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豐收麵紅耳赤,他東張西望,用手指撓耳朵,一邊撓著一邊含糊地罵著髒話,但是我很快意識到他的憤怒並不真實,我發現他東張西望的時候臉上流露出某種喜悅之情,他還向馮小桃那邊瞥了好幾眼。趙豐收的反應讓我感到很意外。


    我不內疚。沒什麽可內疚的。有人說我陷害趙豐收,這簡直是放屁。當你陷害一個人,而對方從中得到了某種榮耀或者光榮,那怎麽還是陷害?我和趙豐收誰也不怨誰。我知道怨恨我的是馮小桃。馮小桃那天下午風風火火衝進男生宿舍,把一把梳子扔在我身上,她尖聲地喊了一聲我的名字,然後罵道,你是一頭豬!罵完她又風風火火地跑了。


    當時趙豐收正躺在我的上鋪吹口琴,馮小桃衝進來的時候他的口琴不知怎麽掉了下來,從上鋪掉下來,正好掉在馮小桃的腳下。我看見趙豐收彎著腰站在上麵,他等待著什麽,但是馮小桃沒有注意他的口琴,也沒有向他瞟上一眼,她就像專程來完成這個罵人的任務,罵完就跑了。


    你是一頭豬。趙豐收下來撿口琴,我聽見他在模仿馮小桃的聲音,同時他還誇張地扭了扭身子。宿舍裏的人都會心地笑起來,趙豐收自己卻沒笑。我看見他將口琴在自己衣袖上擦了擦,然後爬上了床。我看出馮小桃的出現使他很興奮,我注意到他往褲袋裏放了樣東西,但我當時沒有想到他把馮小桃的梳子也撿起來了。


    被一個女同學罵是一件很丟麵子的事情。我很惱火,我正在惱火的時候帶隊老師李胖來了。請不要誤以為來的是一個胖子,李胖其實是個矮小結實的人,不知道這個綽號是怎麽來的,大家都在背地裏叫他李胖,我們當然也這麽叫他。李胖站在門外,腦袋探進來在宿舍裏環視了一圈,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臉上,我以為他要把我叫出去了,我做好了出去的準備,可是他的明亮銳利的目光從我臉上滑過去了。


    趙豐收,你到我宿舍來一趟。


    我聽見李胖把趙豐收叫了出去,語氣聽上去很平淡。他把趙豐收叫了出去,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女同學嘴快,是她們把這件事情傳遍了學校農場。趙豐收在李胖宿舍裏談話那會兒,起碼有五個女同學擠在窗外,一邊向裏麵偷窺,一邊竊竊私語。我能猜出她們愚蠢的思維將生產出一些愚蠢的閑話,但我不會向她們透露什麽,盡管她們用期盼的眼神看著我,我還是冷酷無情地對她們說,你們知道個屁,你們笨得像一頭豬!


    需要說明這樣的罵人話在農場風靡一時,也是有原因的,它緣於我們學農閑暇時打的一種撲克遊戲,遊戲的名稱就叫拱豬。弄清楚這一點有助於消除誤會,不要以為我們天生喜歡汙言穢語的,我們隻是把別人罵成一頭豬,而不是別的。最刻毒和最溫和的罵人話相差無幾,它們都與豬有關。


    我到另外一個宿舍去打撲克。當然是拱豬。熟知這種遊戲的人都知道,黑桃q就是所謂的豬。遊戲的核心就是要讓這隻“豬”暴露目標,趕它出來,趕到隨便哪一個對手那裏,就是不能落在自己手中。那天我有點心神不定,我看見手裏的黑桃q腦子裏就閃過馮小桃的影子,這樣怎麽能打好牌?我心神不定,發現趙豐收不知什麽時候站在我身後,而且還教我出牌。我看他沒事人似的,就更加心神不定,我忍不住輕聲問他,怎麽樣了?他跟你說什麽?趙豐收卻跟我裝蒜,他說,什麽怎麽樣?你還是打你的牌吧。我對他的這種態度感到莫名的惱怒,我說,你裝什麽蒜?你怎麽解釋的?趙豐收說,我沒解釋,解釋什麽呀?有什麽可解釋的?我還是不明白他的態度為什麽如此坦然,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我說,你承認了?你承認跟她一齊出去了?旁邊的同學開始注意我們的談話了,我看見趙豐收的一隻手突然抓住我的撲克,他臉上掠過的笑意也讓我摸不著頭腦,你不想打我來打。說著趙豐收就把我從椅子上拉起來,強行把我的位置占了。


