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假裝聽不懂小米的話,但心裏卻為自己的古板和委瑣感到羞愧。雪後初晴的早晨小米跳上南行的火車,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她。但是由力鈞介紹來的西藏朋友開始像潮汛一樣湧到我這裏來。有時是一個人,有時是三五成群地登門作客。整個冬天我至少接待了十來撥力鈞的朋友,他們或者是力鈞在拉薩新結識的朋友,或者是在旅行途中結識力鈞的陌生路人,每人都帶來了力鈞親筆寫的便條。對於我來說那是一個災難性的季節,我必須以好酒好菜和自己的床鋪招待他們,可我平素一直經濟拮據,於是我隻能到處借錢,我借來的錢有時又被來客借去,我知道他們能否歸還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但我認為他們的事業比我重要,也比我更需要錢。那個叫老剛的人是在一個更冷的冬夜登門的。他的體格魁梧健壯,滿臉灰黑色的絡腮鬍子,但說話的聲音卻柔韌而富有彈性,他像一個北方農民盤腿坐在我的床上,破爛的尼龍襪子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氣味。薩特與海德格爾相比是膚淺的,隻有力鈞這樣初出茅廬的人才會迷信薩特。老剛不停地用紙條捲起莫合煙抽,他的神態安詳而自信,我記得他在說話過程中突然跳下地,走到宿舍窗前用雙手搖撼著鐵條窗柵,他說,為什麽要釘這些鐵條?你看看你自己,就像一個囚徒被關在牢籠裏!我解釋說宿舍的窗戶都是這樣的,老剛突然大吼一聲,不,把它砸碎,把它砸碎你才可以獲得自由。老剛眼睛裏突然迸發的一道白光使我敬畏而惶惑。老剛來去匆匆,臨走時他明確地要求我為他們的一份叫做《高原思想》的刊物捐資,我告訴他我一文不名,連菜票都要向學生要。老剛就笑著抓住了我的左手,他指著我腕上的手錶說,你還有一隻手錶,我們許多朋友已經在為《高原思想》賣血了。我摸著手錶猶豫的時候,老剛又說,不要留戀身外之物,你應該知道思想比手錶更為重要。我終於無法抗拒,那隻父親送我的手錶後來不知被老剛典賣到什麽地方去了。我在學院的名聲漸漸變得很壞,力鈞當年的悲劇在我身上重演,我欠了一屁股債。我躲著那些曾借錢給我的人,而另外一些人也像躲避瘟神一樣躲著我,唯恐我一張嘴就要借錢。那段時期我情緒消沉,鬱鬱寡歡。我知道是力鈞在千裏迢迢之外將一張魔網罩住了我,我必須逃脫這張魔網了。我的工作調動原因就緣於力鈞,說起來顯得荒唐,事實上確實如此。到了秋天,我已經到另一所學院任教了,我的生活變得平靜而美滿,當然其中更主要的原因是我也戀愛了。有時我把力鈞給我帶來的厄運告訴女友小韋,小韋對這事憤憤不平,她說,什麽好朋友?這樣的朋友不如不要,等他什麽時候自己跑來了,你看我怎麽教訓他?


    但力鈞自己終於沒來這個城市,我想這是我將工作調動刻意隱瞞起了作用,或者是我的回信中充斥了大量牢騷和埋怨,使力鈞感到有所不安了。秋天匆匆過去,冬天就來了。沒想到冬天一到力鈞的信也到了。我不知道力鈞是怎麽知道了我的新的通訊地址,在這封長信中力鈞告訴我他的生活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和小米已經互相厭倦直至分道揚鑣,這個消息在我的意料之中。令我吃驚的是力鈞說他對西藏已經找不到感覺,說他很快就要離開西藏去徒步考察黃河流域文化了。最後力鈞興味盎然地告訴我,他的一個詩人朋友將在元旦前夕來訪,他以為與那個詩人朋友交談將對我有所裨益,他還認為那個詩人目前雖然窮困潦倒,但未來也許會是諾貝爾文學獎的人選。力鈞的朋友又要來了。我已經無法擺脫這種焦慮和恐慌。我如臨大敵,元旦前夕和小韋一起匆匆到她祖母家住了幾天,後來我回到學院宿舍,看見門口的水泥地上躺滿了長短不一的菸蒂,想像那個詩人在我門前久久等待的情景,我說不清內心是一種什麽樣的滋味。後來我還在菸蒂堆裏撿起了一些撕得粉碎的紙屑,似乎是那個詩人即興創造的新作,可惜無法把它們拚湊起來,隻有一塊紙屑上的字是我所熟悉的,我情不自禁大聲地念了出來:


