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歡心中一個激靈,強忍不適,將手珠放回檀木匣子,蜷緊手指不住摩擦著,好像上麵沾染了淋漓鮮血。她細眉緊蹙,眼前的清明仿佛變成了一片無邊的血色。她終於辨別出看著串珠時的不安究竟是什麽,原以為絮絮漾開的哀愁,竟是一片早已叱訴無力忿泣無聲卻在掀開偽飾後鋪天蓋地傾倒下來的憎怨!


    帝明尤喜珍奇,於是,宮內的匠作監較之從前,少了許多作坊,卻在五年前新設了“察訪使”。察訪使行走民間,搜尋各種來歷不尋常的奇珍異寶,然後想法設法地取了來,進獻禦前。民間私底下稱這些察訪使為“鴉引”,因為他們所過之處,枯骨暴天,哀聲遍野,黑鴉盤飛。


    王總管小心地親手蓋好匣子,麵露不解,搖頭道:“宮裏其他的娘娘公主看見了,都驚嘆萬分。沒有想到,這樣難得的珍寶,也難入寧公主殿下的法眼……”


    聽了王總管的話,尚歡驀地驚醒過來,想起應晟暄一直提醒她的話,霎時一昂頭,瞥了眼木匣,故作驕傲:“王總管不必再說。我就知道,這樣的好東西,又如何會獨獨給我一人。”


    “啊呀,我就說,這寶貝是人—皆—愛—之!”王總管拖長尾音,以為自己終於找到尚歡鬱鬱寡歡的癥結所在,不由喜笑顏開,連眼睛也被堆起的笑更加擠兌到一起。他走近幾步,壓低聲音道:“寧殿下,不瞞您說,如今,陛下把兩顆給了太後殿下,自己留了一顆,又賜給皇後一顆。但這‘容涯’一共送來了十五顆,陛下吩咐過我們這些奴才,在列禮單時將數目寫成四顆,然後私底下將十一顆做成串珠送給寧殿下。寧殿下仔細想想,您的生辰落在十一月,串珠也是十一顆,這原是陛下的一番心意啊!”


    “代我向暄親王問安,寧殿下,我這就回宮裏去了。”展示完這最後一件珍寶,王總管知道應晟暄是照例不會來的,便向尚歡拱拱手,轉過矮胖的身子,領著宮女走出西廳。


    尚歡獨自站在西廳中,眩目光華仿若怨恨的逼視,隻讓她覺得窒息。


    自從設立了察訪使,送到王府的器用也比從前更加考究,察訪使進上的珍奇之物也往往占據大半。但人們提到這些恩寵,並無絲毫稱讚帝明寬厚大度情牽手足的意味。人們有足夠的理由怨恨帝明——你的手足是手足,我們的手足卻算不得,偏要為了你那些恩寵,如糙芥棄。道道投射向幽都北麵的目光,宛如凜冽冰冷的鋒刃,仿佛要一寸寸地削下那座沒日沒夜燈火通明的王宮的輝煌。


    朝堂內外,大小官員屢次諫言撤銷察訪使,但那些奏本都被帝明扣留下來,既不批覆,也不退回,就好像從來都不存在這一次次諫言。帝明的反應令人費解,而曾被眾人視作仁和的暄親王則更令人捉摸不透,對於這些宮中送來的東西,他同樣不接受也不拒絕。


    “歡兒!”


    尚歡聽見聲音,轉身看去。目光及處,是一個斜倚樹邊的俊秀青年,身著正五品武官服,遠遠地,向她揮了揮折成一束的馬鞭。


    “忘機!”尚歡驚喜地跑出去,還沒有站穩,便急急開口問道:“你什麽時候回來的?定州府那裏好不好玩?”


    卓忘機與尚歡差不多時候進的王府。尚歡不知道他的來歷,也沒有起心問過,隻曉得是琴師林先生的外孫,也是晟暄認的義弟。因為相差四個春秋,兩人熟識以後便一處廝打嬉鬧,一處學書習禮,直到卓忘機十五歲那年在應晟暄安排下進入北衙雲峴軍供職。


    眼見卓忘機隻笑不語,尚歡突然想起什麽,柳眉一挑,毫不客氣地捶上他的肩膀:“好啊!原來你是同匠作監的人一起進王府的,料到我應付不來王公公,就一直站在這裏看我的笑話!”


    卓忘機揉了揉稍稍有些疼痛的肩膀,依舊一臉懶散,道:“我看你應付得挺好,一副被嬌慣出來的小心眼……”見尚歡又是一沉臉,卓忘機故意拖長尾音,停了手上的動作,諧謔地看著尚歡,說完下半截話,“……端得是有模有樣。”


    尚歡哭笑不得,卻狡黠一笑,道,“你這樣油嘴滑舌,仔細我去告訴秋澈姐!”


