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了,不要揀。”晟暄轉過身,並沒有怒意,卻是一臉令人心驚的平靜漠然,看見尚歡,眉眼間多了一分驚訝,“你怎麽在這裏?”


    “今天是我進宮給太後請安的日子,暄哥哥你忙得都忘記了。”尚歡說著,伸手將最後一顆棋子放入盒中,站起身把棋盒放回幾案上,卻始終沒有抬頭看晟暄。


    “對,又是一個月了,過得真快……”晟暄喃喃開口,目光落在棋盒上,嘴角抿出一絲笑意,開口道,“這些日子,我沒有和你說上幾句話,你偏偏就認生了,走進來,反倒是先和這些啞巴東西打了照麵,揀得起勁。”


    “我揀了,好讓你再扔!你扔這些啞巴東西,總比嗬斥宮女要好。我聽府裏的汀蘭姑姑說,她從前住的村子裏有個老寡婦,年紀輕輕就死了丈夫,過得很苦又沒有地方可以發發牢騷。到了晚上,她就拿出兩盒棋子,全都撒在地上,揀一顆,輕聲罵一句,等到棋子都差不多揀完了,夜也深了,她的氣消了些,人也累了,就回床上睡到天亮了。”


    晟暄挑了挑眉,終於輕聲笑了起來:“該記的詩書不好好記,就數這樣的故事,你記得最牢!我回去要好好問問汀蘭姑姑,看看她都還告訴了你些什麽七七八八的東西。忙過了這一段,還是我親自管教你。”


    尚歡聽到這一句,並沒有和平時一樣立刻昂起下顎,不甘心地爭辯,反而轉開了視線,輕聲道:“你親自管教我總不至於這樣操勞,快一個月沒有怎麽見到你……真的瘦多了……”


    “真這麽明顯?”晟暄滿不在乎地摸了摸自己下巴,“我自己都還沒有覺得有多操勞。”


    “瞎說!”尚歡頓時抬起頭來,眼中閃爍著不知是憤怒還是痛心的明亮目光,“你瞞不了我的。我知道你前幾天半夜裏吐過血了!我沒有睡著,你房裏的響動都聽見了,後來汀蘭姑姑經不起我追問,也承認了。”


    “歡兒,別多想,那不是操勞出來的……”


    “那是為什麽?氣出來的?”


    晟暄一愣,淺笑道:“歡兒,這些事情你不用知道。你什麽都不要管,如今你隻要安安心心待在王府裏……”


    “我安心不了的。從小到大,凡是你讓我做的事情,一件件我都聽你的話,唯獨這一件,我不聽你。你養了我九年,我的事,你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是,你自己的事從來都不讓我看明白,你做的事情我也看不明白!”


    晟暄看著尚歡眼中不甘的光芒和緊抿成一線的嘴角,終於斂起笑意,開口道:“你想知道什麽?”


    尚歡搖了搖頭,低眉垂目,笑容苦澀:“你總是這個樣子,從不肯告訴我什麽。”尚歡正說著,目光卻落在幾份攤開的奏章上,一驚,不自覺念出聲來:“秋澈卒於北陸主君帳中,因其妄自尊大,貿然出擊,隨從三十騎,僅十騎生還。幽都秋氏一門中尚任京職者革職歸田。”


    晟暄不做任何解釋,淡淡開口:“秋澈不在了。”


    尚歡向後退了半步,不致信地連連搖頭:“不會的……她和忘機一起去北邊的,有忘機在,她怎麽會有事……不可能的……”


    “今天早晨來的消息,戈平關糧糙告急,她帶人去救一個被北陸人占領存糧屯子,結果被人抓住,堅決不從他們的主君,就自盡了……這道糙詔明日就會頒下去。” 晟暄的語氣中依舊沒有半分波動,生生死死,仿佛是在普通不過的事情。


    “怎麽能有這樣的詔令……”尚歡突然想到什麽,猛地抬頭,直直盯著晟暄:“這道詔令不是你的意思,這樣嚴苛的責罰不是你的意思!你隻不過是攝政首輔,是不是帝明在路上讓人加急送來的密旨讓你這樣責罰秋家?你不想頒下這樣的詔令,是不是?”


    晟暄沉默片刻,回答道:“我的想法從來都和明哥哥一樣。”


    “你騙人!”尚歡上前一把攥住晟暄的衣襟,冰冷觸覺透過衣料傳上她的指尖,她沉默了。她看著自己的手指痙攣似地蜷縮起來,將菸灰色的衣料絞得更緊。“既然這樣,秋澈的死和你脫不了幹係!帝明擢了她一個征北軍副統領,就是找機會讓她送死!他派了一個無能人替代秋家人接管運送糧糙,你知道他這麽做是因為恨秋家入骨,還偏偏沒有極力反對……帝明要打壓秋家,這些你都默許了!”


