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西海六府儼然成了一個個親封的諸侯王國,臣不得不說,陛下的確用人不慎……”


    “放肆!”帝明猛地站起身來,一拍麵前書案,清朗麵容瞬間扭曲了幾分,“議功論過,全是監察禦史的職責,哪裏又論得到你太常令開口!”


    年老的太常令也激動起來,捏緊的拳上,青筋畢現,他用最大的聲音喊道:“自從監察禦史狄大人上奏請求賜官回鄉之後,陛下您就沒有再任用新的監察禦史,隻由著那個位子空置!如今,臣雖然不是監察禦史,卻依舊認為為官一日,便不得失信於民失職於君!”


    幾個本來立於太常令身後的幾個年輕官吏悄悄拽了拽太常令的衣服,卻隻換得他更加激烈的一句:“臣不怕死!臣早就連棺材都準備好了!即便是死,也是要為國盡忠!”


    “好個忠臣,不得失信於民失職於君,連棺材都事先準備好了!大概,連朕濫殺忠臣的罪名也早已計算在內了,是不是?”帝明冷笑一聲,撇了眼瞪大雙眼的太常令,向一側侍衛揮了揮手,道,“送太常令大人回去,大人年歲已高,不需要再參與朝議!吩咐他兒子,看好他,若是這位‘忠臣’出了事,我拿他全家是問!”


    “退朝!”帝明說著,一甩衣袖,走下台階,向殿後聯通的迴廊走去。沒走幾步,他突然停下了,側過臉,看了看朝議開始時便一直低垂下頭的應晟暄,叫的卻是朝堂上的冰冷稱呼:“暄王弟,我另有事找你,隨我去書房。”說罷,他兀自向前走去,打開後沒有用過的紅印泥鮮艷得劄人眼目,走下台階前敲到的硃筆依舊在架上輕輕晃蕩。


    “暄殿下,您千萬不要辜負我們的厚望啊!”


    “您一定要勸勸陛下,讓他批覆我們的奏摺!”


    “大概隻剩下您能和陛下說上幾句話的!”


    “我知道了。”應晟暄向圍攏而來的群臣微微一笑,同時打斷這些在他眼裏無關緊要的託付。但無人發現,他的眼睛沒有笑,反如同冰冷鏡麵,而右手緊緊攥起,甚至連修剪得那樣短的指甲都深深嵌到肉裏。


    欽使 (二)


    書房中,帝明眉頭緊鎖,在中央來回踱步,明黃團龍雲錦在空氣中擦出不安的響動。


    宮女捧了托盤娉娉婷婷地走上來,將一盞茶奉給帝明。“陛下,喝茶……啊!”觸及帝明的怒容,宮女手一抖,卻把整個茶盞翻倒在地上。茶水流淌在碎瓷之間,宮女毫不顧及,迅速跪下,磕頭如搗蒜,驚恐萬狀:“奴婢該死,奴婢該死,請陛下饒了奴婢……”


    帝明厭煩地看了匍匐在地的宮女一眼,緊皺眉頭:“連個茶盞都端不住,給我下去!你們都給我下去!下去!”他惱火地一甩衣袖,摒退所有宮女宦官,繼續兀自踱步。


    此時,陽光從窗口斜斜射入,在地上投了雕花木欄的陰影,仿佛將整個書房變作了一間囚室。帝明的腳步不響,神情亦不憤怒,然而,卻好似被牢牢束縛的困獸,暫且斂了利爪尖牙,暗地裏煩悶地低聲咆哮。


    “明哥哥……”剛跨過門檻的晟暄看見來回踱步的帝明,忍不住喚了一聲,聲音輕柔猶豫,眼眸中透出些擔憂。盡管應晟明登基後,兩人終於被那道金碧輝煌的宮牆堅硬地相隔,但幼時的記憶還是如同牆邊的垂柳,時不時讓另外一端的應晟暄看見久違的鋪滿整個輕狂少年的青翠。晟暄實在太熟悉帝明的脾氣了,可即便如此,他也無法從往日的記憶中,找出帝明如今這般的蛛絲馬跡。他知道,高傲如帝明,絕不可能在接連遇上不順意之事後,照樣不作聲響。


    “你說他們什麽意思!”帝明看見晟暄走進書房,知道他必然會將朝堂上的一切默默收入眼底,便不再解釋,劈頭蓋臉就是提高聲響的怒語,“你說說看,那些官員究竟什麽意思!啊?!他們到底還把不把朕放在眼裏?太常令尤為可恨,簡直是沽名賣直!”


