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誰也沒有預料到的,鬱勇說了一個別人無法打斷的故事。


    我不是小偷,當然不是小偷。你們大概都知道,我不是本地人,我在四川出生,小時候跟著我母親在四川長大。我母親是個中學教師,我父親是空軍的地勤人員,很少回家。你們說像我這種家庭環境裏的孩子可能當小偷嗎,當然不會是小偷,可我要說的是跟小偷沾邊的事情,你們別吵了,我就挑有代表性的事情說,不,我就說一件事吧,就說譚峰的事。


    譚峰是我在四川小鎮上的唯一一個朋友,他跟我同齡,那會兒大概也是八九歲。譚峰家住在我家隔壁,他父親是個鐵匠,母親是農村戶口,家裏一大堆孩子,就他一個男的,其他全是女孩子,你想想他們家的人會有多麽寵愛譚峰。他們確實寵愛他,但是隻有我知道譚峰偷東西的事情,除了我家的東西他不敢偷,小鎮上幾乎所有人家都被他偷過。他大搖大擺地闖到人家家裏去,問那家的孩子在不在家,就那麽一會兒功夫,他就把桌上的一罐辣椒或者一本連環畫塞在衣服裏麵了。有時候我看著他偷,我的心砰砰地跳,譚峰卻從來若無其事。他做這些事情不避諱我,是因為他把我當成最忠實的朋友,我也確實給他做過掩護,有一次譚峰偷了人家一塊手錶,你知道那時候一塊手錶是很值錢的,那家人懷疑是譚峰偷的,一家幾口人嚷到譚峰家門口,譚峰把著門不讓他們進去,鐵匠夫妻都出來了,他們不相信譚峰敢偷手錶,但是因為譚峰嘴裏不停地罵髒話,鐵匠就不停地擰他的耳朵,譚峰嘴強,他大叫著我的名字,要我出來為他作證,我就出去了,我說譚峰沒有偷那塊手錶,我可以證明。我記得當時譚峰臉上那種得意的微笑和鐵匠夫婦對我感激涕零的眼神,他們對圍觀者說,那是李老師的孩子呀,他家教好,從來不說謊的。這件事情就因為我的原因變成了懸案,過了幾天丟手錶的那家人又在家裏發現了那隻手錶,他們還到譚峰家來打招呼,說是冤枉了譚峰,還給他送來一大碗湯圓,譚峰捧著那碗湯圓叫我一起吃,我們倆很得意,是我讓譚峰悄悄地把手錶送回去的。


    我母親看不慣譚峰和他們一家,不過那個年代的人思想都很先進,她說能和工農子弟打成一片也能受一點教育,她假如知道我和譚峰在一起幹的事情會氣瘋的,偷竊,我母親喜歡用這個詞,偷竊是她一生最為痛恨的品行,但她不知道我已經和這個詞彙發生了非常緊密的聯繫。


    假如不是因為那輛玩具火車,我不知道我和譚峰的同盟關係會發展到什麽程度。譚峰有一個寶庫,其實就是五保戶老張家的豬圈。譚峰在窩藏贓物上很聰明,老張的腿腳不太靈便,他的豬圈裏沒有豬,譚峰就挖空了柴糙堆,把他偷來的所有東西放在裏麵,如果有人看見他,他就說來為老張送柴糙,譚峰確實也為老張送過柴糙,一半給他用,一半當然是為了擴大他的寶庫。


    我跟你們說說那個寶庫,裏麵的東西現在說起來是很可笑的,有許多藥瓶子和針劑,說不定是婦女服用的避孕藥,有搪瓷杯、蒼蠅拍、銅絲、鐵絲、火柴、頂針、紅領中、晾衣架、旱菸袋、鋁質的調羹,都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譚峰讓我看他的寶庫,我毫不掩飾我的鄙夷之情,然後譚峰就扒開了那堆藥瓶子,捧出了那輛紅色的玩具火車,他說,你看。他小心翼翼地捧著火車,同時用肘部阻擋我向火車靠近,他說,你看。他的嘴上重複著這句話,但他的肘部反對我向火車靠近,他的肘部在說,你就站那兒看,就看一眼,不準碰它。


    那輛紅色的鐵皮小火車,有一個車頭和四節車廂,車頭頂端有一個煙囪,車頭裏還坐著一個司機。如今的孩子看見這種火車不會稀罕它,可是那個時候,在四川的一個小鎮上,你能想像它對一個男孩意味著什麽,是人世間最美好的東西,對嗎?我記得我的手像是被磁鐵所吸引的一塊鐵,我的手情不自禁地去抓小火車,可是每次都被譚峰推開了。


    你從哪兒偷來的?我幾乎大叫起來,是誰的?


