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方沐陽終於勉強學會了自己穿衣服的時候,船進了江寧地界。


    林華清也不再勉強她必須呆在艙房裏頭了,放任她可以跑出來細瞧。二月的江寧春風和熙,時常有各種船隻從方沐陽所乘的船邊往來,人們的衣著或是鮮豔,或是素雅,襯著斜風細雨的背景,便是一副古意的山水畫卷。


    金江到了此處,毫無上遊會州的奔騰和呼嘯,一如上了年紀的婦人,雖然芳華依舊,卻更多了幾許沉靜的味道,恬然自得。船沿著右岸拐進了一條寬闊的支流,沿岸都是青石累就的石梯,兩旁白牆黑瓦的房子,有點方沐陽前世去過的江南水鄉的意思。又前行了一天,傍晚時分,船靠岸了。


    “這裏離著皇城不遠,是原來娘娘的一處莊子,你先在這兒安置幾天。待過幾日,你哥哥再來接你回宮。”說這番話的時候,林華清的語氣有些遲疑。好容易孩子回心轉意,願意回來了。可就這麽進宮又實在有些說不過去,朝中盯著後宮的人可真的不少,總不能讓人抓住了陛下的錯處。


    方沐陽點點頭:“我明白,不能讓他為難。”


    喊一聲哥哥倒是容易,可這個哥哥身份特殊,如果讓她叫“皇兄”,感覺像是在演什麽辮子戲一樣,怪怪的。算了,模糊點混過去也就是了,反正林華清明白也就行了。


    可出人意料的是,這個問題很快就麵臨了。


    船停靠的碼頭屬於莊子本身的,上了碼頭便是筆直整潔的大道通向莊子裏頭。馬車都已經備好了,可還沒啟程,便有人匆匆過來報給了林華清知曉,當今的大楚皇帝陛下秦烺已經等在莊子裏頭了。


    林華清大驚,忙把消息告訴了方沐陽,護著她的馬車徑直回去莊子。方沐陽也沒了心思欣賞內部奢華的馬車,滿心都是疑惑這位從未見麵的雙胞哥哥會是個什麽樣的模樣。什麽樣的性情。


    這些問題之前也不是沒有考慮過,隻是一直以來都叫她自己有意無意地忽略過去了。可現在迫在眉睫,再想要忽略是不可能了。她有些緊張地低頭看了眼今天的衣著,照舊是她喜歡的淺藍色棉袍。鑲著亮藍色的寬邊,曲裾深衣的樣式,一層層在腰下纏繞,如同一層層的水波一般。裏頭是白色的長裙,微露出黑色的鞋子,鞋頭上一顆黑色的珍珠泛著寶光。


    對於她的吃穿用度,林華清一向是揀著好的給她,就像這鞋上的兩顆珍珠,居然說個頭不夠大,不夠圓潤。也就隻能用在鞋子上頭做配飾罷了。對此方沐陽隻有苦笑的份兒,這都隻能做配飾,平南王果然是大手筆!


    不過她也該習慣了不是嗎?初次見麵就甩了一袋子寶石過來,還有後來又陸陸續續送去的那些衣料首飾,也不知道方平安有沒有好好給收拾起來。


    馬車停了。方沐陽趕緊收起了亂七八糟的思緒,抻了抻並沒有褶皺的裙擺,等著碧波先下車了再下車去。可碧波剛下車,還沒撩動簾子,便聽見外頭一陣整齊的聲響。方沐陽還沒來得及思考這聲響是什麽,一隻手便掀開了馬車的車簾,一個男子頭戴玉冠背光而立。看不清麵孔,隻聽見他聲音微微有些喑啞地說:“妹妹,到家了。”


    方沐陽怔怔地看過去,聽得這句話,心裏明白這就是大楚的皇帝,她的同胞哥哥了。她實在不知道如何麵對一個陌生人這樣壓抑隱忍的熱情。即使這個人是這具身體的哥哥,血脈親緣無法割斷。可是,真的很陌生啊,從來沒有見過麵,一直都是久聞大名的那種好不好!


    她在發愣。大楚皇帝陛下秦烺卻是已經忍耐不住,盯著她的眼光熾熱又帶著悲傷,紅著眼眶快要落下淚來,朝著方沐陽伸出手,顫抖著聲音喚道:“妹妹?”


    這氣氛太尷尬太奇怪了,方沐陽實在融入不進去,隻得有些窘迫地揮揮手:“那個,你好!”


