐不住,跌坐在石凳上,顫抖著將藥丸倒入口中。


    “暄殿下……”


    “你走!”晟暄嘶聲喊道。


    老琴師離開前,看見的晟暄右手死死抓住石桌一側,好讓身體不致因疼痛而摔倒在地。他的臉幾乎被散落的長髮完全遮住,最側麵的幾縷濕漉漉的髮絲雜亂地貼在額頭上,惟有碧藍的眼眸中,目光依然明澈。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長煙一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羲冷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羲冷並收藏長煙一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