    衛生院成都女孩的。譚峰示意我不要高聲說話,他摸了一下小火車,突然笑了起來,說,不是偷的,那女孩夠蠢的,她就把小火車放在窗前嘛,她請我把它拿走,我就把它拿走了嘛。


    我認識衛生院的成都女孩,那個女孩矮矮胖胖的,腦子也確實笨,你問她一加一等於幾,她說一加一是十一。我突然記起來成都女孩那天站在衛生院門前哭,哭得嗓子都啞了,她父親何醫生把她扛在肩上,像是扛一隻麻袋一樣扛回了家,我現在可以肯定她是為了那輛小火車在哭。


    我想像著譚峰從窗子裏把那輛小火車偷出來的情景,心裏充滿了一種嫉妒,我發誓這是我第一次對譚峰的行為產生嫉妒之心。說起來奇怪,我當時隻有八九歲,卻能夠掩飾我的嫉妒,我後來冷靜地問譚峰,火車能開嗎?火車要是不能開,就沒什麽稀罕的。


    譚峰向我亮出了一把小小的鑰匙,我注意到鑰匙是他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來的,一把簡單的用以擰緊發條的鑰匙。譚峰露出一種甜蜜的自豪的微笑,把火車放在地上,他用鑰匙擰緊了發條,然後我就看見小火車在豬圈裏跑起來了,小火車隻會直線運動,不會繞圈,也不會拉汽笛,但是這對於我來說已經是一個奇蹟了。我不想表現得大驚小怪,我說,火車肯定能跑,火車要是不能跑還叫什麽火車?


    事實上我的那個可怕的念頭就是在一瞬間產生的,這個念頭起初很模糊,當我看著譚峰用柴糙把他的寶庫蓋好,當譚峰用一種憂慮的目光看著我,對我說,你不會告訴別人吧?我的這個念頭漸漸地清晰起來,我沒說話,我和譚峰一前一後離開了老張的豬圈,路上譚峰撲了一隻蝴蝶,他要把蝴蝶送給我,似乎想作出某種補償。我拒絕了,我對蝴蝶不感興趣。我覺得我腦子裏的那個念頭越來越沉重,它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可是我無力把它從我腦子裏趕走。


    你大概能猜到我做了什麽。我跑到衛生院去找到了何醫生,告訴他譚峰偷了他女兒的小火車。為了不讓他認出我的臉,我還戴了個大口罩,我匆匆把話說完就逃走了。回家的路上我恰好遇到了譚峰,譚峰在學校的操場上和幾個孩子在踢球玩,他叫我一起玩,我說我要回家吃飯,一溜煙似的就逃走了。你知道告密者的滋味是最難受的,那天傍晚我躲在家裏,豎著耳朵留心隔壁譚峰家的動靜,後來何醫生和女孩果然來到了譚峰家。


    我聽見譚峰的母親扯著嗓子喊著譚峰的名字,譚峰父親手裏的錘子也停止了單調的吵鬧聲。他們找不到譚峰,譚峰的姐姐妹妹滿鎮叫喊著譚峰的名字,可是他們找不到譚峰。鐵匠怒氣沖沖地來到我家,問我譚峰去了哪裏,我不說話,鐵匠又問我,譚峰是不是偷了何醫生家的小火車,我還是不說話,我沒有勇氣作證。那天譚鐵匠幹疤的瘦臉像一塊烙鐵一樣滋滋地冒出烈焰怒火,我懷疑他會殺人。聽著小鎮上響徹譚峰家人尖利瘋狂的喊聲,我後悔了,可是後悔來不及了,我母親這時候從學校回來了,她在譚峰家門前停留了很長時間,等到她把我從蚊帳後麵拉出來,我知道我把自己推到絕境中了。鐵匠夫婦跟在我母親身後,我母親說,不準說謊,告訴我譚峰有沒有拿那輛小火車?我無法來形容我母親那種嚴厲的無堅不摧的眼神,我的防線一下就崩潰了,我母親說,拿了你就點頭,沒拿你就搖頭。我點了點頭。然後我看見譚鐵匠像個炮仗一樣跳了起來,譚峰的母親則一屁股坐在了我家的門檻上,她從鼻子裏摔出一把鼻涕,一邊哭泣一邊訴說起來。我沒有注意聽她訴說的內容,大意反正就是譚峰跟人學壞了,給大人丟人現眼了。我母親對譚峰母親的含沙射影很生氣,但以她的教養又不願與她鬥嘴,所以我母親把她的怨恨全部發泄到了我的身上,她用手裏的備課本打了我一個耳光。