    晟暄站在書案邊,看著帝明,卻也隻能識相地不聲不響。方才發難的人都屬於世族貴族的勢力,作為位於世族中居於尊位的離氏家族的血統最貴者,他隻能以沉默來對抗任何火上澆油的可能。


    “你怎麽又不說話!”片刻之後,怒氣略有消退的帝明終於站定在晟暄麵前,藍灰色的眼睛牢牢盯著他靜默的麵容,一甩手,重重嘆了口氣,道,“難道如今,竟連你也不知道朕的為人了。”


    “明哥哥讓我來,就是為了評理的麽?我以為,你在朝議後將我叫到這裏,應該有事更加緊要!”晟暄淡淡開口,言辭間毫不客氣,抬起的眼眸猶如碧藍的泉水,清明澄澈。


    霎時,帝明清醒了幾分,伸出食指抵了抵太陽穴,終於一掃暴怒,略帶不清願地開口承認道:“你說得對,是朕被氣糊塗了,竟然連叫你來這裏的緣由都差點忘了。”言語間,帝明劍眉微鎖,目光精亮,如同一柄出鞘半寸的利劍,全然不見朝堂上的萎靡。“朕想派一名欽使去西海府,朕想知道,那裏現今究竟如何了,潮汛之災又到底有多嚴重。你覺得,這樣可妥當?”


    晟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旁人不易察覺的笑容,聽了帝明的話,微微點頭,道:“我覺得妥當!隻是,這名欽使,必須是明哥哥信得過的人。”


    “不止如此,欽使的出身還必須能夠震懾地方大員。而且,若是要代替朕訪得實情,便也需要一個足以信民服民的口碑。”


    “我覺得沉息哥最是合適!”


    帝明擺了擺手:“不妥,沉息身居要職,朕決不放心將幽都禁軍統領的位置交給其他人。” 在這時候,他轉向窗口,日已高,又是夏日的天氣,但他依然覺得經過臉頰的光流沒有滾燙的熾熱,甚至連絲毫的暖意都是沒有的。仔細想了才會知道,原來九年過去,他已經孤單至此,群臣各自互相為陣,他自己身邊足以依靠的人其實很少很少。


    “明哥哥,你還忘了一個人——我!我願意成為欽使,出行西海府,察訪實情!”


    帝明循聲側轉過頭,隻見晟暄單膝跪地。風吹動晟暄的額前細發,隱約可見的堅定笑意,盛滿了兩汪碧藍碧藍的清泉。帝明忙上前一步,親自扶起晟暄,眼中迸發出少年時候的驕傲與自豪,用力拍了拍晟暄的背,沉聲反覆說著“很好!很好!”。


    突然,門口響起極恭敬的聲音,道:“陛下,太後得知暄殿下在此,著奴婢來請暄殿下,說是想見見暄殿下。”


    帝明聽見這話,看著晟暄,神情在瞬息變化萬千,歷經了靜海、怒濤、巨浪的所有光景,最後落定,現出幾分玩味一絲無奈。“好,知道了。”他隨口回答了一句,又對晟暄點了點頭,道,“你去吧!太後殿下難得有機會見你,自然時時念著,如今知道你入宮了,必定更加想見你,你還應該快些去才是,指不定太後殿下有很多話要對你千叮嚀萬囑咐。”


    晟暄聽出帝明語調中的酸澀,淺淡一笑,行了禮,隨著宮女急急離開。然而,他一步邁出門檻,終究是想起什麽,驀地停住了,輕輕道:“明哥哥,我知道你坐在金殿的那把龍椅上其實不好受。父王在的時候,和我說過,九五之尊上的人,其實連個自己的家都是算不得有的……”晟暄說完,向著那條通向棲鳳館的迴廊走去。


    帝明反覆咀嚼上代國主的話,卻突然悵然了。他稍稍一愣,輕笑了聲,負手而立,自言自語道:“莫說是家……其實,連朕自己,都是不曾有的……”


    說罷,帝明的眼神陡然黯淡了幾分,寂寞與乏力,相伴著油然而生,如若藤蔓,糾結蜿蜒爬上來,密密匝匝地繞遍了心頭。


    應晟明從出生開始,便是一個不得上代國主寵愛的王長子,而且,也不得世家貴族的青睞。若是要追溯原因,竟還得牽扯到他的母親辰妃。


    辰妃並非出身世家,她的父親憑自己本事好不容易踏上仕途,好不容易位居從二品。而辰妃卻是一個早慧的女子,少女時候便被選入宮中,充當公主伴讀,從而與上代國主有了多次見麵的機緣。然而,就女子而言,太過聰慧終究是一件值得稱道卻又稍許悲哀的事。辰妃的性格,在宮中所有的女子中屬於難得的堅強,並非世族的出身又為她染上了一層略微孤僻的色彩。她在宮中宛如一樹清泠泠的白梅,從來都不曲意逢迎任何人。


    上代國主本是因為辰妃這樣獨特的氣質將她選入宮中。但相處時間久了,卻也因為她缺乏那份應是女子天性的溫婉依人,而對她逐漸疏遠起來。他知道她的聰慧,所以他敬她,然而他並不會因此對她投注所有的情感,因為她在聰慧的同時太過剛強,從不願意低身乞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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