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義,看那球。"


    演義雙目圓睜盯著那隻布球。演義扔下拍子,矮胖的身子淩空跳起來去抓那隻布球。球彈在倉房的牆上又彈到地上,演義嗷嗷叫著去撲球。沉糙不明白他想幹什麽。"演義,用拍子打別用手抓。"


    "饃,給我饃。""那不是饃,不能吃。"


    沉糙喊著看見演義已經把布球塞到嘴裏,演義把他的網球當成饃了。他想演義怎麽把網球當成饃了?演義嚼不動布球,又把它從嘴裏掏出來端詳著。演義憤怒地罵了一聲,一揚手把布球扔出了院牆。沉糙看見那隻球在半空中劃出一條熾熱的白弧,倏地消失不見了。


    在楓楊樹的家裏你打不成網球,永遠打不成。沉糙蒙住自己的臉蹲下去,他看見穀場被陽光照成了一塊白布,白布上沾著一些幹糙和罌粟葉子。沒有風吹,但他又聞見了田野裏舖天蓋地的罌粟奇香。沉糙的拍子幾下就折斷了,另一隻拍子在演義腳下,他走過去抓那隻拍子,看見演義穿膠鞋的腳踩在上麵,他拍拍演義的腳說,"挪一挪,讓我折了它。"演義不動。沉糙聽見他嘰咕了一聲,"我殺了你。"他覺得什麽沉重的東西在朝他頭頂上落,他看見演義手中的柴刀在朝他頭頂上落。"白癡!"沉糙第一次這樣對演義叫,他拚命抓住演義的手腕,但他覺得自己虛弱無力,他抬起腿朝演義的襠下踹了一腳,他覺得那一腳也虛弱無力,但演義卻怪叫一聲倒下了。柴刀哐啷落地,演義在地上滾著口齒不清地叫著,我殺了你我殺了你。沉糙記得那是漫長的一瞬間,他站在白花花的柴刀前發呆,後來他抓起那把柴刀朝演義臉上連砍五刀。他聽見自己數數了,連砍五刀。演義的黑血在陽光下噴濺出來時他砍完了五刀。時隔好久沉糙還在想那是歸家第幾天發生的事,但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他隻記得一群長工和女傭先擁進後院,隨後爹娘和姐姐也趕來了。他們看見倉房前躺著演義的屍體。不是演義殺我,是我殺了演義。沉糙緊握另一隻球拍一動不動。他茫然地瞪著演義開花的頭顱幹嘔著。他嘔不出來。腳下流滿一汪黑紅的血。後來沉糙嗚咽起來,"我想跟他打球我怎麽把他殺了?"沉糙記得爹把他抱住了,爹對他說沉糙別怕演義要殺你你才把他殺了,這是命。沉糙說不是我不知這是怎麽回事我怎麽把他殺了?沉糙記得他被爹緊緊抱著透不過氣來,大宅內外一片混亂,他聞見田野裏罌粟的薰香無風而來,他看見那種氣味集結著穿透他虛弱的身體。


    給演義出殯的那天沉糙躺在屋裏,一直躺到天黑。爹把門反鎖上了。月亮漸漸升高,他聽見窗外起風了。風拍打楓楊樹鄉村的聲音充滿憂鬱和恐懼。沉糙把頭蒙在被子裏仍然隔不斷那夜的風聲。他在等待著什麽在風聲中出現,他真的看見演義血肉模糊站在倉房台階上,演義一邊啃著饃一邊對他喊,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演義睡了棺材。楓楊樹老人告訴我,演義的棺材裏堆滿了雪白雪白的饃,那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殉葬,他們說白癡演義應該瞑目了,他的饃再也吃不光了。


    貓眼女人已經不復存在,有一天她在大鐵鍋中洗澡的時候溺水而死,懷裏抱著女嬰劉素子,劉素子不怕水,她從水上復活了——那個貓眼女人的後代,她有著春雪般潔白冰冷的皮膚,驚世駭俗,被鄉間廣為稱頌。