    他們是在水裏把譚峰抓住的,譚峰想越過鎮外的小河逃到對岸去,但他隻是會兩下狗刨式,到了深水處他就胡亂撲騰起來,他不喊救命,光是在水裏撲騰,鐵匠趕到河邊,把兒子撈上了岸,後來他就拖著濕漉漉的譚峰往家裏走,鎮上人跟著父子倆往譚峰家裏走,譚峰像一根圓木在地上滾動,他努力地朝兩邊仰起臉,唾罵那些看熱鬧的人,看你媽個*,看你媽個*!


    正如我所預料的那樣,譚峰不肯坦白。他不否認他偷了那輛紅色小火車,但就是不肯說出小火車的藏匿之處。我聽見了譚鐵匠的咒罵聲和譚峰的一次勝過一次的尖叫,鐵匠對兒子的教育總是由溺愛和毒打交織而成的。我聽見鐵匠突然發出一聲山崩地裂的怒吼,哪隻手偷的東西?左手還是右手?話音未落譚峰的母親和姐姐妹妹一齊哭叫起來,當時的氣氛令人恐怖,我知道會有什麽可怕的事情發生,我不願意錯過目睹這件事情的機會,因此我趁母親洗菜的時候一個箭步衝出了家門。


    我恰好看見了鐵匠殘害他兒子的那可怕的一幕,看見他把譚峰的左手摁在一塊燒得火紅的烙鐵上,也是在這個瞬間,我記得譚峰向我投來匆匆的一瞥,那麽驚愕那麽絕望的一瞥,就像第二塊火紅的烙鐵,燙得我渾身冒出了白煙。


    我說得一點也不誇張,我的心也被燙出了一個洞。我沒聽見譚峰響徹小鎮上空的那聲慘叫,我掉頭就跑,似乎害怕失去了左手手指的譚峰會來追趕我。我懷著恐懼和負罪之心瘋狂地跑著,不知怎麽就跑到了五保戶老張的豬圈裏。說起來真是奇怪,在那樣的情況下我仍然沒有忘記那輛紅色的小火車,我在柴糙堆上坐了一會兒,下定決心翻開了譚峰的寶庫。我趁著日落時最後的那道光線仔細搜尋著,讓我驚訝的是那輛紅色的小火車不見了,柴糙垛已經散了架,我還是沒有發現那輛紅色的小火車。


    譚峰並不像我想像的那麽愚笨,他把小火車轉移了。我斷定他是在事情敗露以後轉移了小火車,也許當他姐姐妹妹滿鎮子叫喊他的時候,他把小火車藏到了更為隱秘的地方。我站在老張的豬圈裏,突然意識到譚峰對我其實是有所戒備的,也許他早就想到有一天我會告密,也許他還有另一個室庫,想到這些我有一種莫名的失落和悲傷。


    你能想像事情過後譚家的混亂吧,後來譚峰昏過去了,是鐵匠一直在嗚嗚地哭,他抱著兒子一邊哭著一邊滿街尋找鎮上的拖拉機手。後來鐵匠夫婦都坐上了拖拉機,把譚峰送到三十裏外的地區醫院去了。


    我知道那幾天譚峰會在極度的疼痛中度過,而我的日子其實也很難熬。一方麵是由於我母親對我的懲罰,她不準我出門,她認為譚峰的事情有我的一半責任,所以她要求我像她的學生那樣,寫出一份深刻的檢討。你想想我那時候才八九歲,能寫出什麽言之有物的檢討呢,我在一本作業本上寫寫畫畫的,不知不覺地畫了好幾輛小火車在紙上,畫了就扔,扔了腦子裏還在想那輛紅色的小火車。沒有任何辦法,我沒有辦法抵禦小火車對我產生的魔力,我伏在桌子上,耳朵裏總是聽見隱隱約約的金屬聲,那是小火車的輪子與地麵磨擦時發出的聲音。我的眼前總是出現四節車廂的十六個輪子,還有火車頭上端的那個煙囪,還有那個小巧的脖子上挽了一塊毛巾的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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