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誰了?說出名字來我一刀捅了你們兩個。""別來這一套。你有這膽早就擁了那兩個了。"夏雨噗哧笑了,她三步兩步跳下樓來,把手伸給我,"走吧,假男子漢。"我們一前一後走出學校門,走到街上迅速地挽起胳膊。夏雨說,"今天上哪兒?""你說上哪兒就上哪兒。"


    "康樂吧。"其實夏雨嘴還沒張我就知道她說的肯定是"康樂"舞廳。我敢肯定她愛"康樂"勝過她的親生爹娘。對此我無權幹涉。我們走到半路上天下起了雷陣雨,街上人群抱頭鼠竄,兩邊高樓裏一片乒桌球乓關窗聲夾雜著驚人的尖叫聲。城市在雷陣雨前夕充分表現了它的混亂狀態。頃刻間大雨傾盆,夏雨脫下她的高跟鞋跑到一個陌生老頭的傘底下,自作主張地替老頭打傘。她的白色短裙已經讓雨濕透了,露出裏麵的粉紅色三角褲。我覺得夏雨這副模樣在雨地裏跑實在丟人現眼。"躲躲雨吧!"我朝她喊。"躲什麽雨?快跑啊,趕第一支舞曲去。"夏雨回過頭大喊大叫,"你要躲就躲著吧,我先去啦。"夏雨那臭婊子又把我甩掉了。我站在一家百貨公司門前的大遮陽篷下,看著夏雨和那陌生老頭的背影發了會兒呆,心想不如到百貨公司裏轉轉。就這一念之差讓我後來失眠了三個夜晚。我心不在焉地從一樓爬到三樓,看見樓梯拐角處有扇安全門。安全門到底是什麽玩意我有點好奇。我把門推開一看,門裏猛地跳起一對男女,原來緊貼在一起的身體像彈簧一樣彈開了。等我看清他們的臉想蒙上眼睛已經晚了。安全門已經自動閉合,我的腦袋像爆米花一樣漲大,拔腿跑下了樓梯。我不知道靈虹和老皮有沒有看見我,反正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他們。這種巧合是上帝安排的惡作劇。我想那兩個混蛋為什麽要跑到百貨公司的安全門裏去偷情?為什麽偏偏要讓我撞見?這倒黴的季節裏人都瘋了。我苦思冥想的主要是靈虹,我不知道她是怎麽回事。她從我身邊逃到水揚那裏又從水揚那裏跑到老皮懷裏到底是什麽意思?我走出百貨公司看看雨下得小了,去追夏雨追到"康樂"又折回學院把門關上想那些事。一直想到第二天早晨老皮來了。


    老皮走到我的圖書館裏,一句話也不說,坐在我對麵的摺疊椅上輕輕地喘氣。"安全門裏不安全。"我看著他的眼睛說,"知道嗎?世界上就沒有個安全的地方。"


    老皮的眼皮跳了跳,一句話也不說。


    "我父親說,如今的純潔少年們都在學習做一條現實惡棍。這話可以作語錄向全國發布。"


    "你別教訓我。"老皮突然抬起頭,"你就是一條現實惡棍。""是啊,我就是。"我嘆口氣說,"說吧,你今天想跟我聊什麽?""什麽也不想聊,我來要回靈虹的裙子。""裙子?你想要回靈虹的裙子?"


    "你一定得給我。你明白這個道理。"


    "要不給你會捅我刀子嗎?""會的。""那就給你吧。"我跑到小屋裏打開箱子,看見那條藕色裙子疊得好好的散發著靈虹以往的馨香。我把裙子嘩地抖開時覺得腦子裏的神經劈噗劈噗發生位移,不對勁了。我笑著把裙子從我的頭上往下套。套好了我在窗玻璃上發現自己變得怪模怪樣,就像西方電影裏站在街頭拉客的男ji,我哈哈大笑著衝出去,對著老皮扭胯送臀,來了一段迪斯科。我意識到這一切完全不對勁了,但我忍不住要瘋。老皮先是愣愣地看著,緊接著他跑過來,拉扯著那條裙子,"快脫下來,你他媽快脫下來!"