    現在輪到我站在一邊看他們打撲克了。我發現“豬”在趙豐收手中,就給另外的三家打了暗號,然後我若無其事地走了出去,我覺得趙豐收這種人活該當豬,這頭豬活該被人拱出來。


    回到宿舍時我又看見了馮小桃,馮小桃正像一個老娘們一樣在我們宿舍裏撤潑,她叉著腰站在門口,嘴裏連聲嚷嚷著,拿出來,我給你們最後一個機會!我走進宿舍,馮小桃送給我一個白眼,她說,你們不拿出來,我就搜了!宿舍裏的人對我擠眉弄眼的,他們說,是你拿了她的梳子吧,快點拿出來,否則她要把我們殺了。我沒來得及申辯,看見馮小桃已經開始了搜尋,她把所有枕頭和被褥都翻了一遍,最後翻到我和趙豐收的雙層床,我說,你要是翻不到怎麽說?旁邊有人起鬧道,翻不到你跟他去壩上走一趟。馮小桃怒氣沖沖,她踩著我的床沿,一隻手像一把掃帚似的向趙豐收枕頭下掃了一下,宿舍裏的所有人都看見一把黃色的塑料梳子飛了出來,所有人都發出了一聲驚呼。


    好像馮小桃對這個結果是胸有成竹的,我看見她的美麗的臉上露出一種得意的微笑,她把梳子插在剛剛洗過的長髮上,動作嫻熟而自然,我聽見她走出去時候輕聲罵了一句,豬。


    我不明白趙豐收為什麽把馮小桃的梳子藏起來。我想他這麽做總是有原因的,也許就像別人傳說的那樣,趙豐收看上馮小桃了。


    李胖終於找我談話了。我知道我躲不過去,所以我走進他宿舍時鎮定自若,我還向他要香菸抽,他裝作沒聽見,我也就沒再要。李胖是個聰明人,與聰明人在一起你必須比他更聰明,才不會吃虧。


    李胖繞了個圈子,他問我對學農有沒有抗拒的情緒,他說有人反映,說我在宿舍裏發牢騷,嫌挑糞大髒太累,我正在考慮如何回答呢,他已經切入了正題。聽說你看見馮小桃和誰去壩上了?他直視著我的眼睛,你看見了?是誰?


    沒有。誰說我看見了?我矢口否認,我說,是誰這麽說的?讓他來當麵對質。


    這會兒又說沒看見了。李胖笑了笑,還嘆了口氣,那你為什麽到處說,說你看見了呢?


    看見什麽?我仍然裝傻,我覺得我這樣裝傻很聰明,我說,你把我弄糊塗了,我說什麽了?我什麽也沒說。


    李胖銳利明亮的目光落在我的手背上,我的手背上莫名其妙地有個字:豬。一定是誰趁我睡覺時偷偷寫的,我罵了句髒話,用力把那個字跡擦掉了。李胖沒有笑,他一直耐心地打量著我,突然問了我那句話,使我感到很意外。


    你看見過馮小桃和趙豐收在一起嗎?


    我愕然地搖頭,我說,我從來沒看見他們在一起,誰說我看見他們在一起了?


    李胖這時又露出了難得的笑容,他說,你很會替人保密嘛,看不出來,你還很懂得沉默。


    我沒說話,我低下頭,看著李胖皮鞋上的一塊黃色的泥巴,這會兒我有點緊張了,當我緊張的時候我就保持沉默,這是我最常用的方法。我在凳子上欠了欠身子,表示我不想在這裏受盤問。李胖注意到了我的動作,他是個多麽聰明的人,他自己先站了起來,保持沉默也好,他說,不給別人添麻煩,自己也不會惹麻煩。


    總的說來,李胖作為一個老師不是那麽讓人討厭的,至少他聰明,我就是這麽認為的。對於聰明的人,我一直懷有天生的敬意,不像趙豐收這種人,你看見他就想批評他、罵他、甚至汙辱他。


    那天夜裏趙豐收下床撒尿,照例把他的腳落在我的麵前,我揚手狠狠地給了他一拳,而且還附加了農場流行的罵人話:豬!


