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漸升,幽深天空卻滴落一串兒雨水。


    深秋之季,竟有這等月光雨,秦無忌的思緒被冰涼的雨水打醒,抬頭便見一塊低沉的白雲錯開明月,就飄蕩在前方。


    這雲是如此低沉,仿佛過去伸手便可觸摸到。


    秦無忌緩緩走過去,就看到老黃握著一支煙杆,正站在杏林小築西邊的一塊田裏,一邊抽著煙袋,一邊用手鬆動著泥土。


    田中生出三支嫩芽,水靈靈的小草不停吞吐著靈氣,凝聚成雲,便有了這一場月光雨。


    秦無忌啞然一笑,原來不知是誰種下了五品“水靈草”,卻在這時長出來了。


    老黃見他來了,便收起煙杆,在鞋底上敲打著,口中讚歎道:“咱算是開了眼,這還是第一次看到仙草呢。這草芽一出,老天都要下甘霖為它解渴。”


    秦無忌感受著水靈草的靈氣,微笑道:“老黃,這不算什麽仙草,五品以上的藥草發芽時,都有這等靈氣聚集,所以才會下雨的。”


    老黃嘿然看了他一眼:“多好的意境,被掌門這樣一說,真是大煞風景。”


    他這樣說倒讓秦無忌愣住了,老黃無論如何都隻能算是個粗人,此時卻跟自己計較起意境來了。


    他沒有說話,那老黃便佝僂著身子歎息道:“咱已將霍老的骨灰埋在前邊了,有這仙草之氣,他老人家在地下也好過活呢。”


    真是一個癡人,秦無忌不禁感歎道:“霍先生雖然誤入歧途,但不論是天馬還是你,對他都是如此忠義,讓人羨慕。”


    老黃咧嘴笑起來:“這話說得,其實這裏麵有個小道理,就像姑娘家的從一而終,既然跟著他老人家了,當然要守這一片忠義之心。”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秦無忌的一腔心事,卻被這老黃的幾句話所戳中,他忍不住問道:“但若你遇到了另外一個人,也是對你非常好的,難道就不能一心待之麽?”


    老黃換了一管煙,再次點上了,吞吐著煙霧道:“那也不是這麽說,譬如霍老去後,我不是安穩跟了公子你?你這個人是很好的,做的也是大事,老黃我打心眼裏佩服你。”


    他說著再吐一口濃煙:“但這裏頭有個不一樣,我跟您再親近,也不是當年跟著霍老那份心了。”


    秦無忌望了他一眼:“這又是為什麽?”


    老黃哈哈大笑:“哪有這麽多為什麽,老黃心裏這麽感覺,就這麽說了。”


    心之所思,夜之所念,幽然所道,不過如此。


    秦無忌悵然點點頭:“若我也能如你一般,那就好了。”


    老黃撇撇嘴,這位大掌門,又來這調調了。


    他搖搖頭,轉身就要走。


    “慢……”秦無忌叫住了他,卻是一伸手:“你這煙袋給我嚐嚐。”


    老黃搖著頭走遠了,秦無忌站在水靈草下,秋雨依舊垂落,他長長的吸了一口煙。


    濃烈而又奔放的旱煙奔進胸腹之中,就如最好的仙丹之氣,鼓在肺中痛快的打了一個轉,然後過丹海,飄搖遊走一番,大搖大擺的再從鼻孔噴出。


    這是一等的享受,愁緒仿佛也隨著一縷煙氣飄散開來。


    秦無忌精神一振,放下煙袋,舉手試著空中飄落的雨滴,有道說秋風秋雨愁煞人,但若拋開這愁緒,感受著夜風之爽,細雨之綿,那又是另外一番心懷了。


    他正在悠然而思,便聽到一個清朗的聲音吟唱道:“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這聲音悠然而來,清亮而又綿長,音還未落,便有一白衣男子飄然而來。


    細雨滴落在他發髻之側,無聲無息的彈開。明月揮灑他白衣之上,出塵出世的悠然。


    秦無忌幽思盡去,心中一驚:“這人從何而來,又是何時而來,我竟絲毫沒有察覺。”


    要知道他如今的修為,別說是一個大活人,就是一隻蠅蟲也難逃五感探查。


    秦無忌心中震驚,但還是保持著鎮定,他能感受到這白衣男子的氣息,並無任何惡意。


    那白衣男子緩步而來,口中卻還在吟唱著:“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秦無忌拱手為禮:“這位兄台好興致,隻可惜今夜西風雖緊,卻無秋雁南飛,更無江闊雲舟,隻有荒澤一片,殘杏幾枚……”


    那白衣男子停住腳步,對著秦無忌微微一笑,卻沒有說話,反而走向了他煉丹的草廬之中。


    但隻這一瞥,秦無忌就覺得眼前一亮,這白衣男子月眉星目,臉若秋月,質如白玉,竟是一個氣質無雙的美男子。他這般隨意走向草廬,修長的身材就若芝蘭玉樹,淺笑為止,濯濯又似春柳秋風。


    秦無忌定了定神,他還是第一次被一個男子的風采所傾倒,心中更是好奇起來,急忙也走入了草廬之中。


    白衣男子垂下袖子,獨站在草廬門前,忽然微微一歎:“……而今聽雨草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秦無忌無言的望著他年輕的麵容,實在不明白他這番感慨從何而來。


    那白衣男子仰望夜空之月,緩緩舉起了手,但見細雨起了波瀾,幾十滴晶亮的雨水聚集到了一起,在男子手掌上懸停起來。


    雨水漸多,每一滴都是晶瑩剔透,毫無雜質。


    這男子手掌握成酒杯狀,就這樣一仰頭將雨水飲盡,恍若喝酒般。


    這,可真有點裝的過分了。


    秦無忌皺眉就要說話,那男子卻忽然問道:“秦公子,你可曾聽過雨,望過月麽?”