    "讓我穿穿,讓我穿穿。"我笑得喘不過氣來。"別噁心人。"老皮朝我胸口頂了一拳,"你快脫下來!"在圖書館裏看書的學生都擁過來看熱鬧,我有點清醒了,我把靈虹的裙子一點一點往上翻的時候,覺得渾身像散了架一樣疲乏。我這輩子沒做過任何出洋相的事,今天卻當那麽多人麵出了天大的洋相。我想這不能怪我,全要怪這個倒黴的季節。碰上這個季節你不發發瘋行嗎?


    老皮接過靈虹的裙子嘴唇顫抖著,臉色灰白。我不明白老皮為什麽要這樣氣憤,我穿靈虹的裙子關他什麽屁事。"李彤,我再也不想見你了。"老皮仰起灰白的臉對著天花板說,說完他就抱著靈虹的裙子走了。


    "隨你便。"我說,"這世道,誰還想見誰?"看來我跟老皮的深厚友情到此結束了。結束得莫名其妙但又合情合理。一切都是因為女人。我想這也沒有多少深奧之處,試想沒有了那些惹事生非的女人,男人怎麽過日子?所謂的男人就這麽回事。就這麽回事。


    十二


    館長對我說,暑假快結束了,你不能再住在圖書館裏了,你每天搞得深更半夜的教職員工都看著你,影響不好,快搬回去吧。"再住幾天吧。"我說。再住幾天是想幹什麽我也不清楚。也許我是想把《井中男孩》寫完了再搬回羅家小院的雞鴨豬狗世界去,也許我想在好景將去的時候再和夏雨在長桌上歡樂幾場,這些想法都不宜公開。更難說清楚的是我怕回羅家小院了,我怕重溫那裏絲絲縷縷的愛情痕跡。現在讓我獨自躺在那個零亂的房間裏,恐怕我會難受得重犯手yin毛病。我很害怕我的毀壞一切的性衝動。


    我開始有了一種緊迫感。我想在最後幾天裏把《井中男孩》寫完。但是有許多種結尾都不能讓我安心。我已經徹底把德國佬史蒂芬·安德雷斯踢到一邊。我想自己給井中男孩創造一個結局。有一天夏雨走進圖書館的時候,我像大文豪巴爾紮克那樣對她說:"他死了。""誰死了?""我小說中的人物。井中男孩死了。"


    "去你媽的井中男孩。"夏雨突然把臉湊到我耳邊,"告訴你這個月我月經沒來。""月經沒來是什麽意思?"


    "你真不懂還是裝傻?"夏雨伸出尖長的指甲狠掐了下我的耳朵,"聽著,你讓我懷孕了,你這個混蛋。""那怎麽辦?"我騰地從椅子上跳起來,我想倒黴的事情結了伴來啦。我以前一點不知道懷孕是這麽容易的事。"別慌呀。"夏雨看著我又轉怒為笑,"你怕什麽?又不是你懷孕。我有辦法。"我拚命搖著頭。這時候我又從夏雨身上從圖書館汙濁的空氣裏聞到那種災難性的鐵鏽氣味。這種氣味讓我昏昏沉沉。我看著桌上的小說發呆,不知道夏雨是什麽時候走的。夜色漸濃,圖書館沉入一片黑暗中。我聽見窗外那隻一年四季都會滴水的水管又在汩汩鳴響。許多昆蟲在學院的山坡上唧唧地唱歌,它們都很快樂很坦然。而我突然萌生了一個古怪的想法,我覺得再過幾天我可能要出什麽大事了,我可能要像井中男孩一樣死於自己之手了。


    那一夜我沒有睡覺。我把《井中男孩》寫完了。我最後還是讓男孩掉到了井中。當我擱下筆的時候重溫了當年掉在水井中的感覺,冰涼的讓人窒息的井水從四麵包圍了我,我想從中跳出來,但有一種神力發自井底,它勢如千鈞地拖住了我的身體。我覺得我已經像井中男孩一樣死去了。我等待天亮。黎明時我挾著《井中男孩》從學院緊閉的大門上爬出去,搭上了頭班公共汽車。我去找一個有過兩麵之交的文學編輯。我準備把他從被窩裏拖起來讀這篇小說。這一切一定要快,一定要快,否則我的精神快支撐不住了。