    在路上在路上


    關於力鈞離開西藏的原因有種種傳說。我的幾個大學同學從西藏回來說,力鈞在失去小米以後終日借酒消愁,有一天他在酒醒以後聽到收音機裏傳來一支蒼涼古樸的陝北民歌,力鈞被深深地打動了,正是這支陝北民歌使力鈞暫時忘卻了失戀的痛苦,也正是這支陝北民歌使力鈞最後踏上了浪遊中國的漫漫長途。他們告訴我小米是個水性楊花的女孩,她拋棄力鈞投向老剛的懷抱,半年後又被博學多思的老剛所拋棄,最後小米南下廣東,徹底告別了以前的生活,據說小米在某個海濱城市從事一種難以啟齒的職業。


    我想起那些遙遠的朋友,他們像浮動的島嶼朝各個方向浮動,他們離我越來越遙遠了。每當我收到力鈞在浪遊中國途中寄來的明信片,看到東南西北美麗的自然風光,看到那些不斷變化的模糊或清晰的郵戳上的地名,看到力鈞一如既往的充滿激情的箴言贈語,我總是有一種若有所失的感覺。我覺得青春是一簇月季花,有的正在盛開,有的卻在凋零和枯萎。大學畢業後的第五個年頭,我與小韋結婚成家了。新婚之日恰逢又一個飄雪的冬夜。我和新婚的妻子圍著火爐聽蕭邦的鋼琴曲,有人敲響了小屋的門,小韋跑去開了門。門外是一個陌生的穿舊軍大衣的青年,他的頭髮、眉毛和肩上的登山包都結滿了一層白白的雪片,看上去他比我們要更加年輕。你找誰?小韋隻把門打開了一半,她用一種警惕的目光審視著那個不速之客。我是力鈞的朋友。門外的青年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封信,他說,我從大興安嶺來,力鈞讓我來拜訪你們。小韋沒有去接那封信,她的手仍然牢牢地控製著小屋的門。然後我聽見她冷淡地說,我們不認識力鈞,你大概找錯門了。小韋說完就做了一個準備關門的動作,我在後麵看見那個青年驚訝而失望的臉部表情,他向後退了一步,然後小韋就果斷地關上了門。我沒想到小韋會這麽做。小韋靠著門沉默了一會兒說,隻有這樣了,這麽小的屋子,這麽晚了,這麽冷的下雪天,我不想接待這種莫名其妙的客人。她抬起頭看了看我的臉色,又說,他滿腿泥漿,他會把地毯弄髒的。


    我覺得她不該這樣對待我的朋友,也不該這樣對待我朋友的朋友。但我沒有說什麽。我知道在這些問題上,妻子自然有妻子的想法。


    1934年的逃亡


    我的父親也許是個啞巴胎。他的沉默寡言使我家籠罩著一層灰濛濛的霧障足有半個世紀。這半個世紀裏我出世成長蓬勃衰老。父親的楓楊樹人的精血之氣在我身上延續,我也許是個啞巴胎。我也沉默寡言。我屬虎,十九歲那年我離家來到都市,回想昔日少年時光,我多麽像一隻虎崽伏在父親的屋簷下,通體幽亮發藍,窺視家中隨日月飄浮越飄越濃的霧障,霧障下生活的是我們家族殘存的八位親人。去年冬天我站在城市的某盞路燈下研究自己的影子。我意識到這將成為一種習慣在我身上滋生蔓延。城市的燈光往往是雪白寧靜的。我發現我的影子很蠻橫很古怪地在水泥人行道上洇開來,像一片風中蘆葦,我當時被影子追蹤著,雙臂前撲,扶住了那盞高壓氖燈的金屬燈柱。回頭又研究地上的影子,我看見自己在深夜的城市裏畫下了一個逃亡者的像。一種與生俱來的惶亂使我抱頭逃竄。我像父親。我一路奔跑經過夜色迷離的城市,父親的影子在後麵呼嘯著追蹤我,那是一種超於物態的靜力的追蹤。我懂得,我的那次奔跑是一種逃亡。