    晟暄依然沉默以對。


    “你怎麽麵對忘機?從小到大,他事事聽你安排,這樣信得過你,你該拿什麽顏麵對他!他當初告訴我,他跟在你身邊,是要看你怎樣給天下人一個和從前不一樣的西瀾,結果如今秋澈又是死在糧糙這件事情上!秋澈在北衙跟了你六年,忘機跟了你十年……他們崇敬你相信你,為了你縱死滅也在所不惜,你卻這樣對待他們……應晟暄,你是冷血無情,還是……”尚歡壓抑著哭泣,聲音嘶啞,瘦削的肩膀受不住突如其來的悲哀劇烈地震顫,她驀地抬起頭,浸潤在淚水中的目光雪亮如兵刃,“還是你從一開始,就把他們……不,把除了帝明以外的所有人當作棋子,隨意毀棄!”


    “明哥哥是我唯一的兄長,與我血脈相連。從一開始,我應晟暄維護的,就隻有一個家而已。”晟暄說著,卻側過頭去不看尚歡。


    尚歡睜大了眼睛,那些含著的淚水終於決眶而出,接連順著略尖的下巴滾落下去。這句話深深刺痛了她,原來,他是這樣的人,隻有血緣這唯一一件東西可以讓他動容,為了這個,他可以不顧一切是非。他可以對於察訪使和一次次將作監送上王府的珍奇器用不聞不問,讓她不置可否地收下,隻為了小心地不引起世族大臣對於他的讚譽,免得讓這聲名壓過國主的威嚴。他可以自請為欽使前去滄浪城,行事小心翼翼,隻為了不讓其他人甚至使自己贏得應該屬於帝明的民心。即便帝明近些年如何昏聵如何殘暴如何狷狹,他應晟暄都盡力維護,隻因為他們血脈相連!原來,隻有帝明才足以讓他為之付出一切,他對其他人好,不過都是一時片刻的順便。


    她突然覺得整個世界在麵前轟然崩塌,自那個噩夢般的黑夜逃脫的她原先看見一片光明,最終卻發現這不是什麽光明,不過是因為那樣深不見底才在一片混沌中凸現出來。從九年前她放心地投入晟暄的懷中沉沉睡去,她便將所有的信任與依賴都交付給他,而作為代價,她亦願意為他作任何事情。包括習得一手中州的書法,包括鼓得一手好琴。若不是為了換得他瞬間的讚許和笑意,她又何苦去費心這些本不喜歡的事物。然而,她突然發現,即便她為他獻上生命的祭禮,也換不來半滴自他眼中落下的眼淚——這便是她的結局。


    她死死盯著晟暄的側麵,希望從一片茫茫的淡漠中找出絲毫他不過是在故意說氣話的痕跡。然而,那個線條溫雅俊秀的輪廓不曾移動分毫,他依舊側過臉不看她。


    她探詢似地伸出手,指尖微微顫抖,輕悄地拂上麵前人的麵頰。他的雙眉微蹙,雲淡風輕的笑意都掩飾不住重重思慮;他的眼眸碧藍,靜如深潭,然而更像鏡麵,她即便看著他,卻也隻能看見他眼中自己的倒影,無法挽回他的視線。


    “你究竟是把我當作什麽,是銀籠子裏的天音鳥,還是花房裏的雪玲蘭?即便我事事遵從你的安排,你終會在某一天把我送掉,從此以後生死與你再無幹係……”尚歡說完藏在心底許久的話,依然緊緊攥著親王常服冰冷柔軟的衣料。細細一排貝齒死死咬住嘴唇,她從來都是這樣,如同一隻小獸,以驕傲警惕的姿態舔著自己的傷口,不肯低頭髮出一聲嗚咽。


    滾燙的溫度滲透過衣料傳到肌膚上,晟暄終於回過頭來,然而大顆大顆砸落的淚珠,終究也隻教他發出輕輕一聲嘆息。他看著這個養育了多年的倔強少女,宛如見到了在牯槲嶺上怒放的野生繯鳶。狂風沙,無月夜,戈壁上堆壘了消解不去的荒涼,偏偏是這種花在驚嘆中出現在旅人的視野裏,宣洩著連自己都不曾料到的絕世風姿。


    晟暄感到緊握的拳緩緩地鬆了。他抬起手,他的動作那樣慢,每移動分毫都經過電光火石間的千百次思慮。他就這樣,將尚歡蜷縮在他胸口的手指逐一攏進自己的手心中。如若繼續下去,那麽下一刻,手指冰冷的少女便會同幼時投入他的懷中。然而,他看了看自己握緊了這纖細十指的雙手,幾乎沒有停留,便引著這些探詢的手指離開他的衣裳。他的手決然下墜,鬆開的剎那,對於曾在其中的冰涼指尖仿佛沒有絲毫留戀。他的手終於回到身側,重又恢復成拳。他看著尚歡,臉上沒有悲喜。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長煙一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羲冷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羲冷並收藏長煙一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