    《井中男孩》的結尾


    從春天開始,家裏人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監視著我。他們隻要看見我朝井邊去,就從後麵衝過來抱住我。我說,"我去看看井裏的男孩。"他們說,"別去,不準再去了。"我被拖到那張會搖晃的小床上睡覺。父親對我說,你病了,病了就要睡覺。我不明白那是什麽意思。我隻是想去看井裏的男孩過得怎麽樣了。我一點也沒有病。但誰也不聽我的話。他們把門窗都反鎖上了讓我養病。整整一個春天快過去了。我在床上聽見了雁過長空的聲音,聞見了院中花糙的馨香,但是我不能出去看看。我開始用尖厲的啼哭聲發泄我的憤怒,從早哭到晚。但家裏人還是在議論我的病,說我的病重了。我的哭聲使他們討厭,漸漸地父親也對我露出了冷淡的臉色。有一天他把牛奶瓶重重地放到我床頭,出去時忘了鎖門。我看見一線明媚的陽光從門外射到床邊,風吹來攜帶著那股水井的氣息。我溜下了床,緊接著又溜出門朝水井跑去。井台上已經長出了暗綠色的青苔,我就伏在那片青苔上往井底看。就這樣我重新見到了井中男孩,他的臉已經變得陌生了,那麽蒼白,那麽憔悴,眼神也空洞無望。我對井中的男孩說,"喂,你也病了嗎?"他不回答。回答我的是一家人雜遝的腳步聲。父親在前,母親、姐姐在後。父親憤怒地孔了一聲撲上來攔腰抱住了我。他把我往


    屋裏抱的時候我又哭起來,"他要死了!"我喊叫著狠狠咬了父親一口。"是你要死了。給我回去躺著。"我拚命掙紮著。"我不回去。我要看井中男孩。""不我不要睡覺!"緊接著發生的事情不知是夢還是現實,父親雙目怒睜將我高高舉起投入水井中。嘩地一片巨響,我沉入了冰涼的井中。那是無垠的藍色的世界,我像魚一樣輕捷地下沉。我看見那個神秘的井中男孩離我越來越近,他的鵝群歌唱著向我遊來。我知道我將永遠生活在井中,為井中男孩看管鵝群。


    十三


    我跟那位文學編輯約好了,9月2號聽《井中男孩》的回音。9月2號我起了個大早,守在電話機旁不知幹什麽好。我記得大約是七點多鍾,圖書館裏還空無一人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我抓住話筒感覺心髒的跳速快得讓我丟臉。"怎麽樣?""靈虹出事了。你快來一趟。"


    "你是誰?"我聽出聲音不對。不是我等的那個電話。"我是水揚。靈虹出事了。你快來一趟。""她出事有你呢,關我什麽事?"


    "別這樣,靈虹自殺了。"


    "自殺了?"我像被火燙了一下撂掉話筒。這幾天一直騷擾我的古怪的不祥的感覺突然得到了驗證。我跑下樓搶過一個女學生的小自行車就往外麵沖。緊接著我就恨起了屁股下麵的女式車,我拚命騎還是騎不快。一路上我的耳邊響著電話裏水揚嗡嗡的悲痛的聲音。我竟覺得那聲音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也許他是在騙我。


    我騎到小龍山的時候看見一輛白色救護車尖叫著從我身邊擦過去,我的雙腿一下子軟掉了。老天,看來那是真的。這到底是怎麽啦?遠遠地我看見一群人從x樓裏擁出來簇擁著一個躺在擔架上的人。我連人帶車地撞過去,看見了擔架上的靈虹,她像熟睡般地雙目緊閉、嘴唇微啟,她穿著的那條藕色連衣裙被一片血跡染出了紅花。水揚在人群裏跌跌撞撞地扶著擔架,但我沒看見老皮。前來圍觀的小龍山居民互相傳遞著一個聲音。割脈自殺割脈自殺。割脈自殺?我撞開人群抓住水揚的衣領說,"她到底怎麽啦?"水揚看了我一眼,無力地搖搖頭,先鑽進了救護車。我也想鑽進去時被一個穿白大褂的拖住了,他說,"死人的事,湊什麽熱鬧!"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世界兩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蘇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蘇童並收藏世界兩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