    聽見這生疏的招呼,秦烺別過頭去,頹然地垮了雙肩,縮回手去。方沐陽隻得自己撩了簾子出來,這才看見外頭跪了一地,碧波也跪在馬車邊上,低頭看著地麵。


    秦烺似乎這才發現大家都跪著,忙道:“都起來吧!”說著退開了幾步,看著方沐陽。


    碧波還沒有起來,方沐陽也不是那麽嬌貴的,自己跳下了車,拍拍裙子,有點不太自在。雖說這女裝和男裝的區別在方沐陽看來不是很大,但是就實用性上來說,女裝還是比男裝差點。更主要的是她男裝穿習慣了,對這女裝還是有些不習慣。


    剛剛站定,碧波便站在了她的身邊,落後半步虛扶著她的胳膊。方沐陽有些好笑,可當著秦烺的麵多少有些緊張,不敢亂動,隻得抬頭望著站在旁邊的秦烺和林華清露齒一笑,算是打過了招呼。


    大楚的皇帝陛下身姿如鬆,穿著一身低調的黑色廣袖長袍,更顯得麵白如玉,比他頭上的白玉冠還要顯得瑩潤一些。可是這位跟自己的相貌並不是很相像,他的個子要比方沐陽更高一些,身形瘦削卻不顯得瘦弱,反倒有種精勁的感覺。此刻正定定地盯著方沐陽,卻又似乎陷入了回憶一般的樣子。


    方沐陽歪了歪頭,求救似得看向林華清。可是林華清也不曉得秦烺會跑到莊子裏頭來迎接方沐陽,原本還打算讓方沐陽住一段時間,然後請宮裏的女官教導她宮廷規矩之後,再帶她入宮與秦烺團聚。


    林華清隻得對秦烺行禮道:“陛下,先去莊子裏頭坐著歇會兒吧?”


    秦烺勉強擠了個笑,盯著方沐陽眼也不肯挪:“是我太心急了,妹妹,咱們,回家吧!”


    見沒勉強自己行禮,方沐陽鬆了口氣,卻覺得有些怪怪的,低頭“嗯”了一聲,隻等秦烺和林華清走了再跟上去。


    秦烺見狀長歎了口氣,鼻子有些發酸。轉身跟林華清說著“一路辛苦”之類的話,步行進了莊子。


    說是莊子,倒不如說是莊園。


    低矮的花牆上裝飾著各種圖案的漏窗,長廊曲折環繞,下頭引了活水形成溝渠、湖泊,並將整個莊園分隔成了數個大小不同的院子,每一個的風景都不盡相同。


    方沐陽打量了幾眼,便將注意力放在了秦烺身上。


    看得出來,對於這個妹妹,秦烺非常在意,總是頻頻回頭看她。可那眼神卻讓方沐陽莫名其妙,總是帶著憂傷、回憶、悔恨種種難以言說的感覺。回憶和憂傷方沐陽能夠理解,可其他的是什麽意思,方沐陽就揣摩不出來了。


    鑒於“皇帝的心思你不要猜,猜來猜去也猜不明白”的指導思想,方沐陽淡定地選擇了無視,集中注意力放在了好好走路上頭。


    穿男裝的時間長了,她本來又是個跳脫的性子,走路一向都是一蹦一跳邁大步的,光為這走路的姿勢,都不曉得在船上被林華清說了多少次,還是有些不習慣小步緩行。走了沒一會兒,她就覺得有些別扭,突然想起“邯鄲學步”的那個成語故事,心一橫,幹脆微微提了裙裾,步伐也邁得大了一些。


    碧波見了,低聲提醒:“姑爺!”


    前頭秦烺和林華清耳聰目明的,自然聽得分明。林華清大急,撇了秦烺一眼,果然見陛下露出一絲不悅的神色,卻抿緊了唇,沒說什麽。回頭一看方沐陽的德行,也隻能微微搖頭,不好說得什麽。


    莊園雖大,但是以精巧細致的景致為主,況且停靠的這處碼頭本就屬於莊內的範圍,因此走了沒多遠,便到了主院“麗水香榭”。林華清將下人們都留在了院子外頭,三人一同進了主屋。


    進門林華清便讓秦烺坐了上首,自己大禮參拜下去,可還沒跪下便叫秦烺扶了,看得一邊的方沐陽心裏一緊,意識到自己麵前這個沉穩的黑衣青年是一國的皇帝,整個國家地位最高的人。


    她這邊發愣,秦烺卻是盯著她又歎了口氣。林華清欲言又止,秦烺伸手阻止了,走到方沐陽跟前站定,輕聲問道:“妹妹,你是在怨我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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