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的時候,小方姑爺他們停止了劃船,放任船在江中飄著,各自扯了件粗布衣服隨意搭了下肚子,就在船上夢周公去了。


    齊六幾人卻睡不著。


    李全李會幸虧有功夫底子在身,要不然昨夜落了水,隻怕要大病一場。這五月底的天氣雖說熱,可晚上的江水依舊是涼的,尤其還喝了一肚子水,李會更覺得自己喝水的時候喝了不知道什麽東西進去,滑溜溜的,惡心了一整晚。


    見方沐陽幾人睡得熟,要不是礙著還要靠他們去南楚,李會早就想把這幾個人給丟進金江裏頭去。


    一夜提心吊膽,齊六總歸是個半大孩子,雖說平時瞧著冰冷些,到底年輕人瞌睡大,這會兒也有些撐不住了,靠在李會肩上打起盹來。


    剛覺得睡著,又聽見有動靜,齊六睜眼一看,方沐陽幾人都起來了,正趴在船尾洗臉、收拾衣裳,準備動身的模樣。


    天剛剛亮,太陽還沒出來,隻江水與天空相交之際露出一絲青色,背後卻依舊是一片漆黑。


    可這朦朧不清的光線裏,齊六卻清晰地看見水珠撲在方沐陽臉上,順著他光滑的肌膚滑下來,滑過櫻紅的嘴角,落進粗布衣裳裏頭。


    齊六忽覺得有些燥熱,推開李會,坐直了身子往天邊望去。


    看了看天色,李巴魚持起長篙立在船頭,陳小二與方沐陽兩人拿著船槳,有一下沒一下地劃著,一邊低聲說笑。


    齊六卻漸漸緊張起來。


    天邊越來越亮,而船的前方漸漸能看見黑黝黝的影子,是陸地,那裏,就是南楚了麽?


    江水與天邊相交之處,一點青白漸漸紅了起來,終於,一輪紅日掙脫了桎梏似的,猛地躍將出來。陽光太過耀眼,齊六忍不住抬手遮在額前,卻聽見背後方沐陽嘖嘖有聲地吟誦道:“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昨夜像個劫道的惡霸,這會兒又吟誦起詩詞像多有文才似的,偏偏身上穿著粗布短衣,一副鄉下小子的模樣。


    這個方沐陽,真是越接觸越看不清是個什麽人。


    齊六推翻了所有關於方沐陽之前的印象,暗道自己應該沉住氣,不該跟他這樣的一個粗俗孩子計較。


    江上彌漫起霧氣來,船漸漸靠了岸。齊六等人算是明白了為什麽方沐陽等人非要等到天明之後才開船了。岸邊是一片一人來高的蘆葦群,長得正歡實,密密麻麻的。若不是天光大亮,就昨天夜裏他們隻借著月色前行,燈也沒點一盞,哪裏進得來?


    在齊六看來,這蘆葦灘裏根本沒有路,可小船左一拐,右一偏,穩穩地滑進了蘆葦深處,靠了岸。


    方沐陽赤腳跳下了船,張望一番點點頭,回頭見齊六幾個還在發愣,嬉笑著喊道:“歡迎光臨南楚,諸位客官,下船吧!”


    “油腔滑調!”李會學著齊六的模樣,從鼻子裏頭哼了一聲,領先下了船。李全最末,將齊六護在中間。


    都下來了,方沐陽衝李巴魚點點頭,小船又退了開去。


    李會驚聲問道:“他們去哪兒?”


    方沐陽心情很好,笑著回答:“藏船唄!你們跟著我走吧,先帶你們去個地方。”


    他說的地方離著岸邊也沒多遠,隻是齊六主仆三個穿著不合腳的粗布鞋子,又坐了一宿船,走起路來有點不怎麽適應。見小方姑爺在前頭蹦跳著,一會兒去摘朵花嗅嗅,一會兒又蹲下來看看蝴蝶,完全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怎麽看怎麽不靠譜。


    奈何幾人都已經見識過他昨晚翻臉不認人的德行,這會兒又是在南楚,還要仰仗他回去,隻能跟在後頭暗暗磨牙,不好說什麽。


    走了約莫一個時辰,眼前出現一個村莊,看上去跟北齊的村子也沒什麽不同,光著屁股的小孩在村邊小河嬉戲,紮著布頭巾的婦人們在河邊洗衣服,遠處的農田裏有農人牽著老牛在耕作,好一派“南楚田園圖”。


    隔著老遠,小方姑爺就跳著腳喊道:“二嬸兒!二嬸兒!”


    一個洗衣服的婦女回頭一看,笑著答了一聲,將衣服托付給旁人,走過來親熱地牽了方沐陽的手低聲問道:“不是說最近都不會來了麽?怎麽又跑來了?”


    方沐陽指了身後三人一下,低聲答道:“送石頭呢!”


    那婦人嘖了一聲,沒多說什麽,領著他們往家去了。


    一到家,便張羅起飯菜來,也不多看齊六幾人一眼,也不多問一句。


    方沐陽招呼幾人吃了一頓粗糙的農家飯菜,抹抹嘴道:“隻說了送你們過來,你們幹什麽,我也是不管的。此地名為青魚峽,出村口往東便是官道,直通南楚金州府城,離最近的縣城隻有三十五裏,離府城不過七十二裏。你們有什麽事情盡管去辦,至多十日,也就是六月初三,咱們還是在這裏匯合。要是有什麽變故,六月初一之前通知我一聲。若是來不及回青魚峽,往金州府城的朱門大街,有家濟仁堂,在櫃上留個口信,說是給小方姑爺的,也行。”


    他這安排麵麵俱到,既照顧了齊六等人的隱私,也說明了自己這幾人的情況,自我感覺不錯。再想想沒有什麽錯漏,衝齊六三個擺擺手就算是作別,自顧自地回屋睡覺去了。


    齊六等人默默記在心裏,出門辦事去了。


    昨夜在船上沒怎麽睡好,這一覺方沐陽睡得天昏地暗,再睜眼的時候,已經是華燈初上了。


    漆黑的屋子裏頭還有此起彼伏的鼾聲,應當是藏好了船的李巴魚跟陳小二兩個。


    她悄悄起了身,沒有驚擾他們兩個,趿著鞋子走出了房間。


    李二嬸一家正靜悄悄地吃飯,見他出來,兩個娃娃眼睛一亮,就想丟下碗跑過去跟他膩歪,卻被李二叔拿筷子敲了一記在手上,含著淚默默做好,眼巴巴地望著方沐陽。


    方沐陽被萌得受不了,走過去把小些的那個抱在懷裏,大些的那個也靠在他身邊,抓著他的衣裳不放。


    李二嬸瞧著笑了起來:“這倆皮猴,偏就愛巴著小方姑爺,多久不見都這麽親熱……”語氣裏有種不自覺的嫉妒。


    李二叔喝了口酒,低聲問道:“不是說了最近有些亂麽?怎麽又跑過來了?我大哥他們還好麽?”


    方沐陽苦笑一下:“三個石頭,沒辦法,要死要活啊,非求著我給拖過來,要不然我能跑這一趟?”


    這是他們的黑話,石頭就是大活人,紅貨是指利潤高,風險高的,比如銅礦石,還有黑貨,是本身就來曆不明的東西,弄到南楚來銷贓的,這幾年馮麻子沒少給方沐陽弄黑貨。所以李二叔點點頭,也沒多問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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