    人們記得劉素子18歲被一頂紅轎抬出楓楊樹,三天後回門,沒有再去她的夫家。我們看見她終年蝸居在二院的廂房裏,懷抱一隻黃貓在打盹,她是個嗜睡的女人,她是愛貓如命的女人。許多個早晨和傍晚,窺視者可以看見劉素子睡在一張陳年竹榻上,而黃貓伏在她髖部的峰線上守衛。窺視者還會發現劉素子奇異的秉性,她一年四季不睡床鋪,隻睡竹榻。劉素子每年隻回夫家三天,除夕紅轎去,初三紅轎回。年復一年劉素子的年齡成為一個謎,她的眼睛漸漸地像貓一樣發藍,而皮膚上的雪光越來越寒冷,一顰一笑都是她故世的母親的翻版。有一個傳聞無法證實,說劉素子婚後這麽多年還恪守貞潔,依然黃花,說縣城布店的駝背老闆是個假男人。到底怎麽樣?要去問劉老俠,但劉老俠不會告訴你。劉素子一直不剪那條棕黑色長辮,劉素子坐在竹榻上,一旦她爹走進來,她就把黃貓在手裏袂著,說:"別管我,300畝地。"隻有父女倆互相知道300畝地的含義。劉老俠把女兒嫁給駝背老闆得了300畝地。劉老俠說閨女你要是不願出門就住家裏,可300畝地不是恥辱是咱們的光榮,爹沒白養你一場。劉素子就笑起來把長辮一圈一圈盤到脖子上,她說,爹,那300畝地會讓水淹沒讓雷打散300畝地會在你手上沉下去的,你等著吧那也是命。幾十年後我偶然在楓楊樹鄉間看到劉素子的一幀照片。照片的邊角是被燒焦的。我看見舊日的楓楊樹美人身著黑白格子旗袍懷抱黃貓坐在一張竹榻上,她的眉宇間有一種洞穿人世的散淡之情,其眼神和微笑略含死亡氣息。那是一位不知名的鄉間攝影師的遺作,樸拙而智慧,它使你直接感受了劉素子的真實形象。劉素子的黃貓有一天死在竹榻上。劉素子熟睡中聽見貓叫得很急,她以為壓著它了,她把貓推到一邊,貓就安靜了。劉素子醒來發現貓死了,貓是被毒死的。


    劉素子悲極而泣,她披頭散髮把死貓抱到她爹屋裏,劉素子邊哭邊在屋裏環視著,"翠花花呢?"


    "你找她幹嘛?你們又吵架了?"


    "她毒死了我的貓。""你怎麽知道她毒死了你的貓?"


    "我知道。我就是睡死了也知道。"


    "別鬧,爹再給你抱一隻回來。"


    "不要你發慈悲,你讓她再來吧,別毒貓,毒死我,我知道你們還想毒死我。"劉素子把死貓抱著坐在院子裏等翠花花。翠花花卻躲著不敢出來。翠花花坐在床後的便桶上,她也在哭。長工們後來透露翠花花把罌粟芯子拌在魚湯裏餵貓,他們親眼看見的。長工們說劉老俠鎮翻了多少楓楊樹人,就是管不了家裏的兩個女人。劉素子和翠花花。


    那天夜裏劉素子把死貓葬在翠花花的房前。第二天死貓卻被從土中掘起來重歸劉素子的竹榻。


    你一眼能識破兩個女人間的仇恨。那種仇恨淺陋單薄但又無法泯滅。大宅上下的人知道她們一見麵就互相吐唾沫。劉老俠用皮帶抽打翠花花裸背時跺著腳說,"讓你再吐唾沫讓你再吐!"翠花花尖聲大喊,"你讓我怎麽辦,她一見我就罵騷貨!"在劉氏家族中女人就是女人,女人不是揣在男人口袋裏就是掛到男人脖子上。楓楊樹人對我說,翠花花是個騷貨,又說翠花花實際上更可憐,她像皮球一樣被劉家的男人傳來遞去拍來打去。翠花花的女性形象使我疑惑。她幾乎是這段歷史的經脈,而所有的男人像拴螞蚱一樣串聯起來在翠花花的經脈上搭起一座座橋,橋總有一側落在翠花花那頭。


    我曾經依據這段歷史畫了一張人物圖表,我驚異於圖表與女性生殖器的神似之處。


    圖示:


    劉老信劉老太爺翠花花陳茂劉沉糙劉老俠


    楓楊樹人告訴我翠花花早先是城裏的小ji女,那一年劉老信牽著她的手從楓楊樹村子經過時翠花花還是個濃妝粉黛蹦蹦跳跳的女孩兒。那一年劉老太爺在大宅裏大慶六十誕辰,劉老信掏遍口袋湊不夠一份禮錢,就把翠花花送給老子做了份厚禮。他們說翠花花其實是在楓楊樹成人的,她一成人劉家的貓眼女人就溺死在洗澡鍋裏了。


    院子裏有人拉著驢子轉磨。天沒亮的時候轉磨聲就吱嗄嗄響起來了。拉驢子的人突然吼一聲,"走,操你個懶驢!"沉糙已經熟悉了宅院裏雜亂的聲音,但拉驢子的人非同尋常,他又渾身發癢了。這是一個奇怪的毛病。他聽見那人的聲音就渾身發癢。沉糙起床拉開窗子,看見一個打赤膊的漢子在晨靄裏冒熱氣。那是陳茂,那是我們家地位特殊的長工,爹說陳茂是壞種,可爹總是留他在家裏惹是生非,沉糙想那是爹的奇怪的毛病。"陳茂,把驢牽走。""不行,這是條懶驢,趕不動它。"


    "天天拉磨你在磨什麽?"