    尚歡口中的秋澈,便是西瀾將門秋家的獨女,單名一個“澈”字,從小被當成男兒養大,如今也在北衙供職。卓忘機剛進北衙時,論資排輩,秋澈還比他高了一個品級。因為帝明在登基後,便將整個北衙交由應晟暄管轄,同任雲峴副統領的秋澈因為定期的所謂“例行述職”,也成了王府中的常客,亦和尚歡熟悉起來,相交甚好。


    對於尚歡這樣的威脅,卓忘機僅僅挑了挑眉:“南苑新進了一批良馬,我本是來叫你同我和暄哥一起去看看的。不過……你既是要去找秋澈,便隻好算了。”


    尚歡起初聽見“良馬”時,頓時來了興趣,但聽卓忘機這樣說,盡管失望,卻還是倔強地一轉身,扔下一句話:“不去就不去!”


    卓忘機也不跟上去,還是斜斜倚在樹幹上,追問道:“不覺可惜?”


    “不覺得!”少女的聲音晶亮清脆。


    “真不去?”


    “……你們要去就去,不願帶我去我就不去,誰稀罕!”少女停了停腳步,斬釘截鐵地惡聲惡氣。


    “從頭到尾,我可沒有說不帶你去,說不去的,可是你自己哦!”卓忘機說著,嘴角勾起一絲惡作劇成功後的玩味笑容,“暄哥讓我來叫你的,一邊是暄哥,一邊是你,我豈敢怠慢。”


    “你!”尚歡頓時哭笑不得,但她忽然靜下來,深褐色的眼眸也黯淡了幾分,幽幽道,“原來你也一直這樣聽他,他讓你做什麽,都盡心去做。”


    卓忘機斂了笑意,正色問道:“你怎麽突然說這些?”


    “沒什麽,隻是不明白,他自己既不喜歡宮裏送來的禮物,又為何這幾年都讓我應付,又要囑咐我不可露出不滿不可輕慢。外麵有人說,他其實是默許……”


    “我也聽見外麵有人說暄哥其實也喜歡這些東西,但這話我不信。我一直聽從他,就是因為我信得過他。”


    “可我真是不明白他……”尚歡說著,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繼而又微笑了,眼角勾起沒有愁苦的一彎,半開玩笑似地開口:“我是擔心,有一天,我被他親手送給別人了,還蒙在鼓裏什麽都不知道。”


    今夕 (三)


    薄暮,初夏,道旁隨處可見獨產西瀾的紫秋羅。紫黑色的小花朵細細密密地擠在一起,在疏斜的枝杈綠葉間將現未現,卻又有一掛一掛馥鬱的薰香從樹影間綿延流淌開,好像將空氣都染成了釅紫濃麗的顏色。


    暑氣略微退了些,幽都大街上的行人也開始多了起來。年輕女子們半透的麵紗上方,襯著如雪肌膚的一對對碧藍、翡翠、蒼綠的眸子顧盼生姿,漏出的三兩縷捲髮在耳際勾出一彎別有用心的動人情狀,或錦緞或骨質的腰帶掐著她們纖細的腰身,每走一步,金屬的腳環叮噹作響,悠悠地遠近回應著。


    一輛不甚起眼的輕車緩緩駛過幽都城內貫穿南北的盛平街,四個簷角下分別垂著蒼藍四繩編起的如意結,結下又都係了一塊小小的黃銅圓牌,隻有走近了才能看見上麵刻著的是 “靖和”二字和王族的繯鳶花徽記。


    纖細的手指掠起半片側簾,露出少女的小半個側麵。


    卓忘機見狀,催馬趕到車畔,向著側簾略俯下身子,懶洋洋地開口:“別看了歡兒,沒到,還早著呢,足夠你睡上小半覺的。”


    尚歡並不聽他,擠了擠眼睛做出個鬼臉,索性把簾子挑得更高了些。她出生於幽都,卻在八歲之前從未出過那座金碧輝煌,卻如同墳墓埋葬了無數人如同牢籠囚禁了無數時間的宮殿。她到暄王府的時候是深夜,所有的一切都被籠罩在夢魘與黑暗裏,看不清晰。此刻,她好像是一個剛入幽都的陌生人,帶著好奇卻小心的目光麵對這做奇異的都城,呼吸那足以令人沉醉的空氣。無數次的想像,陡然變成了白紙,被麵前的一切輕易地覆蓋。尚歡一雙深褐的眸子依然近乎貪婪地看著麵前的一切,仿佛要把街畔的花、路邊的攤鋪、行走的人們和屋壁上的彩繪邊都吞到記憶裏,隨後慢慢消化。


    幽都從來都是一個奇異的地方,任何人放眼一望,最先看見的總是奢靡與浮華。城內也有篳路藍縷的乞丐,也有汙濁不堪的渠流,卻都被如此精心地藏匿起來,仿佛都遵守著一條不成文的規定,絕不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這座西瀾都城的艷麗與她的偽飾同樣著名,就好像一個城府太深的女子,帶著說不清是明麗無邪還是攝人魂魄的笑容,一手向前遞出一支折下的紫秋羅,另一手則藏在身後,握著一把鏽住陳年血液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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