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前院的廚房內,一時寂靜無聲,庭前的銀杏樹上忽的掉落碩大的雪團,簌簌的揚起一陣雪霧。


    蘇君逍仍是氣惱,男孩子稚氣尚存的臉上,莫名其妙的飛著兩朵紅雲。


    蘇可可苦著臉,撅著嘴,似乎在醞釀著開口的說辭,半晌過去,那小小人兒的眉心都沒攤平過。


    蘇君逸不急,隻是笑笑的等著。


    “二姐,大伯說,要與你商議?伯他們的喪禮。”小姑娘猶豫半天,終於開了口,剛剛說完,卻又緊緊閉上了肉嘟嘟的小嘴巴。


    蘇君逸臉上的笑一瞬間僵住,這是唱的哪一出?


    所謂喪禮,要等航空公司那邊結束了打撈,看看能不能尋回個殘肢斷軀的再說。


    一旦什麽都尋不到,那蘇君逸隻能給三位至親立上衣冠塚,以異於常規的方式舉辦喪禮;若是尋到,那就得如常操辦。


    這其中的緣由她不是老早就已經跟蘇懷琥說過了嗎?他不是信誓旦旦的表示理解嗎?不是說過會關照族裏的其他人家,一起等航空公司的消息嗎?


    可為何她昨晚剛表了態要自立門戶,今天蘇懷琥就叫人來說道他堂弟一家三口的喪禮?


    是在指責她不會辦事?故意怠慢親人的後事?還是想借力打力的化解蘇君逸單過的念頭?或者說要給她一擊重錘,好叫她看清楚,這個蘇家到底是誰說了算?


    開什麽玩笑?當如今還是封建老腐朽的舊社會嗎?農村裏雖然沿襲著一些家族之類的規矩,但卻是全憑當事人意念所左右的。


    若是某個家族中有人想借著“新社會”、“新青年”的由頭,無視一些無足輕重的族規,那是完全可以的。


    她的一個同學,就在初中畢業前去掉了家族的輩字。


    再看秀水村的蘇家,族中小輩這一代的輩字是“君”,但這本該隻用在男孩兒身上的輩字,卻叫蘇君逸的老爸一視同仁的用在了長女身上。


    放眼整個蘇家,還真是僅此一個,就連蘇懷琥家的長女,都隻是取了個非常溫婉的名字――蘇卉娟。


    撇開大爺爺那邊隻得一個獨子的蘇懷珀家不說,且看其他三個兄弟,誰家不是隨便給女孩子起一個名字,否則光憑“蘇卉娟、“蘇君逸”、“蘇可可”這三個名字,是怎麽都聯想不到三人是姐妹關係的吧?


    且蘇君逸的名字不僅用了男孩的輩字,還搶走了原本用在族中第二個男孩身上的“逸”字。不得不說,她老爹除了麵對老婆時是個徹頭徹尾的慫包外,還是有點膽色的。


    蘇君逸慨歎一聲,想必她那逝去的親人,並不是那麽不待見她的吧。


    前一世,她顧著避開她老媽的火藥包,顧著唏噓她老爸的不作為,顧著吐槽她老弟的荒唐,卻何曾想起,她的名字竟是蘇家女子中別無分號的獨特?


    怪不得蘇懷琥動不動跟她家不對付,想來多半是蘇懷?骨子裏那來自文人的不羈,深深觸及了族長大人的神經了吧?


    那麽這鴻門宴到底是去還是不去呢?


    蘇君逸略一考量,點點頭,在弟弟妹妹如釋重負的注視下,解開圍裙,披上羽絨服,又轉身到洋樓裏將大哥大拿起別在褲腰上,並用衣服遮擋好。


    最後,像是為保萬無一失,她又尋尋覓覓的從三樓的倉儲間找來黑豹塞進衣服中。


    等忙活完這一切,她才笑笑,招呼那兄妹倆跟上。


    鎖了門,向東走上不到十米,一行三人在村道交叉點拐向正北方的那條土路。


    村道上此時人來人往,不時有人抬著成盆成桶、活蹦亂跳的魚兒,向村委會所在的前村趕去。


    算算日子,還有兩天就要過年了,按往年的慣例,這魚都是從一隊開始分起,因此分到蘇君逸家所在的三隊時,這種奇特的分紅基本上就進入尾聲了。


    蘇君逸一路神色如常的走著,卻深知今天這戲怕是不會那麽輕容易就唱和過去的。


    昨日席上,蘇懷琥明明已經有意投誠,此時變卦是不是有他人作梗?那麽又是誰有那麽大的本事,在一夜之間顛倒了乾坤?


    雖是疑惑不已,但她的心裏還是有九成把握:這個耳根子軟的糊塗族長,定是遭了他人的挑唆。


    正走著,一個滿頭直冒蒸汽的男孩從蘇君逸身後超向前,並意味深長的歪頭瞄了蘇君逸一眼。


    要問二十世紀末的農村,在改革開放的經濟浪潮襲來時,還能被人不分貧富的敬重著的,除了教師,便是村裏的赤腳醫生。


    此時的這個男孩正是那位赤腳醫生家的獨孫丁誌競。


    蘇君逸看著他眼高鼻子高的昂首擦肩而過,並沒有發現他手中正握著一個長長的、用布包著的、奇怪的東西,更沒有注意到他那奇怪的眼神。


    天空依然昏黃,像是被尚未下完的雪擋住了天光,壓彎了穹頂。


    蘇君逍一路無話,隻是在距他二姐半步遠的身後看著,蘇可可卻也心事重重的隻握著她二姐的手,不言不語。


    一百多米的距離很快走完,蘇君逸向西一拐,拐到了與她家隔了一排的農家門口。


    這家院子裏正擠著黑壓壓的人頭,蘇君逸不由得心下大驚。仔細看去,不論是她大爺爺那一脈的、還是自家爺爺這一脈的,都已悉數在場。


    除卻這些人,還有與大爺爺他們是堂兄弟的三爺爺,四爺爺等人家的能說得上話的人站在院中。


    這排場,必定是有備而來的!


    再往院裏深看了去,居然連蘇家幾個媳婦的娘家都來了人。


    蘇君逸的媽媽是外地的,出了那樣的事,她那早就遠離祖籍,跑到大西北紮了根的舅舅和姨媽隻是打來了電話,以示哀悼。


    蘇君逸不怪他們,畢竟離得太遠了,且舅舅姨媽都有各自的家庭吊著,西北計劃生育鬆,這兩家都是三四個孩子。


    前陣子她那在十六歲就跟人跑了的大表姐又哭著跑回了娘家,她舅舅是個極其護短的人,當即率領族人連同她姨媽在內,殺進了負心漢的家裏。


    那樣的情況下,蘇君逸不指望舅族會遠赴千裏,隻為幫她辦一個遙遙無期的喪禮。


    這時候,她看著滿院子根莖交錯的親戚,不由得心生悲戚:做姑娘的,還是不要遠嫁的好,否則有個什麽變故,娘家想伸手都夠不到啊。


    盡管心中驟起一池漣漪,少女的臉上卻是鎮定從容的,她笑笑微微頷首的同時文縐縐的開口:“君逸見過各位長輩。”


    說完便懷揣黑豹,如入無人之境的向那漩渦的中心走去。


    自動避開的人群裏,有一個剛剛與她打過照麵的人,正握著一個長長的東西,似笑非笑的杵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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