    我特別注重這類奇特的體驗總與回憶有關。我回憶起從前有許多個黃昏,父親站在我的鐵床前,一隻手撫摸著我的臉,一隻手按在他蒼老的腦門上,回過頭去凝視地上那個變幻的人影,就這樣許多年過去我長到二十六歲。你們是我的好朋友。我告訴你們了,我是我父親的兒子,我不叫蘇童。我有許多父親遺傳的習慣在城市裏展開,就象一麵白色喪旗插在你們前麵。我喜歡研究自己的影子。去年冬天我和你們一起喝了白酒後打翻一瓶紅墨水,在牆上畫下了我的八位親人。我還寫了一首詩想夾在少年時代留下的歷史書裏。那是一首胡言亂語口齒不清的自白詩。詩中幻想了我的家族從前的輝煌歲月,幻想了橫亙於這條血脈的黑紅災難線。有許多種開始和結尾交替出現。最後我痛哭失聲,我把紅墨水拚命地往紙上抹,抹得那首詩無法再辨別字跡。我記得最先的幾句寫得異常艱難:


    我的楓楊樹老家沉沒多年


    我們逃亡到此


    便是流浪的黑魚


    回歸的路途永遠迷失


    你現在去推開我父親的家門,隻會看見父親還有我的母親,我的另外六位親人不在家。他們還在外麵像黑魚一般涉泥流浪。他們還沒有抵達那幢木樓房子。


    我父親喜歡幹糙。他的身上一年四季散發著醇厚堅實的幹糙清香。他的皮膚褶皺深處生長那種幹糙清香。街上人在春秋兩季總看見他擔著兩筐幹糙從郊外回來,晃晃悠悠逃入我家大門。那些黃褐色鬆軟可愛的幹糙被碼成堆存放在堂屋和我住過的小房間裏,父親經常躺在糙堆上麵,高聲咒罵我的瘦小的母親。我無法解釋一個人對幹糙的依戀,正如同無法解釋天理人倫。追溯我的血緣,我們家族的故居也許就有過這種幹糙,我的八位親人也許都在故居的幹糙堆上投胎問世,帶來這種特殊的記憶。父親麵對幹糙堆可以把自己變作巫師。他抓起一把幹糙在夕陽的餘輝下凝視著便聞見已故的親人的氣息。祖母蔣氏、祖父陳寶年、老大狗崽、小女人環子從幹糙的形象中脫穎而出。但是我無緣見到那些親人。我說過父親也許是個啞巴胎。當我想知道我們全是人類生育繁衍大鏈環上的某個環節時,我內心充滿甜蜜的憂傷,我想探究我的血流之源,我曾經糾纏著母親打聽先人的故事。但是我母親不知道,她不是楓楊樹鄉村的人。她說,"你去問他吧,等他喝酒的時候。"我父親醉酒後異常安靜,他往往在醉酒後跟母親同床。在那樣的夜晚父親的微紅的目光悠遠而神秘,他伸出胳膊箍住我的母親,充滿酒氣的嘴唇貼著我的耳朵,慢慢吐出那些親人的名字:祖母蔣氏、祖父陳寶年、老大狗崽、小女人環子。他還反反覆覆地說:"一九三四年。你知道嗎?"後來他又大聲告訴我,一九三四年是個災年。


    一九三四年。你知道嗎?


    一九三四年是個災年。


    有一段時間我的歷史書上標滿了一九三四這個年份。一九三四年迸發出強壯的紫色光芒圈住我的思緒。那是不復存在的遙遠的年代,對於我也是一棵古樹的年輪,我可以端坐其上,重溫一九三四年的人間滄桑。我端坐其上,首先會看見我的祖母蔣氏浮出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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