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要看海,帶你來了你在看什麽?莫名其妙,撿瓶子用得著坐火車到海濱來嗎,看羊用得著到海邊來看嗎?工程師麵有怒色,腦子裏的某種聯想使他忍不住發出一聲冷笑,莫名其妙,你跟你母親一樣,總是莫名其妙。


    男孩不再頂嘴,他的明亮的眼睛卻突然暗淡了。他低下頭,用雙腳輪流刨著海灘上的沙子,刨出了一共小坑,然後他猛地蹲了下來,把手裏的瓶子放進了坑內。男孩用沙子一點一點地把瓶子蓋起來,埋瓶子的時候他的動作有點遲緩,他的腦袋不安地轉來轉去,目光執著地尋找著什麽。工程師擋著兒子的視線,但男孩從父親的雙腿之間找到了他的目標,那個牧羊人和那群羊,令人驚奇的主要是那群羊,男孩想羊群走路為什麽這樣慢呢,它們走起路比老人還要艱難,它們走路的樣子就像犯了什麽罪,人們都說羊是最膽小的動物,這話一點也不錯,那群羊在牧豐人身後無聲地走著,沒有一隻羊離群,也沒有一隻羊敢跟人一樣在海濱東張西望。


    整個下午工程師和他的同事都在療養院裏打橋牌,男孩曾經到牌桌旁觀看了一會兒,他一進去大人們就都盯著他看,他能從那些眼神裏覺察出某種同情和憐憫,自從父母離婚以後他便熟悉了這種眼神,男孩討厭這種眼神,他虎著臉在每一個人身邊站了幾秒鍾,用挑釁的目光瞪著大人們,在這種目光之下大人臉上的笑意漸漸凝結了,他們不再關心男孩的存在,隻顧研究各自手裏的牌。有一個老頭說,怎麽樣,要我教你打牌嗎?他好象在對他的牌說話,好象在教他的牌打牌。大人們這樣無視他的存在,男孩同樣也不高興,他繞著牌桌氣勢洶洶地走了一圈,突然從那個老頭手裏抽出一張牌扔在桌上,然後一溜煙地跑了。他聽見了父親惱怒的叫聲,別在這兒搗亂,給我回去睡覺。男孩就回頭說,你還說我呢,你到海邊來是來打牌的?


    男孩從走廊的這一頭奔向另一頭,一隻海鷗嗖地從他腳下飛起來,嚇了他一跳。他不知道海鷗是怎麽飛到走廊裏來的,地上有半塊被扔棄的饅頭,男孩想了想就明白了,他把一隻飢餓的海鷗趕跑了,他知道海鷗以捕食小魚小蝦為生,它現在飛來啄食又冷又硬的饅頭,一定是餓得沒辦法了。


    那隻飢餓的海鷗召喚著男孩,是一隻海鷗,而不是後麵所說的羊群,請記住這一點。男孩後來找到了兩隻冷饅頭,他把饅頭掖在口袋裏,偷偷跑出了療養院。你知道男孩是去給海鷗餵食的,但當他來到海灘上,看見的卻是那個牧羊人和他的那群羊。


    牧羊人坐在一條廢棄的舢板上,那群羊就在舢板旁邊呆呆地站著,就像一群萎靡不振的罪人,窺望著主人手裏的鞭子。奇怪的還是那群羊,它們現在看來不是雪白潔淨的,每隻羊的皮毛都顯得骯髒不堪,灰茸茸的羊毛扭結著,根本不像什麽棉花。更讓男孩驚奇的是九隻綿羊現在變成了七隻,他明明記得數出的是九隻,可現在數來數去卻隻有七隻羊。


    孩子,你喜歡羊呢,牧羊人跳下舢板,走到男孩身後說,我看出來了,你喜歡羊呢。


    牧羊人的臉是那種討好人的笑臉,一笑就露出了嘴裏的黑牙,那張臉枯黑粗糙,眼角上結著一顆碩大的眼屎,男孩聞到他的棉襖上有一股濃烈的腥臭味。你身上有臭味,男孩嚷嚷著後退了一步,他的視線繞開牧羊人,在羊群裏又巡視了一圈,你這人真糊塗,丟了羊都不知道,男孩說,你原來有九頭羊,現在隻剩下七頭了,你不知道,你丟了兩頭羊?