    "粉啊。少爺你不懂。吃你家飯就得給你家幹活。""別磨粉留著吃米吧。"


    "米太多了,你家米倉堆不下了。"


    沉糙拉下窗子。隔著窗紙他感覺到他還在看自己。有一首民謠唱道:陳二毛,翻窗王,昨夜會了三姑娘,今兒又跳大嫂牆。沉糙知道他是個鄉間採花盜。他不厭惡翻窗跳牆的勾當,他厭惡陳茂注視自己的渾濁癡迷的目光。沉糙想起陳茂的目光已經追逐了他多年。他想起小時候走向後院的時候總是看見陳茂坐在梨樹下。小時候後院長著五棵梨樹。爹對兒女們說嘴別饞梨子不是我們吃的,秋後讓長工挑到集市上能換五包穀米。沉糙記得看守梨樹的就是陳茂。陳茂和一條狗一起躺在梨樹下,他喜歡用雙掌托著我的臉上下摩擦,像鐵一樣磨擦,"狼崽子,小雜種。"他的嘴裏噴出一股糞臭味。沉糙奇癢難忍。陳茂說你想吃梨子嗎?想,你喊我一聲我就上樹摘給你吃。喊什麽?爹。不,你不是爹你是我家的長工。沉糙看見陳茂的眼睛迸發出褐色的光芒。他的有糞臭味的雙手差點把我的臉夾碎了。你不懂什麽是爹,我就是爹。陳茂輕捷如猿爬上梨樹,朝他頭頂上扔下七隻梨子。沉糙記得他先啃了一口梨子,梨子是生澀的,他把七隻梨子抱在胸前朝爹屋裏跑。他其實是想吃梨子的可不知怎麽就跑到了爹屋裏,他把梨子全部交給了爹就跑了,一邊跑步一邊說:"爹,陳茂給我七隻梨。"


    沉糙記得那天夜裏的小小風波。到夜裏陳茂跪在爹的腿下。七隻梨子已經發黑了像七個小骷髏橫陳在地上。陳茂石板般鋒利的脊背在閃閃發亮。那麽多汗珠,那是長工們特有的碩大晶瑩的汗珠。爹說沉糙你過來騎到狗的背上。沉糙說狗呢狗在哪裏?爹指著陳茂那就是狗你騎到他背上去。沉糙看著地上的梨子發呆。爹說騎呀兒子!沉糙騎到陳茂背上他胯下的肉體顫動了一下。他喊起來,爹,我渾身發癢。爹說沉糙你讓他叫讓他爬。沉糙拍拍陳茂說你叫呀你爬呀。陳茂馱著我往門邊爬但是他沒有叫。爹大吼陳二毛你這狗你怎麽不叫?陳茂跪在門邊不動了,他背上的汗珠燙得沉糙渾身發癢。沉糙喊,爹啊我渾身發癢。爹喊陳二毛你不叫不準吃飯,陳茂的光頭垂下去重重地磕在地上。我聽見他叫了。"汪汪汪。"真的像狗叫。緊接著沉糙被掀到地上。陳茂直起腰站在門檻上,他用雙掌遮著眼睛。陳茂的嗓子被什麽割破了發出碎裂聲。他說,"去你娘的,我不幹了,不再當你家的狗了。"陳茂仰起臉,沉糙看見那張臉在憤怒的時候依然英俊而癡呆。他搖搖晃晃往外走,他看看天空,轉過臉對沉糙說,"天真黑啊,我要走了。"沉糙奇怪的是陳茂既然走了為什麽還要回來?他有力氣有女人總能混飽肚子,他為什麽還要回來?多少次沉糙聽見陳茂的銅嗩吶聲消失了復又出現,看見陳茂滿麵塵土肩橫破席倚在大宅門邊,他不知廉恥地抓著肚皮,說,"東家,我回來了。"在早晨的轉磨聲中沉糙忽然被某個奇怪的畫麵驚醒了,隔著窗紙他看見拉驢的陳茂呈現出一條黑狗的虛影,沉糙的手指敲打著窗欞,他想也許就是那狗的虛影使我奇癢難忍。沉糙再次拉開窗子重新發現陳茂,太陽升起來了,石磨微微發紅,他發現陳茂困頓的表情也仿佛太陽地裏的狗。在楓楊樹鄉村,沒有一個男人的性史會比陳茂更加紛繁複雜,更加讓人迷惑。陳茂走在村子裏人們都注意他的兩樣東西,一是他家祖傳的銅嗩吶,二是他那隱物。舊日的楓楊樹男人都相信陳茂金槍不倒,女人們則在屋簷下議論一個永恆的話題:夜裏陳茂又翻了翠花花的窗子。夜裏陳茂又翻了翠花花的窗子。他的心進入黑夜深處像船一樣顛簸。在鏡子的反光中他看見自己真實的形象。他的手臂茫然地伸展,撐在翠花花的床上,它們像兩隻被拔了羽毛的雞翅膀一樣耷拉著,他覺得自己在沉默中一次次亢奮,又一次次萎縮。陳茂蹲在冰涼的踏板上,嘴裏充塞著又甜又腥的氣味,翠花花像白蛇一樣盤曲著吐出淡紅的蛇舌,翠花花的手指揪住他的兩隻耳朵,他的耳朵快掉下來了。"我要上來。""狗。"陳茂推開女人雪白的肚皮,他站起來,他覺得自己快要吐了。他往地上一口一口吐著唾沫,腹中空空什麽也吐不出來。翠花花突然咯咯笑起來,翠花花抬腳一下子把他踹下了踏板。她說,"滾吧,大公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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