    有一天早晨我們發現趙豐收不見了。直到分早餐的時候他才出現在宿舍裏。當然會有人追問他去哪兒了,趙豐收對追問者瞪眼睛,說,我在廁所裏,拉屎你也管啊?沒有人相信趙豐收的鬼話,沒有人認為趙豐收是故意把自己的行蹤神秘化的,這些人很容易被種種表麵現象所迷惑,他們認為趙豐收有問題,他們還自作聰明地刺探他,又跟誰去壩上了吧?趙豐收的樣子就像被擊中要害一樣,他還做出要揍人家的樣子,我忍不住就在旁邊發出了冷笑,我對趙豐收說了一句一語雙關的話,你是豬啊,隻有豬才喜歡往糞堆裏拱!也不知道他是否聽懂了我的雙關語,我發現他的眼神對我躲躲閃閃的,他不敢正視我,嘴裏嘟嘟囔囔地說,你才是豬,你才喜歡往糞堆裏拱。


    我不知道趙豐收的腦子出了什麽毛病,我猜到他早晨的失蹤與馮小桃無關,這個猜測很快就得到了證明,趙豐收是跟紅鼻子技術員到馬橋鎮去買柴油了。後來我們就知道了海棠糕的事,後來我們就知道趙豐收在馬橋鎮買了四隻海棠糕,全部送給了馮小桃。


    讒嘴的女同學熱衷於去馬橋鎮買海棠糕,這沒有什麽奇怪的,但是我們怎麽也沒想到趙豐收會做這樣的事。馮小桃作為當事人也沒有想到趙豐收會做出這樣的事,她好好地在洗飯盒,突然就看見一個紙包從天而降,落在她的飯盒裏,你讓她怎麽能不尖叫?有的女孩子天生就喜歡將尖叫作為自己的責任,何況是馮小桃?馮小桃回過頭看見了趙豐收,她看見趙豐收向她擠眼睛,趙豐收說,海棠糕,你喜歡吃的。這麽唐突這麽性急的示愛方式,你讓馮小桃怎麽能領情?馮小桃翹起蘭花指從紙袋裏掂出一隻海棠糕,放在鼻子下聞了聞,趙豐收給她的食物,你讓她怎麽能不聞一下?馮小桃聞到了一股柴油味,然後她就像扔一塊火炭一樣把海棠糕扔在了地上,水池附近的同學都目睹了這一幕,而且他們還聽見了馮小桃憤怒的尖叫聲,別來纏我!馮小桃尖叫道,你算什麽東西,你是一頭賴皮豬!


    隻有罵人賴皮狗,從來沒聽說有罵人賴皮豬的,我們都認為馮小桃罵人罵出了新意。所以我們後來在談論這件事情的時候,海棠糕幾乎無人提及,大家都對賴皮豬這個詞彙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賴皮豬!賴皮豬!這個新詞彙在男生宿舍裏此起彼伏,首當其衝的當然是趙豐收,不管趙豐收的臉色有多麽蒼白,也不管趙豐收的心情有多麽惡劣,我們看見他走進宿舍就會一齊發出歡快的叫聲,賴皮豬!


    我記得馮小桃是被她母親提前從農場接走的。李胖把母女倆送到了壩上,男生女生都站在各自的宿舍門前,目送香糙田裏那三個人影漸漸遠去,除了趙豐收留在床上,我們一直站在那裏,看著馮小桃的紅襯衫。白裙子漸漸消失在壩上,我覺得每個同學的臉上都有一種不懷好意的微笑。後來李胖回來了,看見我們仍然站在宿舍門口,李胖就像趕鴨子一樣把我們往宿舍裏趕,他說,看什麽?有什麽好看的,再過兩天,大家都回家去了!


    兩天以後我們在香糙農場的勞動結束了。我們沒有機會看到農場的冶煉爐是如何工作的,據紅鼻子技術員說一畝地的香糙隻能榨取成一小瓶液體香精。他那種輕視我們勞動的腔調使許多人心裏不痛快,有人就在臨走前不失時機地奉送給他一個綽號,叫做紅鼻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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