    沒丟,羊才不會走丟呢,牧羊人說,那兩頭羊是賣了,剛剛賣掉的。


    賣了?你到這兒來賣羊?男孩瞪大了眼睛,你為什麽要賣羊?


    不賣羊不行,不賣羊就沒盤纏了。牧羊人說。


    什麽叫盤纏,不賣羊怎麽就沒盤纏了?


    盤纏就是趕路的錢唄,牧羊人又露出黑牙笑起來,他用羊鞭撓著脖子上的一塊癬痕,說,沒錢了,沒錢就趕不了路,人就心慌呢。


    你趕路去哪兒,去北京嗎?


    去北京?做夢去吧。牧羊人自嘲地拍了拍腦袋,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種靦腆不安的表情,你這孩子嘴碎,什麽都問,他咯咯地咳了一會兒,吐了一口痰在沙灘上,突然笑著說,告訴你也不丟人,我找我女人呢,我女人上月跑出來啦,她家裏人說是上海邊找活兒幹來了。孩子,我正想問你呢,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女的,穿花棉襖紮綠頭巾的,大大的眼睛,寬寬的嘴已,你有沒有見過?


    沒見過,男孩想了想說,現在是冬天呀,冬天是旅遊淡季,誰上這兒來?沒人上這兒來的。


    她可不會旅遊,她是出來找活兒幹的,孩子,你知道這附近有什麽廠子嗎?


    沒有工廠,這兒是旅遊區呀,怎麽會有工廠呢。


    還真是的,連個煙囪也不見,牧羊人手搭前額朝四處張望著,說,這地方就隻有海,這麽大的水,看著人心慌。


    那女的就是你愛人吧,她出門不告訴你?男孩咬住手指想了一會兒,突然眼睛一亮,他說,你們肯定是離婚了吧,要不她上哪兒怎麽會不告訴你呢?


    你這孩子長的什麽嘴?牧羊人乍然翻臉,怒視著男孩說,離婚?離的什麽婚,她要敢跟我離婚我打斷她的腿,她還怎麽往外跑?牧羊人氣咻咻地坐了下去,那條舢板嘎喳響了一下,牧羊人又笨拙地翻了個身,麵對大海,嘴裏呼呼地喘著氣,過了一會兒他好象平靜了,這海水真大呀,他指著海麵說,沒見過海還就是想不出海有多大,說起來我們村離海也就八十裏地,可隔著三重山,山擋著你,什麽也看不見,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看海呢。


    男孩不知道牧羊人為什麽生氣,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那群羊吸引過去了。男孩蹲下來摸了摸一頭綿羊的耳朵,就是那頭羊的頸脖上套著一圈鈴當,他先是摸了摸鈴當,而後開始摸綿羊的背脊,他能感覺到它像一個人一樣顫索著,你別怕,男孩說,我不是來買你的,他的腦子裏突然又閃過一個念頭,羊的心髒是不是也像人一樣跳動呢,於是男孩就把耳朵輕輕地貼在羊的肚子上,雖然一股腥膻味使他下意識地捂住了鼻子,但男孩卻清晰地聽見了羊的心跳,它與人的心跳幾乎有著同樣的節奏和音色。


    我看你喜歡羊,你是真的喜歡羊呢,牧羊人的臉上堆滿了笑,他說,孩子,你也買兩頭羊吧,很便宜的。


    你說什麽?男孩受驚似地跳了起來,你要把羊賣給我,你要把羊全賣光?


    不賣沒辦法麽,自己養的羊,能賣幾個錢就是幾個錢。牧羊人擠了擠眼睛說,買兩頭羊吧,去跟大人要二十塊錢,給你一頭公的,一頭母的,以後還能生小羊呢,就二十塊錢,這價錢不昧良心的,你知道,養大一頭羊也不容易呢。


    我不買羊,男孩說,我買羊幹什麽。


    幹什麽不行?牧羊人說,我這是良種羊,宰了能吃,剪了毛能紡線,剝了皮能做皮衣皮帽,你們城裏人現在不是時興穿皮衣嗎?