    秦無忌嘿然一笑:“聽雨望月,真是瀟灑,我少時愛看月亮,後來年紀越大,越是愛看星空,明月雖好,總不及星辰幽遠。”


    白衣男子淡淡一笑:“我愛聽雨,也愛那秋月之靜,記得年少時,曾帶妹妹逛花樓,在那酒樓昏帳中偷吻過一位花魁娘子。”


    他說著嘴角一彎,更顯迷人:“其後三年修為大進,為鑄一把巨劍,在楚國擊殺了六位地字境高手,正趕上小妹生日,便行舟逆行洛水,恰好又聽了一場秋雨。”


    他說著閉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當時:“西風緊,秋雁飛,我歸心似箭,終得回到山宗,小妹卻因一件極大的誤會,再也不理我了。”


    他歎了一口氣,手撐草廬之門:“今夜還是為小妹,趕來與你相見,卻又聽了這一場秋雨,原來這悲歡離合難解,見到的卻是一個無情人。”


    秦無忌聽到這裏身子一震:“你的小妹,她是,她是……”


    白衣男子轉身冷冷望著他:“在下蕭靜月,蕭歡雲便是我最疼愛的小妹子。”


    秦無忌苦澀的吐出一口氣,一時尷尬的不知如何稱呼這氣質無雙的男子。


    天陀靜月的大名,他已聽得太多了,但今夜忽然相見,竟有一種不安的感覺。


    蕭靜月臉色漸漸平靜下來,便瀟灑的盤腿坐下,卻招手道:“少年人,過來坐下,我有幾句話問你。”


    秦無忌慢慢走到他身前,但並未坐下,卻從懷中摸出一粒“玉靈玄天丹”遞給了男子:“蕭,蕭大俠,第一次見麵,這枚丹藥不成敬意,希望你能收下。”


    麵對這飄逸男子,他卻行這“送禮”的俗事。蕭靜月愕然一呆,低頭看著這枚六品玉靈丹,一時不知是收下好,還是拒絕好。


    天陀靜月縱然行事瀟灑,氣質飄然,但本質上還是一名修士,麵對這修士夢寐以求的六品靈丹,便是他也不免心動。


    秦無忌心中暗笑,口中愈發客氣道:“你曾送我水靈草的種子,這枚丹藥隻為贈草之情,況且你是蕭師的兄長,以後我有什麽好丹藥,總是要給你先留一份的。”


    蕭靜月啞然一笑,十分大方的收起的靈丹,但隨即皺眉道:“不對,我收了你的丹藥,就沒法替妹子出氣了。”


    秦無忌尷尬的咳嗽一聲:“在下對蕭師,的確虧欠良多。”


    放屁!蕭靜月赫然爆出了一句粗口,聽得秦無忌都傻了。


    這飄逸的人物,竟然也會出粗口。


    卻聽蕭靜月傲然道:“我家小妹何等人物,需要你來虧欠?今夜我來此就是要問清楚,你這次去金剛門,到底是見白櫻雪還是我妹子?”


    秦無忌心頭一跳:“這是何意?我去金剛門的事……”


    蕭靜月瀟灑的一揮袖子:“當然,宗主命我來接你上山,去探視阿鼻塔內的白櫻雪,但我卻是要問問,你到底去看誰。”


    秦無忌良久沒有說話,他腦海中想起了老黃方才說得話,心中所想,口中所言,這個時候自己心中最掛念的是誰?


    秋雨慢慢停了下來,青草被雨水灌澆,奮發出漫漫草香,明月如洗,月光直入草廬之中。


    秦無忌吐出一口氣,堅定的說道:“我曾答應過白姑娘,絕不能辜負她。”


    蕭靜月的臉冷了下來:“你不怕我現在就一掌打死你?”


    他不是在危言聳聽,秦無忌不用查探,就能感受到他的修為,那是接近煉虛的境界,雖然他如今解開了饕餮第二層魂印,但對上這等高手的格殺,絕無幸存的道理。


    果然,蕭靜月的語聲方落,便有一道勁力纏住了秦無忌的丹海。


    這若神似虛的勁力直穿肉身,實實在在的纏住了丹海饕餮,金剛摩天勁在這男子施展出來,已到了無聲無息的至高境界。


    秦無忌身子不動,控製著饕餮不去吞噬轉化這力量,隻因他明白,對方力量太過強大,貿然吞噬,必為所傷。


    他隻堅定的望著蕭靜月:“昔年你曾為妹妹生辰,一日一夜間格殺六大高手,還要拚命的趕回去,那是為了什麽,一言之諾,重如千金,別說白姑娘對我情深意重,便是為那承諾,我也不能放棄。”


    蕭靜月的金剛摩天勁已纏住了丹海龍子,秦無忌毫不反抗之下,隻要他神力一吐,這少年不死也得殘廢。


    但秦無忌的眼神絲毫不懼,明亮如星。


    蕭靜月嘴角再彎,笑了起來。


    他收起勁力,抿嘴道:“罷了,你有這份心,足見不是薄情人。”


    他笑過後又有些發愁:“過了我這一關也還罷了,等會到了宗門中,你可得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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