    我不穿皮衣,大人才穿皮衣呢,我也不買羊,男孩遲疑了一會兒,又說,我也沒有錢,沒錢不能買羊。


    去跟大人要呀,牧羊人用一種熱切的目光盯著男孩,他說,要是嫌貴八塊錢也行,兩個八是十六,去要十六塊錢吧,要來了你就能牽走兩頭羊啦。


    我爸爸不會給我錢買羊的,男孩搖了搖頭說,我也不要牽你的羊,我們樓裏不讓養羊的。


    男孩從羊群身邊走開了,似乎是為了洗刷他與羊群的關係,他站在離羊群七八米遠的地方,若無其事地向兩側搖晃著身子,羊都好好的,為什麽要賣掉它們呢,他說,賣掉它們你忍心嗎?


    羊再好也是羊,變不了人。牧羊人回頭環顧著羊群,眼光突然遲滯而凝重起來,他嘆了一口氣說,你這孩子的嘴呀,怎麽像錐子一樣紮人?一天天餵大的牲畜,誰忍心賣掉呢,可它們現在成了我的累贅啦,不賣也沒糙餵它們,賣了還能換幾個盤纏呢。


    男孩沒說話,他看見牧羊人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悲涼之色。不知怎麽男孩覺得牧羊人有點可憐,但當他轉臉看見那群羊時,對牧羊人的同情便消失了,羊不會說話,羊什麽也不說,男孩想羊比牧羊人可憐多了。


    我知道我女人心高著呢,她肯定是跑到城裏去了,她就是跑到天邊我也要找到她的,我就是扔不下這群羊,它們成了大累贅了。牧羊人這時突然向男孩伸出一隻手,用一種近乎乞求的眼神瞪著男孩,你是個好心眼的孩子,發發善心吧,去跟大人要五塊錢,不,要十塊錢,牽走兩頭羊吧。


    男孩又後退了幾步,他滿麵驚恐地看著牧羊人那隻粗大而骯髒的手,猛地扭身跑了。男孩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的人,又可憐又古怪,還有點令人恐懼,男孩在沙灘上跑著,口袋裏的兩隻饅頭就掉了出來,也正是這時候他才想起了那隻海鷗,他站住了尋找那隻海鷗,但他很快意識到所有的海鷗長得都一樣,成百上千的海鷗在沙灘上飛來飛去,他根本認不出哪隻是走廊上遇到的海鷗。


    後來男孩就坐在海灘上給海鷗餵食。他撕下一塊饅頭屑扔進海裏,立刻有幾隻海鷗從空中沖向海麵,爭搶僅有的那點食物,男孩快樂地拍起手來,他又扔了幾塊饅頭屑在沙灘上,這次是一大群海鷗咕咕狂叫著飛了下來,幾乎遮敝了男孩頭頂上的天空。男孩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快樂,他不知道牧羊人是什麽時候站在他身後的,牧羊人彎著腰站在他身後,他的鼻息像蒸氣一樣噴到了他的臉上。


    那是白饅頭。牧羊人說。


    是冷饅頭,男孩惘然地說,我在餵海鷗,你也想餵嗎?


    你用白饅頭餵那些鳥?牧羊人說。


    那是海鷗,它們餓了也吃饅頭,看見了嗎,它們很喜歡吃饅頭。男孩說。


    牧羊人仍然滿臉堆笑,他對男孩慢慢地搖著頭,兩隻手來回搓弄著。男孩不知道他想幹什麽,隻看見他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尖突的喉結上下聳動著,右手食指僵硬地指著男孩手裏的饅頭,男孩不知道他想說什麽,隻聽見他嘿嘿傻笑著,鼻孔裏喘著粗氣,過了一會兒他咽下一口唾沫,說,這麽好的白饅頭,餵鳥多可惜,讓我吃了吧。


    男孩恍然大悟,男孩說,你不能吃這饅頭,這是我在地上撿的,又硬又髒,這饅頭隻能餵海鷗。


    也不是我吃,牧羊人的眼珠骨碌碌地轉著,他說,我想拿它餵羊呢。


    你騙人,羊吃糙,羊才不吃饅頭呢,男孩說,你要饅頭不能自己去撿嗎,就是那兒的療養院,你自己去撿吧。


    牧羊人朝男孩手指的方向張望了一會兒,那都是幹部住的房吧,我可不去那兒丟人現眼,他說,再說他們也不會讓我進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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